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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过了五更天,昨日淅淅沥沥的小雨半夜的时候晴了天,阴沉的云层透出一两颗小星星,水汽尚未散尽,湿冷的寒气。
西城大街上悄无声息,买卖商家依然锁门上板,只有门前两盏灯笼恍恍惚惚地照着一街的冷清。裕安祥票号开了一扇门,房中透亮的灯光照出来在湿漉漉的青石地上映出一道暖光;门前停了两辆马车,搭了青布帘子已然装拢妥当,马车前候着几个长袍打扮的中年男子正低声交谈,不时望向街口两边。
不一会儿的功夫,南街口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应声而来两骑人马,前面是那匹熟悉的高头伊犁马,马上那位身型俊朗的男子正是自己掌柜的,几人忙迎了上去。
勒住缰绳,齐天睿跳下马来,后头的石忠儿忙接了,领头是总号的一位总账协理,上前道,“爷,都预备齐了,正等着您呢。”
“我一时走不了了。”
三日后就是裕安祥衢州分号开张大吉,这一众人正是首批上柜之人,亲自领队的自然该是当家掌柜的,这怎么了?众人正是惊讶,但见掌柜的眉头紧锁,神色冷肃,多年相交深知这位当家人年纪虽轻,行事却滴水不漏、十分果断,这一回临时拖改行程,怕是出了什么当紧的事,不免都握紧了心,协理道,“爷,出事了?”
“哦,不妨。”齐天睿应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封了印的油布袋子,“这是衢州调拨银库的账簿,你们先拿去核对。我有事得赶去粼里,你们先走一步。”
协理赶紧接过,又道,“爷,开号时银库对账与镇店之宝,都得有您老扣章画押……”
“我知道。我今儿后晌就往那边赶。”
“也好,爷您一路千万当心。”
“嗯,你们上路吧。”
“是!”
送走裕安祥的一众人马,齐天睿掉转马头,主仆二人直奔粼里。
不到一个时辰,赶到粼里天已大亮,一地之隔这边雨水显是湿重。一街两旁陆陆续续打开了店板,早点的摊子更早一步遮了雨布已是开始叫卖。
青石的路面十分光滑,疾马而过,擦起一路的水汽,引来这小镇早起的人们侧目而望,不知这两位衣着华丽之人为何事如此急躁。转头进了巷子,远远看见宁家门庭大开,门前一字排开足有七八辆大车,守车之人都是横眉恶目、壮似铁塔的彪形大汉,身上清一色都是镖局的衣裳,背后扛着一个“荣”字。
看那车上已然是堆满了各式家什、五花大绑,府门上的宁字灯笼都被打落在地,石忠儿不由叫道,“爷!咱们来晚了!”
齐天睿一鞭子狠狠抽下,那马儿便似一股子旋风一般蹿到了府门石阶前,一声啼叫,高高扬起前蹄。齐天睿跳下马大步往里,不及门口就被人拦了去路,那壮汉道,“此处正在盘账清算,不受客!”
“盘账清算??我是这家主子,我不在,你们清算哪个??”
眼前这人虽是清瘦,身型却十分挺拔,此刻眉头紧锁、双目喷火,那气势果然像是家宅被侵,细究那话中因由,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齐天睿看这人堵着门依然不知好歹,怒喝,“你是杭州荣盛镖局的?今儿谁领的镖??”
那壮汉蹙了下眉,“今儿是我们少东家……”
“叫你家少主子戚方旭出来见我!!”
壮汉耳听这般咄咄之语方知其中厉害,正是转头吩咐人进去通禀,齐天睿已然一马鞭拨拉开他就往里去。那壮汉立刻指引两个人跟了,押护着往正堂去。
一路走,脚下青苔湿滑,满目雨水打湿、凋残的草木,四下里随处可见杯盏灯烛,零零落落,左右两旁的房门、庭院都已经上了封条,原本就已空荡荡的萧条,这一刻更觉破败不堪。这是他三媒六聘叩过的岳丈家,这是丫头亲亲的爹娘生养之处,几日前他们还带着不能言说的秘密在此避难,这一时三刻竟然就要毁于一旦,齐天睿不觉握紧了手下的马鞭,这奇耻大辱一瞬就烧成了满腔怒火!
正堂之下,几个老家人被挤成了一堆,冷雨的天瑟瑟的,齐天睿一面大步走,一面仔细瞧了,不见岳父、岳母和睿祺,更觉心焦。来到堂上一把推开门,哐啷啷老旧的门扉在这扫荡干净的院落里响十分沉重,惊得房中人都不觉往门口看。
中堂之上老岳丈惯坐的太师椅里一个身型短小之人举着小紫砂壶、翘着二郎腿正悠闲地嘬饮,角落里正是宁夫人秦氏搂着小公子睿祺,齐天睿大怒,“好你个吴一良!你拆人拆庙拆到爷我头上来了!!”
看着来人,吴一良忙着往下放腿,不觉就呛了一口茶,咳咳咳得肝肺乱颤,心里直骂娘:怎的又撞上这个魔王了?!
不及他开口,一旁椅子上坐着的一位华服公子惊讶地站起身。
齐天睿瞥了一眼,这位正是杭州荣盛镖局总舵主戚荣的独子戚方旭。戚荣是绿林出身,大字不识,却是笼络了一帮武艺高强的镖师,二十年走遍大江南北,从未失镖,名震天下。只可惜,老舵主膝下这位公子,生得玉树临风,却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书没读成倒喜欢隐姓埋名四处打抱不平,两次被人暗算赌局,正巧齐天睿出手相助方得解围,回去又怕被他爹打个半死,这账便死了,至今这少主子还有一大笔债在齐天睿手里捏着。此刻看见他,竟是惊喜道,“天睿兄,你怎的来了?”
“这是我岳丈家!”
“什么?!”
“七爷!”说着话,吴一良已然起身,拱手赔笑,“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怎么能料到这粼里宁家竟是七爷您的岳家呢。”
“住嘴!”看那副轻佻的嘴脸,明白这是有备而来,齐天睿冷笑,“你少在这儿跟我装蒜!这帐从何处起?债又死在何处?今儿你给我说清楚,咱们好好清算;说不清楚,莫怪我齐某翻脸不认人!”
“七爷息怒息怒,”说着,吴一良从桌上捡起一张纸,“您瞧,这是宁老爷子亲手画押抵押的房契,如今逾期不还,我也只能领了东家的命来收账。”
齐天睿接过一看,不觉倒吸凉气,这老爷子几时把祖宅子并庄上田亩都抵押了出去?才押了一千两??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日子已然逾期半月,于情于理都到了收账的时候,莫说是人家带着镖局来盘算,就是上了衙门公堂,这案也翻不得。
“怎样?七爷?您是行家,这房契、债票可瞒不得您。”
齐天睿咬咬牙,知道这泼皮无理还要搅三分,更况有理?眼前亏可吃不得,一旦闹了起来,丢了祖宅可就得不偿失。一回手,身后的石忠儿立刻从怀里掏出大把的银票递了过来,齐天睿冷道,“这房契并庄上田亩一共押了一千两,千钱月息三十,利滚利三年,这是三千两银票,拿去!”
“哎哟,七爷,”吴一良看都不看那银票一眼,只收回了房契,笑道,“这您可跟我算不得。我是跟着东家跑腿的,赚的不过是个过手的钱。您是做钱庄生意的,押贷这种事,赚的是利钱,押得可是那十足的本金,这宅子和那庄子少说也值个几千两,还莫说这几年的田亩收成。”
“哼,欺侮老幼,压价压到骨头上,利滚利起价压榨,竟然还有脸在这儿算计?!拿了银票给我滚,莫要逼得我与你好好计较!”
吴一良冷笑,“若是我的生意,本金给我立刻就走,可这由不得我!今儿我只管收这宅子,旁的一概不论,若想翻帐,找那钱庄去!”说着,拱手道,“今儿的事已经办妥,我等也该封门起运,七爷您来得正好,带着你家老夫人和小公子走好,不送了!”
“慢着。”
不待齐天睿动怒,一旁一个十分清朗的声音传了过来,正是戚方旭,走上前来向吴一良一伸手,吴一良不明所以,将房契递了过去,“少东家……”
戚方旭未搭话,又从齐天睿手中接过银票,“今儿我荣盛镖局出镖,为的两家相契。帐起自三年前,又逾期半月,罚息翻倍,宁家需再多付一百两银子,就算两清。齐掌柜的?”
齐天睿嘴角一挑,一摆手,石忠儿立刻递上一张百两银票,吴一良见状惊道,“少东家!这是放贷两方之事,你护帐之人怎可自作主张??”
“我镖局接镖,接的是护帐,不是拆人家宅,今日债契两清,我镖局这趟镖就算走完了。”说着,戚方旭将银票摔进吴一良怀中,“往后做这种下流事再敢牵扯我镖局,坏我名声,当心你的狗腿!”
两旁的镖局大汉护在少主子身边,吴一良咬碎了牙也不敢都吭一声。
戚方旭冲着齐天睿一拱手,“天睿兄,今日多有得罪,惊着老夫人与公子,还请兄长多多海涵,改日定当登门谢罪。”
齐天睿拱手还礼,“多谢少东家。”
荣盛镖局一撤,吴一良彻底没了气势,脸色煞白,临走狠狠丢下一句,“齐天睿,咱们后会有期!!”
“滚!”
……
待人散尽,齐天睿赶紧上前,“二娘!”
“姐夫!”一直窝在怀里吓的哆嗦的小睿祺转头出来,哇地一声哭了。
齐天睿忙将地上的小童一把抱了起来,“好了好了,莫哭,他们都走了。”
轻飘飘的小娃娃被这一前晌抄家的架势吓得魂儿没了,一时有了这般厚实的倚靠,埋在齐天睿肩头,紧紧抱了他的脖子,在不肯抬头。
“天睿……”宁夫人秦氏两眼红肿,嗓子都哑了,唤了一声又是泪。
“二娘,这究竟是……”
“还不是你那岳丈,从不管庄子上的事,托给了人家,一时说田亩,一时又说桑林,也不知是怎么弄的,竟说一把山火给烧没了,一下子亏空。又养了那么些人,原想着押了宅子解燃眉之急,谁料想,拆了东墙补西墙,利滚利,哪里还得上……”
齐天睿皱了眉,这老爷子真真糊涂!问道,“岳丈大人呢?”
“哦,”秦氏抹了泪道,“听说人家今儿就来收账,他昨儿赶着往无锡去。那里还有我娘家陪嫁的一些田亩,说是卖了来还债,好歹宽容几日。”
“石忠儿!”齐天睿立刻吩咐,“马上往无锡去,好歹拦住老爷子!”
“是!”
石忠儿走后,齐天睿抱着睿祺,搀扶秦氏落座,斟了茶压惊,“二娘,怎的不早知会我们?”
秦氏捧着茶盅,依然惊魂不定,“我是想着来着,想求你和莞初。可她爹爹不让,说孩子在那边本就……给人家添麻烦,怎的还能再去叨扰。”
“一家人怎的生分?”齐天睿蹙了眉,“这要是你们都被撵到了庄子上去住,她还好过得了?”
“说的可不就是。老爷倒安然,说住庄子就住庄子,可我没出息,睿祺眼看着就要请师父上书院,怎能住到庄子上去……”说着又看着齐天睿,犹豫了一下方道,“天睿,这钱你得宽限些时日,咱们可……”
“二娘,这是什么话。我是半子,理当孝敬。更况,我们成亲的时候一方彩礼你们都赔了过去,我娶她竟是分文未动,这还是不该的?”
“天睿……”
“二娘,”齐天睿轻轻拍了拍肩上的娃娃,转了话头,“睿祺打算上哪个书院?”
秦氏闻言叹了口气,“老爷说在家学就好,我想着得找个师傅。可家里……前几日叶先生过来,说要带他到金陵去。”
“岳丈应了?”
“没有。与人家非亲非故的,哪里肯应。”
“说的是。”齐天睿接道,“金陵有家,怎可托顾旁人?睿祺还小,待到秋后,我把他接走送到金陵的岳楠书院,你看如何?”
秦氏大喜,“那可是求之不得!只是,在你府里,可是不方便?”
“不妨事,我们有外宅。住着自在。”
“好。好。”
……
荣盛镖局卸下所有家什堆了满满一院子,齐天睿看着这一府里头不是老人就是女人孩子,想了想还是留下,从外头又雇了人来安置,想着等石忠儿回来,他再往衢州去,大不了,走两天夜路也就赶回来了。
睿祺着实吓得不轻,齐天睿一面张罗府里,一面还扛着他在肩头,待都收拾停当已是到了后半晌。秦氏来接,没料得他倒睡了。齐天睿摆摆手,就这么抱着送回他房中去。谁知他这一放,还把他惊醒了。
睿祺仰着泪痕的小脸看着他,两眼木呆呆的,像不认得似的。齐天睿心里笑,这样子真像那丫头,不觉抬手轻轻刮了一下小鼻子,“怎么了?”
“姐夫,你……你为何不愿意要我姐姐?”
“你,你说什么?”齐天睿一愣,“哪个跟你说我不想要你姐姐了?”
“我早听爹娘说,姐姐嫁人不好。姐姐归宁那天晚上就哭了……你要是愿意要她,她为何要哭?”
齐天睿挑挑眉,“兴许,是因为我要她,她才哭了呢?”
“不是。”一张娃娃脸,忽地若有所思,“我小的时候就知道姐夫叫齐天睿,是姐姐偷偷告诉我的。”
“是么?”齐天睿嘴角一弯,丫头这么不知羞。
“嗯,”他一点的笑意也被这孩子明亮的眼睛捕捉道,竟然也随着他笑了,“姐夫,我觉着我姐姐是这世上最好看的女子,你说是不是?”
“嗯……”齐天睿佯作沉思,“还说得过去吧。”
谁知这一句让睿祺小眉一吊,“哼!你就是看不上我姐姐!怪不得那天她哭,你要是不要我姐姐,你还回来!”
齐天睿被呛得直挣眉,憋了笑赶紧道,“你看你,读书人,怎的不知内敛一些?我是她相公,我要说世上她最好看,是不是有些自卖自夸?”
“好看就是好看,谁看也是好看!孟子有云:诚者,天之道也!姐夫这点小事也不敢担当,如何做得大事?”
看这一本正经的小脸,齐天睿想笑却不知怎的竟忽地没了那逗趣儿的心,居然应着他的话回想她的模样,这一想,她竟然就在眼前……
从第一眼,他就知道她好看,那浅浅的琥珀足够摄人的心神,小小的鼻,弯弯的眉,小唇嘟嘟的,一笑,两只小涡甜甜的,一嗔,两只小涡儿圆圆的,她美得那么灵透,那么引人亲近,娇娇的小荷一般,远远地瞧,会让人莫名恨,轻轻拢在怀中,才觉安逸……
“姐夫,你若是当真觉得她不好看,那你……”
“好看。”齐天睿轻轻点点头,“这世上,你姐姐最好看。”
睿祺忽闪着明亮的眸,笑了,“那你会好好儿护着她么?想今儿一样?”
“会。”
“那你对我姐姐好一点,我就告诉你我姐姐的秘密。”
“哦?”齐天睿笑道,“好,我这就诺给你:一定好好待你姐姐,如何?”
睿祺不屑地摇摇头,“太轻薄。”
“咳,”齐天睿清了清嗓子,“此生只要我活着,就绝不会让她伤着,让她受委屈,如何?”
睿祺这才满意地笑了,凑过来,咬了他的耳朵,“我姐姐从娘胎里带来一样本事,她能辨得百种音,千种调。”
“什么?”齐天睿蹙了眉,没大明白。
“我爹爹教//养名角,什么人,什么角,音色如何,姐姐一听就准,而后能化成谱子,爹爹调//教之时多有助益呢。”
“是么?”齐天睿惊讶,忽地想起了那只小鸟儿……
“嗯,姐姐谱的曲子用来教习,很多角儿都求呢。”
“你姐姐还会谱戏谱?”
“会啊,姐姐的琴谱才好呢,千金不得!只是,爹爹说这是尴尬事,在家里解闷就好,不可在外头声张。”
看睿祺夸得要吹破了天,齐天睿来了兴致,“那府中可有?拿给我瞧瞧。”
睿祺摇了摇头,“没有。爹爹不许拿出来卖弄,姐姐就只做了,弹给我和叶先生听。”
齐天睿蹙了蹙眉,“叶从夕?”
“嗯,叶先生十分欣赏,临别,姐姐还送了他好些。”
“那你府中就不曾留下一份?”
“姐姐都带走了,姐夫你没见过么?”
齐天睿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