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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节宫宴因卫子夫的身孕,办得热闹不已。太皇太后、皇太后上座,皇帝皇后同坐一处,卫子夫紧随其后,尹氏、李氏坐下首,其余未得晋封妃嫔则悉数离的较远。
阿娇保持着得体的笑容,不时关心问候卫子夫素日饮食,做足了贤惠皇后的模样。皇帝心头冷笑,故作姿态罢了。
冷眼瞥见他的神色,阿娇心头微动,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改变那个人的看法,她终究是个娇蛮任性的皇后,还是太皇太后最亲近的外孙女,馆陶长公主的女儿。
轻轻叹息,她忽然明白为何当年卫子夫霸天下,起初多数也是因为其身后无任何权势,没有能威胁到皇权的外戚吧。
瞧着卫子夫谦逊的模样,朴素无华的装扮,这个女人心里在想什么,她可是再清楚不过了。
随着内侍监一声“宴起”柳摆腰、桃花面的舞姬们飘然而至,宴席上一派歌舞升平。
尹氏赏着歌舞,带着一丝愤恨的笑意,夹了一片鲜嫩兔肉吃了。她距离卫子夫最近,卫子夫有身孕,吃食格外精细。
尹氏略略瞥了一眼,一副天真的模样指着那些舞姬笑着说:“那些人定不如姐姐舞的妙!”
尹氏惯是个聪明伶俐的,话出口,音量保持在只有卫子夫能听见。她当即白了脸,忍着怒气笑道:“妹妹笑话了,不过皇上喜欢罢了,登不得大雅之堂。”
已身为宫嫔,还被拿来与歌姬舞姬相较,着实是一种侮辱。卫子夫此话一出,尹氏暗暗发恨,一般女子皆能舞,堂中这些属于下等舞姬,而皇帝喜欢的,那就是争宠的实力。
“姐姐说的是。”尹氏以帕掩口,笑道:“谁人不知姐姐是因一舞得宠于皇上,妹妹们羡慕还来不及呢。”
卫子夫索性将目光转向那些旋转的舞姬,淡淡道:“妹妹自然羡慕我的恩遇,只是别错了主意才好。”
尹氏恨的手一抖,正巧扰乱斟酒的宫人,酒洒了她一身。
尹氏“呀”的叫出声,火头上一巴掌甩过去“你是没长眼睛吗?!”
那斟酒宫人不过十四五岁,吓的面无人色,只知道跪下叩头,连话也说不利索。
李氏深怕惊扰了上座,忙给尹氏使眼色。可惜尹氏一方面被气急了心智,另一方面相距较远,没注意到,这可急坏了李氏。
“姐姐快坐下,妹妹给你擦擦,莫要惊了上座。”
尹氏抬头一瞧,是个不太相熟的秀女,生的恬静清秀,出落的很是出挑,更难得格外有动人处。她眼光一向高,又兼得自身容貌颇佳,遂不把这些俗物放在眼里。不过人家已然示好,不便拒绝。
接过那秀女递过的丝绢,下等料子制的,尹氏不免露出嫌恶之色,匆匆擦了擦,悄悄儿退席更衣。
那秀女好脾气,也不介意,取了尹氏随意丢掷的丝绢给了身后宫人,叮嘱她定要细细洗净。
这位秀女闺名邢孟君,身家较之尹氏远不及。可她贵在性情温顺,脾气好,此次入宫秀女大多与她交好,又兼得她素日不是装扮,并不把光彩打造而出。即便有些心高的秀女,也不把她列入嫉妒者中。反倒给了邢孟君一分清静。
邢孟君同尹氏的举动,全被边上的王氏看在眼里。王氏就是当日秀女觐见时,被尹氏的那名羞怯怯的秀女,她没有争宠之心,亦没有争宠的倾城之貌,所以入宫以来一直未见得天颜。
邢孟君见王氏望过来,小声的同她道:“妹妹不必担心。”
王氏离得不远,惴惴不安的如惊着的小鹿。“姐姐贸然同尹姐姐说话,好生让人担心。尹姐姐平日里性子急躁了些,我怕姐姐吃亏。”
邢孟君云淡风轻的笑了笑,镇静自若的举杯“多谢妹妹,那些都是小事。今日这样好的宴席,这样美味的酒,可莫要辜负了。”
王氏不解其意,倒也不愿不给这位邢姐姐脸,遂举杯相敬。
这样的宴饮,是曾经的阿娇最喜欢的。身着皇后朝服,满头珠翠,华丽高贵,高高在上。那些无论得宠还是无宠的女人,这一刻,必须仰望她,尽情享受那种万众瞩目的感觉。
而今阿娇褪了这份心,更多的是关注那些妃嫔的动静。尹氏掌掴侍女,邢孟君出面调和,还有那个递帕子的王氏,这三个人她统统看在眼里。
尹氏轻佻却聪慧,很明显的告诉众人,她就是要巴结她这个皇后。这个邢孟君的德行,传遍阖宫上下,只不知是故意为之,或是本就如此良善。
长白说的有道理,永巷人多是非多,看起来让她这个皇后烦恼不堪,但实则正因为人多是非多,很多事很多人牵牵连连,反倒令她们自己乱起来。目前永巷她是皇后,这些人再大胆,也不敢对皇后轻举妄动,想要夺得盛宠,则需打压旁人。
如果运用得当,会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反正她这个皇后也不受宠,那些女人闹将起来,只要不过分,还有利于她细心调养自己的身子。
君恩什么的,远不如子嗣来的安稳。
毕竟孩子体内流着母亲的血,常和母亲一处,更为亲近。
而她,只要熬到儿子顺利登基便是了。
陈家的荣辱系她一身,想起那群不入流的废物子弟,也是时候该养个得力的孩子了。
阿娇心中有了计较,微微笑着饮尽杯中酒。同时间,皇帝亦饮下杯中酒,眼角不动声色的窥视皇后。
从小就在王美人权利熏染下的皇帝,偶尔的任性胡为,有部分是因为皇祖母的掣肘令他这位年轻帝王不堪重负,更多的则是让祖母安心,让祖母认为他年少轻狂,心机远不深沉,至少在她活着的时候,没有足够的力量剥夺她这个太皇太后的权势。
外戚从吕后开始,窦氏一族在文景帝时期,如日中天。皇帝厌恶这种外戚势力,不单单因为母亲王氏出身低贱,没有母族依靠使幼小的他,只能随同母亲和姐姐在冷宫孤苦无依的生活数年。更是身为君王,怎可为外戚所左右?
他偶尔望向皇后,陈阿娇自小娇生惯养,性子狂傲,初初令他烦闷不已。可渐渐地,他发现,这等愚蠢妒妇也有她的好处。嫉妒狠毒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愚蠢。正因愚蠢,他才能揪住那些错处,积攒到一定程度和窦太主周旋,同太皇太后周旋。
一切本该在他的预料下顺利进行,孰知伤好后的陈阿娇,性子沉稳平和,为人处世再不乖张怪戾,昔日的醋罐子居然亲自上书大选秀女,扩充后宫。
林林总总,让他始料未及。
不过,而今总有一件让人高兴的事。
“卫子夫,近日里身子如何?”
卫氏盈盈立起,长长的睫毛将墨丸似的眼眸藏起,温顺的用绵软柔和的声音徐徐道:“得蒙皇上眷顾,臣妾一切安好。”
“来,到朕身边来。”他向她伸出手,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浑然不顾皇后的颜面。
阿娇冷冷望着略带羞涩、有些无措的卫氏。她生的美,即使出身微贱,却丝毫看不出气质的萎靡,反倒隐隐透出一股出尘的风采,纤细的腰肢随步伐缓缓摇动,尤其那一把青丝,如墨倾泻而下,泛着华美的光泽,飘荡幽幽的茉莉香。而她本人,也如一朵清白的茉莉,香气馥郁,小家碧玉。
众妃嫔更多的是鄙夷和妒忌,尹氏更是心高气傲,握着箸指尖发白,几乎要掰断它。
阿娇细想着恍如隔世的骄纵性子,曾几何时,梦中那些场景里,自己是怎么做的呢?好像气愤的摔了杯盏,指着卫子夫叫嚷:“陛下,此乃一介卑贱歌女,怎能同天子同席而坐?!”自然了,她才是他的妻,才有这个资格举案齐眉。
而今,阿娇心性平和很多,纵然是这个她深爱的男人,毫无顾忌的宠幸别的女人,展示最温柔和善的笑容,即使无法无动于衷的微笑,也不会暴躁大怒了。
只是,皇后的颜面尚存,底下的妃嫔无一不在注视她,看看这位传说中早已不受宠的皇后怎样保全脸面。
她思前想后,正要说什么,皇帝却低声打断:“选秀那日,梓童不是很贤德么。”
他戏谑的笑,笑意薄而微凉,阿娇忽而想起小时候,那个虎头虎脑可爱的孩子,一双澄澈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笑起来的时候,露出小虎牙,那样单纯纯粹的样子。
这么一想,不觉微微一笑。
皇帝未能看见想象中的暴跳如雷,神情一滞:“梓童笑什么?”
阿娇忙收敛心神,略思忖笑道:“妾想着卫子夫有了身孕,实乃是件值得人高兴的事儿。”
皇帝凝视她的眼眸,伸出的手也回拢胸前,正色道:“卫姬有孕是喜,那么皇后呢?嫁于朕数年,膝下竟无子息,即便嫡子不得,至少让朕有嫡女,也可聊作安慰。”
提起孩子,阿娇也很苦闷,皇帝就这般叫她在妃妾面前没脸,好像狠狠的一记耳光,打的她眼冒金星。
卫子夫已走到帝后面前,皇帝收回了手,叫她尴尬不已。进不是,退也不是。
宴席上鸦雀无声,没人敢在这种时候多说一句话。本对卫子夫恨意满满的尹氏,目瞪口呆的瞧着,心内涌起一阵幸灾乐祸。
阿娇深吸一口气,起身跪于地“妾自入宫以来,承蒙皇上眷顾宠爱,竟无子嗣,于社稷无功,自当领罚。”
皇后的屈膝,引得皇帝一阵烦躁,这不是他要的结果,没劲透了。他的皇后,不是一向愚蠢骄纵吗?今次这样的侮辱,为何没能激起她的怒气?
心头抑郁难舒,他冷冷一笑:“原来梓童也知自己对社稷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