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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
一身缟白的梁洵跪在玉辰殿外,泪涕如雨。大臣和太监们几番劝慰,依然难减这位国之储君的悲痛。
身后一阵骚动,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回到看了一眼,看到同样一身白孝的叶寻进入白绫围帐,远远地跪在后面的队列里。
叶寻本来早上直入东宫,但没找到梁洵,得知他来了玉辰殿,为大行皇帝举行小殓。
所谓小殓,是指皇帝驾崩当日办的葬仪。
从今之后,天下人都会记住,麟德帝是死在这一天。
叶寻从东六宫过来时,被守在门口的太监发了这一身孝衣。
他虽然胸有块垒,但国丧当前,还是要遵循大礼的。
梁洵让太监给叶寻传话,让他跪到前面来。
梁洵一个人跪在最前面,身后一排人中,皆是皇家中人。
只有叶寻一个另类,既非皇亲国戚,也不是王爵宗族。偏他离得太子最近,其他人也不敢有什么非议。
叶寻情知这样是逾制的,但现在的他根本就没心情计较这种繁文缛节了。
殿前的风很大,扯得黄龙帐幔如游龙般在空中起舞,发出烦人的撕帛声响。
“建王跑了。”
太子脸上还挂着泪痕,回头对叶寻说了一句。
叶寻不置可否,抬头看了一眼浩荡的人群,低声问:“皇帝大行,为何皇后和淮阳公主不来参礼。”
梁洵道:“皇后和公主乍闻恶讯,双双病倒了。”
叶寻只能看见他半张侧脸,瞧不出他此刻的表情。远处丧钟鸣响,他忽然一时没忍住,竟笑出声来。
梁洵听到动静,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回头错愕的看了眼叶寻,发现他确实嘴角挂着笑意。且肆无忌惮,不加掩饰。
“叶寻!”他又惊又怒,又是不解,隐忍着喝道。
叶寻往前探头,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问:“太子,淮阳公主遗体现下何处?”
梁洵身子一僵,像石雕一样定住,好一会儿,才回道:“此事我等会儿再和你谈。”
“我等你跟我谈。”叶寻说。
接下来整整一个上午,他们再没说过一句话。
天近午时,丧仪暂休,文武百官退出太和门,就地吃饭,等待下午继续。
大臣们经过一上午的参礼,才刚刚从皇上突然驾崩的晴天霹雳中回过神来。
他们大都是早上还没起床,被得到宫中传讯,马不停蹄的赶往宫城,然后从太子口中得知建王弑君的消息。还来不及分析事情的合理性,就被要求进行小殓葬仪。肃穆威严的环境下,哪个敢问询妄言,好容易等到了中午吃饭的间隙,大家马上开始议论纷纷,你问我,我问他,现场乱成一团。
几个阁中大员商量一阵,不知就里,见到不远处坐在地上默默无声啃馒头的叶寻,一哄围了上来。
“叶国公……建王弑君,当真大逆不道啊。”
“建王亲部就在皇城不远的北林苑,他一这作乱,难保不会有后手,大将军有何对策?”
“叶将军忠军护国,国难当头,大梁又要倚靠您了。”
叶寻的目光扫视了一圈诸人,然后透过太和门,遥遥地望着玉辰殿中麟德帝的梓宫,悠悠道:“靠我什么,太子自有远谋,随他们去吧。”
大家都是一愣,有点参不透他话中的意思。然而很快又有人奉迎道:“太子固然神睿,那也少不了将军的辅佐啊。”
叶寻不再说什么,低头继续啃他的馒头。这时候,小黄门前来传话,太子传叶寻东宫谈话。
等叶寻离开,余下的几个人也不再避嫌,交头接耳起来。
“看吧,我就说叶国公肯定也参与了此次宫变……”
另一个赶紧打住,道:“什么宫变,太子继位,理所当然。”
又一个叹气道:“但愿江山早定,莫要多生事端。”
……
东宫之内,梁洵将腥苦的药一口喝下,摆手让手下全都出去。
“箭伤还没痊愈吗?”叶寻站在厅间问。
梁洵示意他坐下,叹气道:“怕是再也好不了了。”
叶寻眼睛像是在看着那药碗,目光却游离在虚无的远方,“若不是当初为我挡下那只毒箭,受伤的原该是我。”
梁洵摇头道:“说这些做什么,你救我的次数,远比我救你的要多。”
“对啊。”叶寻直起了脖子,用一种极其疏离的目光看着他,“我并不欠你什么!”
梁洵愣住不动。
缓了好一阵,才道:“叶寻,咱们兄弟一场同袍,何苦要对我说这种话。”
“以前是,以后就不是了。”叶寻开门见山道。
“仅仅是为了淮阳?”
他说仅仅……淮阳公主在他眼中不过是仅仅而已。
叶寻瞪着他,一字一句道:“对!为了淮阳公主,你骗了我,你杀了她!”
梁洵捂着胸口,一副很难受的样子,道:“我并没有骗你,叶寻,其实她的死活对我并没有那么重要,只要你愿意,来日我登上皇位,甚至可以将她许配与你。但可惜的是,当初你向我请求此事时已经晚了,那时候淮阳已经死了。我并不知道她和你的关系,所以我对她动手时,并没有想到会牵怒到你。如果,如果你在那之前告诉我,我绝对绝对不会对淮阳下手的。”
梁洵言辞恳切。
但他错猜了叶寻和公主的关系。
叶寻仰头苦笑,“但你还是用对她的许诺骗我写下了对凤台军的书信。”
梁洵默然,承认道:“那封军书对我很重要。”
“如今诸事都顺你的心了,太子,你大权在握指日可待了。”
梁洵摇头道:“恰恰相反,我如今已经临渊而立了。昨夜建王逃出重围,眼下不知去向,他的军队虽然战败,但余部主力尚存,已经向西北逃窜,我怕得是建王回到军中,若他集结西边各州贼部卷土重来,难免一场浩劫将至。”
叶寻道:“太子行事密如神鬼,疾若风雷,建王之事怕是早在算计之中。”
梁洵任他嘲弄也不生气,愈加和声道:“要是说我有算计和指望,那么还在是你身上。叶寻,眼下情形已经分外危急,我不擅长袭远征,而这正是你的强项,我希望你能帮我挂印追讨建王余部,以绝后患,事成之……”
“不会了。”叶寻打断他,“我以后再也不会领兵挂帅。”
他拔下冠上玉簪,猛然折断两半,然后摊开双手,决绝地看着梁洵,“我们就此断交。太子尽可以在此杀了我,然后也给我安一个弑君的罪名。”
梁洵惊了一下,怔怔地看着断掉的玉簪。
叶寻此举显然超出了他的判断。
良久,他才叹气道:“叶寻,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然后无力的摆了摆手,道:“你走吧,当日在林谷的许诺,我已经失言一次,不想再失言第二次。”
说完之后,他把自己略显羸弱的身体陷入暖榻,头也不愿再抬。
叶寻向他拱了拱手,大步踏出宫门,一路走过东六宫,直到出了太和门,头也没回。
门外的文武百官看到发髻凌乱,孝衣不整的叶寻走出来,纷纷上前问询,他却既不回应,也不停步,一任出午门南去,落下一群不搞不清状况的大臣。
刚才在东宫究竟发生了什么?
所有人都陷入了不安中。
不一会儿,有太监出来传皇后懿旨,昭告群臣:叶国公忧国愤贼,切齿奸佞之举,怒不可当,暂离丧仪,亲自出城缉拿建王。
群臣闻讯,这才安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