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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永昌元年,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从昊京传向大梁四境。
叶国公,神策大将军,加太子太保叶寻,即将率兵征讨建王梁欢。
毗邻京畿七州之地,合兵十万,已经在昊京城外集合。
另有飞将传符北方,曾经横扫漠北,令天下诸国胆寒的凤台军,也已开拔南下。
对百姓和朝廷来说,这是一个迟来的好消息,所有人都认为,这将是一场风卷残云的必胜之战。
可对于执掌帅印的那位来说,谁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
清晨,白茫茫的雾气笼罩着大地。
巍峨的朱雀门外,三军束甲。
叶寻已经穿上了他久违的白袍银甲,冬日的冷风卷起雪色的披风,烈烈振耳。城外,数万男儿整装待发。
此刻长枪在手,奔雷在跨,叶寻注目天宇,望着那层层叠叠,望也望不尽的雾霭。
想当初,他曾经在这里出发,领兵北上。麟德帝在城楼之上为他送行。那时的他遥望北方狼烟,胸中是难抒的无限愤慨,是激荡风云的龙心虎胆。
然而如今,他的眉间没有战意豪情,也没有万丈雄心,有得只是决绝。
他要得胜,他要活着归来。
这一次,他不为天下苍生,不为其他任何人,只为可樱……
只为自己。
京城内外的百姓自发的前来为大军送行,队伍绵延数里,直达官道。
在这些送行的人中,太医院的刘院使也在其中。他搀扶着一位双目失明的盲者,挤过摩肩擦踵的人群,站在远处遥遥地看着晨雾中的叶寻。
与其他人兴奋激昂的神情不一样的是,两个人都是面色忧虑,一副不安的样子。
“师弟,你可算准了?”
刘院使小声问。
盲者点点头,“我破例卜了两卦,都是一样的结果。”
“叶国公此去,真的永无反京之日了么?”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卦象上是这么说的,我纵然有心,又岂能妄夺天机。”
刘院使叹了口气,将军百战,终有埋骨之日,即便是叶寻,也不能除外。
“叶国公于我兄弟有饶命大恩,恨我等地位低微,不能拦马劝归,只能送他最后这一程。”
盲者亦道,“今当死别,自应拜送。”
两人说着,拱手向叶寻的方向去,各自深揖一躬。
两人本是很小声的在说话,这时候,后面却有一位年轻公子却突兀的凑上头来,笑道,“朋友,你这填算得很准,但解得不对。”
刘院使吓了一跳,刚才的话只是他们兄弟私聊,若被有心人听去了,妄议军国大事,那可是杀头的大罪,他忙解释,“这位公子,我们只是瞎聊而已。”
年轻公子只是一笑,继续说道:“叶国公此去,或许真的此生再难返回昊京来,却未必是战死在疆场上。”
盲者面色一遽,问道:“你是什么人。”
年轻公子笑道:“实不相瞒,在下是个和尚,求神问卜,正是我的本当。”
“胡说。”刘院使斥道,拉着师弟离他远了些,“世上哪有你这般满头青丝的和尚。”
年轻人笑得眼如月牙,“我这叫修心不修头,两位,正巧小僧正四处化缘,望能凑些银两回去修缮寺院,二位要不要布施一二。”
刘院使懒得再跟他多说一句话,拉着师弟远离了他。
……
朱雀门楼上,大梁皇帝梁洵亲自来为叶寻践行。
对梁洵来说,这将是一场豪赌。
他把几乎所有的军队,都交给了这个跟他在心里早已经形同陌路的人。如果叶寻生有二心,将他赶下皇位取而代之也是反掌之事。
但如果真把叶寻逼到了那一步,他也不在乎了,甚至,他还会感到解脱。
曾经,他也有一片赤心无愧天地,他也是跃马扬鞭不计生死,可直到他那一次受伤,折断了他所有的自信和锐气。
养伤两年,几经反复,偏偏那时候敕封太子的诏书送到了他的手上。
人都说,北伐之战他不建寸功,却夺得太子之位,皆是因为他早年认为了一位好朋友。
所有的人都不服他,其中最不服的当然就是只差一步之遥的建王梁欢。
自那以后,他拖着一个疲敝的病躯,头顶着太子之位,就像一个小孩子于闹市之中怀揣着连城美玉,惶惶不可终日。
他只得步步为营,先下手为强。
不知何时起,梁洵对叶寻有了一种深藏心底的嫉妒。
他嫉妒叶寻百战成神的际遇,嫉妒叶寻攻破琴川的奇功,更嫉妒叶寻名扬天下的盛誉。当他在太虚山养伤的时候,叶寻的每一封捷报送到他的手里,他心里的这种嫉妒就会增加一分。
然而最令他嫉妒的是,叶寻那一副永远不堕青云的样子。他自己也曾是天子骄子,心怀理想,而今却弑君杀妹,双手沾满肮脏。
如果叶寻反了他……
梁洵想,那他也认了,起码那样也毁了叶寻曾经的声名。
他端起杯酒来,祈天祷地,为大军践行,城下山呼万岁,气势如山。
“叶寻,朕等着你凯旋归来!”他看向特意带着来的可樱,又补充道,“朕和你妹妹都等着你凯旋归来。”
叶寻的目光看向城楼,只看在可樱一个人的身上。
她今天穿着一身华服,从头到底的大红,站在靠近梁洵的位置,昊京臣民都是第一次见到可樱,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当朝皇后。
听皇帝一说才知道,叶国公还有这样一位天姿国色的妹妹。
临别在即,她没有像叶寻担心的那样哭闹,特别的安静。
“我会回来的!”
他朝城楼上大声喊。
只说给一个人听。
“皇上,”可樱看着梁洵,一脸的乞求,“我能不能跟哥哥说句话。”
“当然。”梁洵要的正是他们之间这不舍的羁绊。
可樱往前走了两步,平静的脸上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悸动,“哥哥,前路坎坷,你要好自珍重……”
她说得声音极轻,莫说是身在城下隔的老远的叶寻,就是城楼上的人,也才将将听到。
“县主,你声音太小了,将军听不见。”身后的太监道。
“听不见么?”可樱问,又往栏杆近了两步,朝着城下喊,“哥哥,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叶寻骑马向前一些,“听见了。”
“哥,前路坎坷,你要好自珍重啊……”
她眼神坚定起来。
叶寻把手中银枪一振,“可樱,你等着我回来。”
可樱脸现悲戚,又喊,“哥,云姐姐虽然不在了,但你也不要太伤心了。”
叶寻默然,点了点头。
她扶着栏杆,又喊:“哥,眉山路远,你要记得早还……”
叶寻抬头凝眉,可樱的话让他心中骤然泛起不安。
“哥!”她又大声喊,清脆的声音如同杜鹃啼血。
“我希望你能一世如山,不可摧折!”
说罢,纵身从城楼上跳了下来。
等身后的人发现后欲阻止她时,只扯下了一身红色华服,由她落了下去。
莫道无归处……
“不!”
叶寻感觉自己的心被人揪住,猛地扯出了胸膛,他疯了似的策马奔过来,可是离得太远,来不及了。
城墙有五六丈高,加之城楼的高度,就算是武功高手从上面掉下来,也绝无生还的可能。
所有的人都眼睁睁地看着,突临的悲剧不可避免。
但就在可樱离地三尺的那一刹那,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她竟然突兀的停滞在了半空中,她身体蜷曲的样子,就好像被人抱住了一般。
下一秒,叶寻已经拍马赶到,接住了可樱。
雾色之中,远处的人都没看到发生了什么,只有近处的百姓官兵,亲眼目睹了这一震悚的画面,除了惊罕,更多的是怀疑刚才是不是眼睛看错了。
大家开始互相询问刚才看到了什么,顿时人群中喧哗鼓噪起来。
梁洵这才从可樱跳城楼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他顾不得仪态,第一时间扒着栏杆上往下看:城墙下面,叶寻正抱着昏死过去的可樱,茫然的四顾周遭,像是在寻找什么。
“叶寻!”皇帝陛下朝他大喊。
叶寻遽然抬头,眼底血红带恨。
他想要拥有天下,而他只想有个家。
梁洵一惊,慌乱之下喊道:“今日出师不利,你先回城,另选吉日出征。”
“没有什么出征了。”叶寻将缨盔解下,扬手抛向城楼。
“你,你大胆,你要抗旨不成!”梁洵咬牙顿足,恨不得从城楼上跳下去一般。
叶寻不理他,拨转马头,往离开城门的方向而去。
梁洵又连喊了他两声,心中恼极,正看到守门军手中的弓箭,气极败坏地一把夺了过来,不顾身后人的阻拦,引弓便射向叶寻。
“不能为朕所用,那就杀了你……”
离城楼最近的士兵全都吓懵了。皇上竟要射杀大将军,亘古以来,从来没听说过送行大军的仪式上,会出现这种荒唐的事情。
众人中不知谁喊了一句,‘将军小心!’叶寻听到身后弓弦之声,转身用枪格挡开箭矢。
叶寻凝眉看向梁洵,然后擎臂如弓,猛得将手中银枪掷上城楼!
一声巨响,将军的银枪钉在了皇帝身后的牌匾上,吓得皇帝差点跌倒地上。
这时候,终于有个看清状况的太监喊了一句,“叶国公谋反,众军即刻将其缉拿!”
众军士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梁洵这时也从惊吓中缓过神来,叶寻此刻虽然身在城外,但还在他的控制之中,西征大军中虽有部分叶寻的部队,但主力却是以他的武陵军为班底,而叶寻赖以成名的凤台军远在千里之外。事到如今,他也不指望叶寻再为他所用了,只剩下满腔愤恨和惶恐,他忙朝城下大喊:“大战在即,叶寻临阵叛逃,谁能将其擒获,封万户候。”
一时间,传声远方,数以万记的兵民都听到了这道莫名其妙的皇帝口谕。刚才还好好的一对君臣,怎么转眼之间成了这副局面。
远处的等待开拔的大军听到了风传,不知道城门处发生了什么,只感到不尽的茫然。
可近处有很多军士,从头到尾目睹了从可樱跳楼,到叶寻把枪掷向城楼的经过。
皇帝的封候许诺一出,马上便有人坐不住了。昔日的战神将军此时手中没有兵器,怀里还抱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女子,看上去似乎不难对付。况且皇帝亲自下令,师出有名,很快有人跃跃欲试起来。
几个头领将军策马而出,挡住叶寻的马路,有一人厉声问:“大将军,方才城门射戟,是要刺王杀驾吗?”
叶寻侧目一扫,威严自出,“你要拦我?”
“末将等遵旨而行!”
这时,一匹白马破雾而来,马上虬髯独眼大汉,正是通天峡遇到的陈玄。
他挡在叶寻身前,朝那些拦路的将领高声道:“大家都看得清楚,是皇上先朝大将军射的箭。大将军的妹妹突遭不测,眼下生死未卜,大将军只是太过伤心,哪有临阵叛逃之说!”
他语音未落,又有几个将领站到叶寻一边,以示声援。
两方兵锋对峙,眼看着大军未出昊京,就要阋墙而战。
“都退下。”叶寻低喝一声,他用脸贴着可樱冰凉的额头,感觉她的生命正在悄无声息的慢慢逝去,他感到害怕,陡然心生决绝,扭转马头回到城楼下。
他望着正扶栏下张望,神情紧崩的梁洵,高声问,“梁洵,你今天真的要我死在这儿吗?”
梁洵双眼奋红,身体微抖俯看着叶寻。
但眼前的形势让他稍微恢复了一点理智。
他自然是希望叶寻死的,但不是在这儿,不是众目睽睽之下,不是在天下人的面前。如果叶寻死在这里,且不说天下人悠悠之口如何平息,且不说北方的凤台军会如何反应,就是眼前的两军哗变,恐怕也是他不能承受的。
“叶寻,你今天是一定要走吗?”梁洵反问。
“不错!”他大声说,回头对着所有人说道,“我叶寻要辞官挂印,从此退出朝堂,有生之年再不踏足昊京。今日,一人拦我,我便杀一人,十人拦我,我便杀十人,直至我战死方休。”
就在他说完这句话时,突然一阵铮鸣之声穿破云霄,传入大家的耳中。
众人只见,刚刚被叶寻射向城楼的银枪,像是得到了战神的召唤,枪身剧颤,挣脱了束缚,在空中划过一道流光,‘铮’的一声,刺立在叶寻的马前。
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无不呆怔当场,包括梁洵在内,也是瞠目无言。
叶寻心中汹涌澎湃,翻涌如涛,上前拔枪在手,环视周遭。
一片肃静之中,马蹄噔噔,载着叶寻和可樱慢慢西行。两边兵甲目露惶恐,金鳞次开,纷纷避让,后面士兵依样效仿,同让出路来。
梁洵眼睁睁的看着,却不知该怎么做才好。
此时雾气更浓了,那白袍银甲浸在雾中,越走越远,渐渐看不清晰了。
“叶寻——”
梁洵终于大喊了一声,没有人应他,情难自禁之下,他竟呕出了一口血来。
……
他想起了很久之前,看到叶寻在河边磨一把生锈的铁剑。
那年他二十二岁,叶寻十六岁。
他用自己的宝剑把叶寻的铁剑斩断,然后把自己的宝剑送给叶寻。
叶寻问他,“大家都往南方逃,你为什么偏偏要来北边打仗?”
他直言不讳的说,“为了保家卫国,为了封候拜相。”
他又问叶寻,“你年纪这么小,又不姓梁,为什么来要来打仗。”
叶寻说,“我只是碰巧赶上了。”
“那你为什么不逃回眉山?”
“我要保住昊京,好让朝廷重开科举。”
“开科举做什么?”
“考状元。”
“考完状元呢?”
“回家。让我姐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