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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赫来真犯难了。
他把短烟斗从嘴里抽出来,无奈地用手指按了按里边的烟丝。
烟斗立刻就灭了。
灰色烟雾像浮云似的缭绕在玻璃灯罩下、在省执行委员会主席的坐椅上盘旋。
烟雾之中坐着一些人,他们正在开会研究目前的难题。
坐在省执委主席身旁的是杜科利夫。
看上去他已经有一把年纪了,他那肥厚的胸口紧贴着桌子,一只手气愤地摸着剪得很短的胡子,时不时地乜斜着矮个子的秃头。
那个矮秃头正大声地发言,喋喋不休地兜着圈子,说些笼统空洞的废话。
奥吉莫看见了杜科利夫的这种目光,这使他不由得想起了童年的事儿:那时他家有一只叫“啄眼”的公鸡,非常好斗,每当它进攻前,总是斜着眼看对手。
那神情跟现在的杜科利夫一模一样。
省党委的会议已开了快两小时了。
那个秃头是铁路林木委员会主席。
他用灵活的指头翻弄着一打文件,侃侃而谈:“……大家看,就是这些客观因素令省委和铁路管理局的决议无法实施。我再重申一遍,就是再过一个月,我们也仍是不能供应比四百方更多的木材。”
“至于说这十八万方的要求……那更是……”他找合适的词找了半天,“……那更是痴人说梦!”
他说出这个成语后,把小嘴飞快地一闭,显出一筹莫展的样子。
会场上沉默了许久。
朱赫来敲了敲烟斗,倒出了烟灰。
杜科利夫从他那胸腔里发出了一种低音,他的话打破了沉默:“得了,少说废话。你的意思不就是说你们过去、现在和将来都不会有木材吗?”
秃头的矮个儿耸了耸肩说:“对不起,同志,木材到是现成的,只是没有马车运……”
他像是给噎住了。
只见他用一块方格手帕擦了擦光秃秃的头顶,擦完后,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衣服上的口袋,于是就急躁地将手帕塞到了公事包的下面。
“可是,您究竟用了什么办法去运送木材呢?谁都知道,那阴谋叛乱早就给平定了!”
捷涅科从角落里反问他。
“我向铁路局报告了三次了。”秃头转向那个角落,“没有运输工具,谁也没辙……”
杜科利夫将他的话打断。“这您已经说了八百遍了!”他的口气很苛刻,两眼狠狠地瞪着秃头,脸色铁青。“怎么,您当我们都是二百五啊?”
秃头的背脊一阵发凉。“我是不能对反革命分子的活动负责的呀。”他说话的底气明显的不足了。
“但是难道您真不清楚他们是在距离铁路很远的地方砍伐吗?”奥吉莫问他。
“我倒听说过。但,我不能把别人辖区的事报告上级。”
“您那有多少人手?”工会主席问秃头。
“二百来人。”
“这些饭桶每人一年才砍一方?!”杜科利夫义愤填膺地啐了一口。“你们那的人都领着特别的头等口粮。我们用减削别人得来的口粮特别供给你们,可你们到底干了些什么?我们送给工人们的那两车皮面粉,你给弄到哪去了?”工会主席义正辞严地问。
除此之外,大家还向这个秃头提出了许多尖锐的问题。
他对这些提问只是拼命地支吾搪塞,就像是面对着一群尖刻的债主。
他那狡猾劲儿,真像只泥鳅,有意不正面回答每句提问。
他的眼神慌张地打着转儿——他已感到了咄咄逼近的危险。
他心虚地左顾右盼……
此时,他恨不得马上回家去——在那儿,他那个还不算老的妻子已经给他准备好了一顿美餐,她正读着保罗?德?科克的消遣小说等着他回家呢。
朱赫来仔细地听着秃头的全部回答,而后在他的笔记本上写道:“我认为应该对这个家伙进行进一步的审查:这决不仅仅是没有能力的问题。我已掌握了一些关于他的材料……最好别再和他啰嗦下去了!让他走,咱们自己干!”
省执委主席看完了递给他的纸条,向朱赫来点了点头。
朱赫来出来打电话。
当他回去时,省执委主席正在念决议的末尾:“……鉴于明显的怠工,兹特撤销铁路林木委员会领导的职务,并将此案交与检查机关审理。”
这个结果比秃头原本预料的还轻些。
不错,因为怠工而撤职,肯定是怀疑他的忠实,不过这不算大事!
博雅尔卡的事情,他更不用担心什么,因为那不在他的辖区。
“哼,我还以为他们真的知道底细了呢……呸!”
这么想着,他心里的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
他一面将文件放进公事包,一面无可奈何地说:“是的,不用说,我是个非党的专家,你们有怀疑我的权利。但我问心无愧。只是无能为力而已。”
谁也没再理他。
秃子出了房间,匆匆往楼下跑。
他释然地喘了一大口气,推开了临街的那扇门。
门口,有个穿军大衣的人对他说:“公民,请问您贵姓?”
秃子的心立时揪了起来,结结巴巴地回答道:“切尔……文斯基……”
等到这个“外人”走了之后,省执委办公室里的十三个脑袋紧紧地围在这张大桌子上。
“大家看。”
朱赫来在铺开的地图上指点着。
“这是博雅尔卡站,在这里堆着二十一万方的木材。伐木场距离这里七俄里。”
“一大队工人干了八个月,辛辛苦苦,结果却是一场骗局,无论铁路还是本市都仍得不到一点燃料。”
“要从六俄里外将木材运到博雅尔卡站,五千辆马车,一天两趟,也得用个把月。再说,最近的村庄距此也有十五俄里,匪帮们又经常出没……你们都明白了吗?”
“你们看,按计划,伐木应该从这里开始,然后朝着车站的方向进行。那些混蛋们却朝着森林深处伐去。他们算得可好呢!无论怎样,咱们也不会将伐倒的木材运送到铁路上。这是千真万确的,即便是一百辆马车咱们也弄不到。就是这样,他们一直在打击咱们——这比暴动还要命。”
朱赫来那有力的拳头捶在地图上。
每个人都已经感觉到那正扑过来的困难。
冬天就在眼前了。
医院、学校、各机关和数以万计的市民,都将遭受严寒的侵袭了。
而车站呢——人多得真像蚂蚁,火车一星期才开一趟。
每个人都陷入沉思之中。
“同志们!”
朱赫来展开了拳头。
“在三个月内,由博雅尔卡站修一条窄轨铁路直通伐木场。共长七俄里,如果在一个半月以内修好,这就是一个办法。这事我琢磨一个星期了。”
朱赫来口干舌燥地说着,口气十分坚定,语音已经沙哑了。
“要想完成,得三百五十个工人以及两个工程师。普夏—沃季查现在就有铁轨和七个火车头,这是因为战前曾计划要从那儿铺一条窄轨铁路通到城里……不过,博雅尔卡就是没有工人住的地方,那儿只有一所已经荒废的林业学校。工人们只好分批分期地往那儿派,每两星期轮一次。时间太长,怕是受不了。奥吉莫,咱们派团员们去吧,你看如何?”
朱赫来没等别人答话,就又往下说:“首先是索洛缅卡区以及城里的部分团员。这项任务非常艰巨。它直接关系到铁路和整个城市!”
铁路管理局局长摇了摇头表示怀疑。他有气无力地说:“这个办法怕是行不通吧。现在正值秋季,总是下雨,不久就要上冻了;那么荒凉的地方不说,七俄里的铁路也不是说修就能修起来的”
朱赫来根本没有听他这退堂鼓,语气严肃地批评道:“安德列?沃希利耶维奇,你早没有对伐木的事儿提起注意,这是不对的!这条支线咱们一定得修。哪能抱着肩膀,干等着冻死!”
最后几只工具箱已经被装上了火车。
乘务员们也都各就各位了。
天,正下着小雨。
琳丹的皮上衣湿漉漉地泛着光,大滴大滴的水珠沿着皮衣落下来。
琳丹握住杜科利夫的手,轻轻道别:“祝你们成功!”
眉毛都已斑白了的杜科利夫老人亲切地瞅着她说:“真是的,专给咱们添麻烦!”
老人乐观地叨咕着,把心里想着的也都说了出来。
“不过,在这里你们可要随时注意呀!要有什么拖拉,你们可得立时催一下。要知道,这里的那些无赖,都是离了官样文章无法办事的人!好啦,姑娘,我要上车了。”
老人裹紧了他的短外衣。
火车启动前,琳丹故意装作很随便地朝他问:“怎么,柯察金不跟你们一道去?我怎么没看见他?”
“昨天他就跟技术员坐轧道车去了,他们得事先准备一下。”
察尔基和杜巴瓦匆匆地朝他们走来。
安娜?鲍哈特跟在他们后面。她把短外套很随意地搭在肩上,尖尖的指头还夹着一根灭了的香烟。
琳丹观察着走过来的三个人,又朝杜科利夫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保尔跟您念功课念得怎么样?”
杜科利夫愣愣地反问:“什么功课?他不是在跟你学吗?他还常常跟我提起你。总是夸你,没完没了地夸你。”
琳丹半信半疑,又说:“杜科利夫同志,你说的可当真?他倒是跟我说过,他常到你那儿去,把我教的再从头复习一遍。”
老头子笑了。
“到我那儿去?……我连他的影子都没见过!”
汽笛叫了。
克拉维切克从车厢里喊着:“哎,乌斯季诺维奇同志,让我们的老伯伯上车吧,没有他,我们怎么干活?”
这捷克人本来还想说下去,可是一看见走过来的那三个人,就把话咽回去了。
他的视线碰到了安娜那不安的眼神。紧接着,他又看见她给了杜巴瓦一个送别的微笑。
他的心一下子就沉下去了,于是,他马上转身离开了车窗。
秋雨淅淅沥沥地洒在人们脸上。
天空中,灰云密布,它们低低地游动着,缓慢而沉重。
已是深秋季节了。
森林里剩下的是光秃秃的树枝。
老榆树阴郁地站在那儿,任由褐色的苔藓掩盖住树皮上的皱纹。无情的秋风剥掉了它们美丽的衣着,它们赤身裸体自哀自怜。
小车站孤单地躲在树林里。
小车站只有一个石头月台用来装卸货物。
一条新修的路基从这里直通森林里。
人们像蚁群一样在新修的路基旁边紧张地忙碌着。
粘泥特别讨厌,在靴子底下吧唧吧唧地响个不停。
人们在路基旁边热火朝天地挖着土,铁锹碰着石头,发出喀嚓喀嚓的怪声。
细雨像是从筛子里筛下来一样,不肯停息。
寒冷的雨点浸透了人们的衣服。
雨水冲毁了人们的劳动成果,泥浆从路基上淌下来,像稠粥一样流向四处。
衣服让雨淋透了,沉甸甸凉冰冰的。可他们没有休息,从早到晚,下班总是特别晚。
新修的路基一天天增长着,伸展在森林之中。
有一座石头房子的骨架,立在离车站不远的地方。
里面,凡是可以搬动、可以拆卸的东西,都被匪帮抢没了。
炉灶的铁门成了大黑窟窿,门窗变成了大破洞。透过屋顶的破窟窿能看见椽子。
唯一剩下来的是四间房子里面的水泥地面。
每到夜间,那四百个人就穿着淋湿了的又沾满泥浆的衣服,躺在这地面上睡觉。
大家都在门口拧衣服,尽量让泥水从衣服里流干。
谁都在咒骂这鬼天气。
地上只有薄薄一层麦秸,他们在那上面紧紧挤成一团,尽量互相用体温取点暖。
那衣服从来也没有被焐干过。
雨水渗过遮着窗子的麻袋,流得满地都是,妄想把人们漂起来。
雨点打在屋顶那残存的铁皮上,如同敲着破落的鼓。
冷风一股又一股地冲到破门里边……一间东倒西歪的板棚当了厨房。
早上大家喝完茶就去干活。午饭天天都是素扁豆汤和一磅半煤球色的黑面包。
饭食单调而可怜。
但城里只能供给他们这么多。
技术员是一个老头,长得又瘦又高,满脸都是皱纹,名叫瓦列里安?尼柯季莫维奇?帕托什金。
矮胖子瓦库连科是他的助手,鼻子肥大,样子粗鲁。
他俩住在站长家。
杜科利夫住在一个车站肃反工作人员家里。
这人叫霍利亚瓦。生性爱动,像水银一样。偏偏长了两条短腿。
工作队的成员们以惊人的毅力克服着这重重困难。
路基朝着森林深处日益伸展。
工作队先有九个开了小差,几天后,又有五个逃跑了。
第二个星期,筑路工程队受到了第一次打击:那天晚上,城里开过来的火车没有带回面包。
杜巴瓦叫醒杜科利夫,告诉他这个消息。
工作队党委书记杜科利夫坐在床沿上,把两条长毛腿耷拉到地板上,使劲挠着胳肢窝。
过了半袋烟工夫,他自言自语地说:“简直是开玩笑!”
他急忙穿好衣服。
滚圆滚圆的霍利亚瓦冲进屋子。
“快,给特勤部打电话!”杜科利夫吩咐他,“没有面包的事儿,别说给任何人!”
老头子紧接着又警告杜巴瓦。
在同电话接线员吵了半个小时之后,顽强的霍利亚瓦终于跟朱赫来通上了话。
杜科利夫刚才听着他跟接线员争吵,急得直跺脚。
朱赫来也气急了:“什么?面包没被送到?我马上去调查这是怎么回事!”
“你说说,明天我们吃什么?”
杜科利夫怒气冲冲地对着听筒喊。
显然,朱赫来是在思考。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话:“面包我派小李特克连夜给你们送去,他认得路。你们明早就拿到面包啦。”
果不其然,天刚麻麻亮,送面包的汽车就到了。
小李特克从满是泥点的汽车里走了出来,因为整夜没合眼,面色十分难看。
困难一个接着一个:枕木没有了;没法把城里的铁轨、车头运过去;小火车头个个都需要大修;第二批工作队员该去换班了,可人选还没着落;第一批的人都快累死了……积极分子在一间旧板棚里开了个会。他们几个借着昏暗的灯光,一直开到深夜才散。
第二天一早,杜科利夫、杜巴瓦、克拉维切克起身到城里去了,还带着六个人去修理车头、办理运送铁轨的事。
克拉维切克被派到供给部去作检查员,因为他是面包师出身。
其余的人都被派到普夏-沃季查。
雨仍是下个不停。
保尔吃力地拔出那只陷到泥巴里的脚。
因为觉得脚心冰凉,他才注意起来,原来是他那只靴子的烂底整个掉了。
来到工地以后,他就为这双烂靴子吃了不少苦头。靴子一直是湿乎乎的,而且不断地往里灌泥。
而现在倒好了,一只脚完全浸在那冰冷的泥浆里面。
这还怎么干活?
他从泥水里捡出那只靴底,失望地望着它,打破了他不会再骂人的誓言。
他拿着那个靴底跑进厨房,坐在行军灶旁边,解开沾满泥巴的包脚布,把那冻麻了的脚伸在炉火边。
养路工的妻子奥达尔卡在厨房里给厨子打下手。这时,她正忙着切甜菜。
她的肩膀宽阔得像男人一样,胸脯高隆,大腿又粗又壮,浑身都是劲儿。
不大一会儿,她切好的甜菜就堆了小山似的一堆。
她瞥了一眼保尔,取笑地说:“你到这来干什么,等着吃饭?来早啦!小伙子,你是在偷懒吧?看你把脚伸哪儿去了?这是厨房,不是澡堂子!”
她的口气像是教训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一个上了年纪的厨子走进来了。
“我的这只靴子掉底儿了。”保尔为自己辩解着。
那进来的厨子看了看保尔的那只破靴子,朝奥达尔卡甩了甩头,告诉保尔:“她的男人会点鞋匠手艺,他能给你缝起来。这天儿没靴子穿可不行!”
奥达尔卡听了这话,才抬眼细看。
她很不好意思地对保尔说:“我还把您当成一个懒虫了,看我!”
保尔听了她致歉的话,谅解地笑了笑。
她用很懂行的眼光看了几眼那只破靴子,告诉保尔:“我丈夫补不了它——已经没法补了。我给你一只旧套鞋吧,要不,你会把脚冻坏喽。那种旧套鞋,我家阁楼上正好有一只。唉,谁吃得了这份苦呢!说不定这两天就上冻了。再这样穿,你的脚就甭要了!”
她满脸同情,说完就放下刀出去了。
一会儿,她便拿来了一只长统套鞋和一块厚布。
当保尔把烤热乎了的脚包上厚布,穿进那只套鞋时,感激地望了望那位养路工的妻子。
得到帮助,他说不出话来了。
杜科利夫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他赶忙召集积极分子去霍利亚瓦那儿,把这些令人失望的消息告诉他们:“四处都在怠工!无论你到哪儿,都能看到轮子在原地转,不往前走。可见呵,咱们抓的坏蛋太少!怎么就不把他们赶尽杀绝呢?真是!”杜科利夫的情绪很不好。“我对你们直说吧,现在情形很不妙!他们还没有组织起第二批人马呢。到底能来多少人,谁也说不准。可眼瞅着就上冻了。咱们就是豁出命去也得在上冻前干过那个泥塘,要不然,上了冻,拿牙啃也啃不动了呀。大家伙儿千万千万别泄气,那些在城里搞鬼的人早晚有人收拾他们!咱们在这儿得加点油啊!不快不行呀!说什么咱们也得把这条支线给修好,哪怕搭上条命呢……”
他的声音不再是平时那种沙哑的了,而是像从绷紧的钢丝上发出来的一样:坚决、果敢而充满热情。
他那双眼睛闪烁出非同寻常的力量……“今天咱们召开党团员大会。非党团员明天可以回去了,党团员留下来,这是团省委的决议。”
说完,他把一张折成四方形的纸交给了帕科拉索夫。
保尔看见决议是这样写的:
团省委认为,所有共青团员应当留在工地上继续战斗,直到第一批木材被运出之后才可换班。
共产主义青年团省委代理书记
琳丹?乌斯季诺维奇(签字)
会场设在狭小的厨房。
一百二十个人挤在这里,简直没有半点缝隙了。有人靠墙站着,有人上了桌子,更有甚者甚至站在了灶头上。
帕科拉索夫宣布开会。
杜科利夫讲了几句,但最后的那句让所有的人都大失所望了。
“所有的党员、团员,继续留在这里。”
在头一分钟,大家吵嚷得几乎要掀起房顶了。人体的晃动使暗淡的灯光摇晃起来久久不定。昏暗之中,看不清大家的表情。
吵吵声越来越大了。
有人说起“家里的舒服”,有人喊起“身子累得不行”,但更多的人保持着沉默。
只有一个人坚决要离队。
他那愤怒的带着辱骂的叫声从角落里发出来:“真他妈见鬼!我一天也呆不下去了!只有犯罪的人才会被罚做苦工,可我们没有罪,却被害了两个星期啦——该到头了吧?我才不当这样的傻子呢!让那些通过决议的人自己来修路好了。谁愿意到泥坑里去打滚,就让他去打吧。我可就这么一条命!明天一定走!”
这人正站在昂柯尼夫的背后。
昂柯尼夫划着了一根火柴,想要看看这个人是谁。
火柴一亮,从黑暗中照出一个气得走了形的脸来。
“你照什么照?我不会像贼那样躲起来的!”
火柴灭了。
帕科拉索夫挺直身子站了起来。
“谁在那儿胡说八道呢?这跟罚做苦工完全是两回事!”他的嗓音粗壮,目光严厉。“咱们不能回城。咱们一回城,许多人都得冻死!咱们都留下,齐心协力,早干完,早回家嘛!从这儿逃走,够丢人的!”
那个声音打断了他的话:“那么,非党团人士可以走吗?”
“可以。”帕科拉索夫断然答道。
一个身穿城市短大衣的年轻小伙子挤到了桌子前面,把一张小卡片扔出来。
这张飞得像蝙蝠似的卡片从桌子上方落下来,撞在了帕科拉索夫的胸口上,跳了一下,落到了桌面上。
“我的团证请你们收回吧,我才不想为这一小块硬纸片牺牲我的健康!”
这句话被突然的斥责淹没了。
“你怎么随便乱扔团证?”
“你这叛徒!”
“他入团,就为了升官发财。”
“把他轰出去!”
“真是欠揍!你这传染伤寒的虱子!”
扔掉团证的那人低着头向门口走去。
大家伙都让开他,像是躲避传染病人一样。
他一出门,门就砰的一声关上了。
帕科拉索夫捏着那张团证,放在油灯的火苗上。
烧着了的团证缩成一个小黑卷儿。
树林里突然响了一枪。
一个骑马的匪兵飞快地从板棚门前奔进黑压压的树林。
人们一齐跑出了学校和板棚屋。
有人无意撞到了门缝里的小木板。
大家七手八脚赶紧划亮了火柴,用大衣下摆拦着风,借着火光,看见了小木板上的一些字:
你们全给我滚出车站,从哪来的,滚到哪儿去!不怕脑袋吃枪子的就留下。我们要把你们统统杀掉,决不留情。限期到明晚!
落款是“大头目切斯诺克”。
他效力于奥尔利克匪帮,是一名干将。
琳丹的桌子上,放着她没合上的日记。
12月2日
今天早上,下了第一场雪。
天特别冷。
在楼梯上碰见了维亚切斯拉夫?奥利申斯基。我俩一起走着。
“我就喜爱初雪。真冷!雪景太美了,你说呢?”
他问我。
我想起了那些在博雅尔卡的人们,就回答,这样的天气让我高兴不起来,心里很难过。
并且还将原因告诉了他。
“这是您的主观意念。照您这样,那战时的笑声和欢悦都是不允许的。可生活不是这样的。哪儿有战事,哪儿就不可避免地有死亡。前线嘛,就是死神散布死亡的地方。它威胁着每个生命,然而,前线也有笑声!至于远离前线的后方,生活是照旧的:欢歌笑语、悲哀苦痛、花天酒地、歌舞升平、心灵悸动、爱情火花……”
在他这些话里,你很难分辨出是好是歹,是对是错。
他是外交人民委员部特派员,一九一七年加入共产党。穿的是西服,胡子总是刮得干干净净,身上老洒着香水。
他住在我们这幢房子里的谢加尔寓所。傍晚时,他常来找我。跟他谈天倒是很有意思的。他在巴黎住了很久,知道不少西方的奇闻怪事……????我绝对跟他成不了好朋友。
因为在他眼里,我首先是一个“异性”,其次才是一个同志。
他并没有对他的企图和想法进行掩饰,他倒是有说实话的勇气,并且他的殷勤也不粗野,他极善于献殷勤。
但是,我不喜欢他。
看到他的那种西欧式的风雅后,我倒更加欣赏朱赫来那种略有几分粗朴的作风。
我们接到博雅尔卡的简短报告。
筑路工程每天的进展是一百俄丈。首先,他们在冻土上刨出槽来,然后把枕木铺在冻土上。
那边一共才有二百四十人。
第二批派去的人差不多逃走了一半。那里的条件实在是太差了。那样的冰天雪地里,简直让人无法干活……杜巴瓦到那边去了一个星期了。
在普夏-沃季查,八个车头中只有五个被修好了。其余的缺零件。
杜巴瓦带着一队人,把从普夏?沃季查开往城里的全部电车都扣下了。为此,电车管理局对他提出了刑事诉讼。并且他还强迫乘客下车,把急用的铁轨全装上车。十九辆电车统统被开到了火车站。电车工人都很热心地帮他。
这些车辆连夜拉上铁轨开往了博雅尔卡。
奥吉莫拒绝将杜巴瓦的问题在党委会上提出。
杜巴瓦把事情经过全告诉了我们,真不容易呀!可是杜菲坦却开始教训杜巴瓦了:“现在咱们应该丢掉游击作风,否则就有蹲大狱的可能!难道你不会和他们好好说,怎么非得动武力呢?”
杜巴瓦发那么大的脾气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废话!你怎么不去跟他们好好说?你这只会喝墨水的东西,就会找现成话说!要是我不把铁轨运到,就会被博雅尔卡的人打死。为了叫我们的工作顺利些,我看呵,真得把你送去筑路,让杜科利夫好好管教管教你这不知好歹的东西!”
杜巴瓦在省委大楼里大呼小叫。
杜菲坦写了一份处分杜巴瓦的请求报告。但奥吉莫让我先走,他们两个单独谈了十来分钟。
杜菲坦出来时面红耳赤,气鼓鼓的。
12月3日
省委又接到了举报。
帕科拉索夫、昂柯尼夫和其他几个人,拆掉了莫托维洛夫卡车站那儿的空房门窗。车站人员想逮他们,他们反而把人家的枪给缴了。
门窗到底是运到了工地。
另外,杜科利夫自作主张没收了博雅尔卡车站仓库里存放的二十普特钉子。
他将钉子分给了农民,以便让他们从伐木场那儿运出木头当枕木。
我把这些控告说给了朱赫来。
他笑着说:“这些案子我们会给顶回去的。”
筑路工程十分紧张。
时间特别宝贵,如同金子。
有时,往往为一丁点小事,不得不施以压力。
我们常常把一些坏分子送交省委查处。
筑路的小伙子们以非凡的毅力克服着意想不到的困难。
奥利申斯基给我搞到了一个小电炉。
我同阿丽佳?尤列涅娃一块儿用它烤手,但屋子仍是冷得要命。
难以想象,筑路工人怎么过夜呢?
阿丽佳告诉我,医院特别冷,病人们都不敢爬出被窝。
那里每隔两天才会生一次火。
啊!奥利申斯基呀,你说的不对;前线的悲剧也是后方的悲剧。
12月4日
大雪下了一整夜。
博雅尔卡被雪封住了,筑路工程不得不停下来。他们正在清除积雪。
今天,省委已决定:第一期工程务必在一九二二年一月一日前完成。
据说,杜科利夫的回答是:“只要我们不断气,保证把路修到伐木场去!”
关于保尔的事,我一点也没听到。
我倒很奇怪,他并没像帕科拉索夫那样受“控告”。
直到现在,我仍是弄不明白,他到底因为什么不想见我呢。
12月5日
昨天,匪徒们又袭击了筑路工地。
马蹄谨慎地踏在了柔软的雪地上。
有时,蹄下的树枝,发出喀嚓声,马便惊恐地打个响鼻,闪向一旁。
但是,枪托狠狠地打在了马耳朵上,于是离队的马又快步追上队伍。
十来个骑马的人翻过了山坡。
山坡下是一片黑色的无雪的地面儿。
他们勒住了马。
马镫碰到一块儿,当当直响。
领头的马浑身冒着热汗,使劲地抖了一下身子。
领头的人指着前面的破屋子说:“住在这儿的,真他妈的不少。咱们吓唬吓唬他们。大头目说了,要让他们明早滚蛋,要不,他妈的,他们会弄到木柴的。”
他们排成一字队列,沿着那窄铁轨朝车站前进。
马慢腾腾地跑到了学校旁的那块空地边儿上,躲在树林里,不敢走到空地上。
一阵阵枪声打破了黑夜的寂静。
雪团纷纷从白桦树上落下来,在银色月光的映照下,活像松鼠。
树林里充满了短筒枪的火光,子弹啾啾地飞出树林,打掉了破墙上的泥皮,击碎了帕科拉索夫运来的玻璃窗子。
枪声惊醒了睡在水泥地上的人们。
大家急忙爬起来,但房间里子弹啾啾地乱飞着,又不得不再趴下。
有的人一着急滚到了别人的身上。
“你去哪儿?”
杜巴瓦抓住保尔的军大衣,急急地问。
“去外头。”
“快趴下,傻瓜!去外头,立刻就得被打死!”
杜巴瓦的口气不容反驳。
他们俩紧躲在门后。
杜巴瓦贴着地面,把一只手伸到门边,手里还紧握着手枪。
保尔蹲在那儿,用手指头摸了摸左轮手枪的弹槽,看上去很紧张。
弹槽里还有五粒子弹。
摸到空槽的地方,他把转轮转过去了。
枪声陡然停止了。
倏然而来的静寂令人毛骨悚然。
杜巴瓦低声命令:“弟兄们,有枪的,这边来!”
保尔小心地推开了门。
空地上连个人影也没有。纷纷飘落的雪花无声无息。
那十来个骑马的人,正飞也似地逃进森林。
午饭时分。
一辆轧道车飞速开来。
从车上走下了朱赫来和奥吉莫。
杜科利夫同霍利亚瓦在站上迎接他们。
一挺马克沁机枪和几箱子弹被从轧道车上搬了下来,并且立刻就把机枪架在了月台上。
除此之外,还有二十支步枪。
他们急匆匆地奔向工地。
朱赫来的大衣襟将一道道锯齿形的印儿留在了雪地上。
他走起路来左摇右晃的,像熊一样,两只脚总是像圆规那样叉开着,那是在鱼雷艇上养成的习惯。
奥吉莫个子很高,步子也大,能跟得上朱赫来,可杜科利夫就得连走带跑了。
“匪徒的袭击倒还不是最要紧的。眼下,让人头疼的是横在路前的斜坡,简直没法子,怎么挖呀?”
杜科利夫停住脚,转过身背着风,用手遮着,赶紧抽了两口烟后,又追前面的人去了。
奥吉莫停下来等他。
朱赫来没有减速,继续朝前赶路。
奥吉莫问杜科利夫:“能按期修完吗?”
杜科利夫没有立时答话,过了会儿才沉静地说:“你是知道的,老弟,一般情况下不可能修完。但是,不修完哪行啊?”
他们加快步子赶上了朱赫来。
杜科利夫又说话了:“瞧,问题就在这儿。只有我和帕托什金明白,按期修完是绝对不可能的。但每个人都明白这路非修完不可。因此呢,我才敢给你们表决心。你们看看,两个月,第四班都快到期了,基本的劳力,却一直没轮换,这凭的是年轻人的劲头儿啊,因为年轻才能坚持下去。他们多半都被冻坏了。这些小伙子们,真让人掉泪呀……有些个可真得把命扔在这里了。”
从车站开始算起,一公里的铁路已经铺好了。
往前,约有一公里半光景,躺着一条条枕木。
再往前,一直到那个斜坡,还只是一条平路呢。
在这干着的是帕科拉索夫的第一筑路队。有四十个人正在铺枕木。
一个穿着一双树皮鞋的红胡子乡下人,不紧不慢地卸着雪橇上的木头。远处还有一些卸载的雪橇。
地上有两根长铁杆,这就是路轨的准尺,用来给枕木找水平。
为了将地夯实,斧子、铁棍和锹全都被用上了。
放枕木是很费工夫的细活儿。必须把每根枕木都铺稳铺牢,才能使每一根枕木承受同样的铁轨的重力。
这里只有五十四岁的工长拉古京懂得铺枕木的技术。
他虽说老了,但却没有一根白发。
他每次换班都自愿留下来,现在已坚持到第四班了。为此,他受到了大家的敬重,自己也深感骄傲。
“你们说,我怎能将你们扔下不管呢?没有我,你们会砸锅的。这儿需要我这眼力和经验……”
每当换班时,他总是这么说出他留下来的理由。
朱赫来他们走到正在满头大汗地干活的帕科拉索夫跟前。
奥吉莫几乎认不出他来了。
帕科拉索夫瘦多了。他那两个高颧骨更加突出了,那张经常顾不上洗的脸黑黑的没有血色。
“喔,省里的委员来啦!”
他边说边把热乎乎的泥手伸给了奥吉莫。
铁锹声停下来了。
奥吉莫看见的是一张张苍白而又憔悴的脸,令人心疼不已。
杜科利夫和拉古京说了几句话,就拉着帕科拉索夫同刚来的三个人一起到掘土的地方去了。
帕科拉索夫、朱赫来两然肩并肩走着。
“帕科拉索夫,你实话告诉我,在莫托维洛夫卡,你们怎么把那个工作人员的枪给缴了?好像有点过火吧?”
朱赫来严肃地问这个寡言少语的码头工人。
他难为情地笑了笑,开始解释:“我们是商量好的,是他让我们缴他的枪。他很通情达理。他说:‘这里的站长跟我结了仇,他老偷站里的东西,我总干涉他。我要是让你们大摇大摆地搬走门窗,他肯定告我的状,我准得上法庭。最好你们假装先把我的枪给缴了……’于是,我们就照他说的办了。又不是将门窗送到自己家里去了!”
他看朱赫来满脸微笑,就又说了一句:“要处分就处分我们。可别难为那个小伙子,他是不得已……”
“这事已经过去了,以后可不能再干类似的事儿了!”
接下来,朱赫来详细地问了一遍匪徒袭击的情况。
筑路工人正在离博雅尔卡站有四公里半的地方奋力地用铁锹砍着地面。
他们要将拦路的土坡劈开。
两旁站着的七个人随身带着霍利亚瓦的马枪,除此之外保尔、帕科拉索夫、杜巴瓦以及霍穆托夫几个人还带有手枪。
这些便是他们这一队人的全部武器。
帕托什金正坐在斜坡上,将数字记到笔记本上。
眼下只剩下他一个工程师了,这是因为瓦库林科怕被匪帮打死,今早就溜回城里了。
没过多久,帕托什金转过身,低声对站在他面前的霍穆托夫说道:“我们要挖开这个土坡,得用半个月的时间。地全冻了。”
霍穆托夫脾气古怪平时很少说话。可当他听到这话,就生气地发话了:“离规定的期限只剩下二十五天了,可单挖这土坡就得半个月,您没弄错吧?”
“这次的工程期限定得太不切合实际。”帕托什金答道,“我有生以来,还没有在这种情况下筑过路呢!我也压根儿没有跟这样的人一块筑过路!可能是我估算错了,已经有两次我都估算错了。”
这时,朱赫来等人来到这儿。
斜坡上的人们都看见他们几个了。
“快看,谁来了?”
曾经是铁路工厂里的旋工的特洛菲莫夫用胳膊肘碰了碰保尔,指着坡下的人喊道。
保尔飞也似地拿着铁锹冲下斜坡。
朱赫来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持续时间比别人的都长。
“你好呵,保尔。你穿得乱七八糟的,真让人认不出来了。”
帕科拉索夫冷冷地笑了一下,然后愁眉苦脸地对奥吉莫说:“他的五个脚趾的行动倒是满一致的,总是同时露出来。而且,开小差的家伙在临走时还拿走了他的大衣。好在,他们公社的社员昂柯尼夫把自己的短上衣给了他。没关系的,保尔是个热血男儿。他可以在水泥地上躺一两个星期,并不在乎有没有麦秸,然后呢,他还可以躺到棺材里去。”
拥有浓黑的眉毛,微翘的鼻子的昂柯尼夫,眯起他那调皮的双眼,反驳道:“我们不会让保尔累趴下的。我们可以提建议,让他去当厨子,当奥达尔卡的后备军。在那儿呵,如果他不傻的话,就不但可以吃饱,还可以取暖呢——在火炉旁边或是在奥达尔卡身边都可以。”
大伙被逗得哈哈大笑。
这是这些天来他们第一次开心的大笑。
朱赫来察看了斜坡后,就跟杜科利夫、帕托什金坐着雪橇去了一趟伐木场。
回来时,大伙仍在斜坡上顽强地挖着。
朱赫来望着那一把把闪光的铁锹,看着那一个个弯下去的脊梁,悄声对奥吉莫说:“不用开群众大会了。这儿的小伙子们用不着鼓动。杜科利夫,你的说法没错,他们真让人掉泪呀!青春是无价之宝。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爱与自豪。
就是这些小伙子,不久前,在反革命叛乱的前夜,曾背着钢枪走上战场。而现在,他们又都抱着共同的愿望,正勇敢地把钢轨——钢做的血脉,通往木材之山——温暖与生命的泉源。
最终,工程师帕托什金以有力的理由和适当的礼貌,向朱赫来证明:要挖开土坡,无论如何得用两个星期。
朱赫来听后心生一计。
他说:“把大伙从斜坡上撤下来,让他们到前面去修路。咱们用别的方法来对付这个小山坡。”
朱赫来在车站费了半天劲儿才要通了那难打的电话。
霍利亚瓦在门口警卫,他听见朱赫来粗声大气地说:“马上给军区参谋长打电话,以我的名义请他立刻把普兹列夫斯基那一团人调到工地来。必须将这里的匪帮彻底地消灭干净。另外,再派一列装甲车以及一些工兵爆破手来。其他事情我自己安排。今夜我就回去。告诉小李特克夜里把车开到车站来。”
在板棚屋里,奥吉莫发表了简单的演说。
之后,朱赫来发言了:“从现在开始,咱们要进入战时状态。把党员编成一个特勤中队。杜巴瓦担任中队长。六个筑路队,各平均担负一段。全部工程必须在一月一日以前交工。如果哪个小队提前完成任务,就可以回城里休息。另外,通过省执委主席团向乌克兰中央执委建议,还要奖给该队最优秀的工人以红旗勋章。”
各队队长立时派定了:
第一队是帕科拉索夫;
第二队是杜巴瓦;
第三队是霍穆托夫;
第四队是拉古京;
第五队是柯察金;
第六队是昂柯尼夫。
“至于工程总负责人嘛……”朱赫来最后说道,“那是非杜科利夫莫属的。”
如同大群的鸟儿乍然飞起,营房里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最后的这句亲切而又诙谐的话,把大家从严肃中领出来,进入到轻松的笑声中。
二十来个人簇拥着奥吉莫和朱赫来上了轧道车。
上车前,朱赫来和保尔告别时,看见了他那只灌满雪的套鞋。
他小声问保尔:“我下次送你一双靴子吧。你的脚冻坏没有?”
“看样子像是冻坏了,两只脚都有点肿。”
保尔回答。
这时,他又记起一个老早就想提出的要求,便拉住朱赫来的袖子说:“你给我几发子弹好吗?我就剩下三发可以用的了。”
朱赫来歉意地摇了摇头,但是当他看见保尔眼里那失望的神情时,立即解下了自己的毛瑟枪。
“这个给你。”
保尔真有点不敢相信这梦寐以求的东西突然间会归自己所有。
但朱赫来确实把皮带挂到了保尔的肩膀上。
“拿着吧,拿着吧!”他亲切地催促着保尔。“我清楚你的眼呵,老早就盯上它了!不过,你要当心点,别拿它打自己人。这儿还有满满三夹子弹呢,也都给你了。”
许多眼睛都羡慕地盯着保尔。
有人喊道:“保尔,我用一双靴子和一件短皮袄与你交换吧。”
帕科拉索夫推了推他的后背,也亲切地逗他:“小鬼,你用它换一双毡靴吧。反正如果你再穿这只套鞋的话就活不到今年圣诞节了。”
这当口儿,朱赫来一只脚踏着轧道车的踏板,用膝盖托着纸,正给保尔写着这支毛瑟枪的持枪许可证明。
第二天一大早。
一列装甲车扑哧扑哧地转过岔道开进了车站。
它放出来的蒸气,白得像天鹅绒一样,一道一道地盘旋着升腾着,一会儿就消散在清新而又寒冷的空气里了。
只见有几个穿皮衣的人走下了装甲列车。
几个小时之后。
三个工兵爆破手已经将两个光滑得像大南瓜似的东西在小丘的斜坡上深深地埋了下去,并从那个东西上面引出两条长长的导火索。
紧接着,他们就放了信号枪。
所有的人都赶忙离开这个危险的小丘,到远处隐蔽好。
火柴将一根导火索的线头点着了。
线头冒出了磷火似的一点火光……每颗心都跟着它紧张起来了!
他们焦急地等待着:一秒,两秒……????突然,大地震颤了!
一种可怕的力量将小丘的顶部炸平了,巨大的土块被抛到空中。
第二次的爆炸比第一次更加强烈。惊天动地的轰隆声回荡在森林里,其中还夹杂着土块的崩裂声。
刚刚还是小丘的土坡,一下子就变成了大坑。周围几十公尺以内,糖一般白净的雪野上洒满了碎土。
筑路工人们举着铁镐铁锹,高喊着冲向刚刚被炸开的土坑。
朱赫来走了以后,各筑路队为争夺锦标而展开了全面的竞赛。
天还没有透亮的时候,保尔就悄声地起来了。
为了不影响大伙睡觉,他尽量不出一点声响。
他慢慢地挪动着那在凉地上冻麻了的双脚,独自走进厨房。
当他烧开了沏茶的水之后,才去叫醒了同队的伙伴们。
当其他各队都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早上在板棚里吃饭的时候,帕科拉索夫穿过人群,走到杜巴瓦和他的队员们面前的那张桌边说:“你瞧,保尔那家伙,天还黑着就叫起了他的队员。这会儿也许修了十俄丈了。他们放出风来了;要在12月25日前完成他们那一段。他真把咱们都小看了!我说呀,到底谁行,咱们还得走着瞧!”
帕科拉索夫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
杜巴瓦苦笑了一下。
他心里明白帕科拉索夫决不会服输的。尽管他自己和保尔是好朋友,但仍然觉着不舒服,因为保尔竟然不打招呼就向各队伙伴挑战了。
“亲哥俩儿明算账——这可是‘谁胜谁败’的问题。”
帕科拉索夫又加了一句。
正午时分。
保尔的队员们干得热火朝天。
突然,他们的岗哨发现森林里出现了一队骑兵。
他立刻开枪报警。
“弟兄们,快抄枪!匪帮来了!”
保尔边喊边扔下铁锹,朝那株挂着毛瑟枪的大树飞跑过去。
全队人员都持枪埋伏在雪地上,铁轨近在他们身旁。
那些走在前头的骑兵挥舞着皮帽子,其中有一人高声呼喊:“同志们,别开枪,是自己人!……”
五十多个戴着布琼尼式军帽的骑兵朝铁路奔驰而来,他们那帽檐上的红星闪闪发亮。
这是受普兹列夫斯基团派遣,前来对筑路工人进行访问的骑兵小队。
保尔一眼就看见了指挥官那匹马——它只有一个耳朵。
这个额上有一片白斑的灰骒马非常招人喜爱,它好像不肯停下来那样一个劲儿地跳着,似乎是见到了亲人。
保尔立刻跑到它跟前,伸手抓住了它的辔子。
“小斑子,调皮鬼,真想不到在这儿看见你!我的单耳美人儿,你没被子弹夺走性命啊!”
他亲热地搂住它的细脖子,温情地抚摸着它翕动的鼻孔。
骑兵指挥员端详了老半天,才认出是保尔,惊喜地叫道:“哎哟哟!原来是保尔?柯察金!你光是认马,怎么不认老朋友希连塔?你好吗?我的好兄弟!”
城里的同志们也都支援着筑路工程。
区委会里剩下的人都被察尔基送到工地上去了。
索洛缅卡仅剩下了一些女同志。
察尔基还想办法把另一批铁路专科学校的学生也送到了筑路队。
当他向奥吉莫报告这件事时,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现在只剩下我一个男性了。我打算委派拉古京娜接替我。这样我就能在门口贴一张‘妇女部’的字条了,然后我也就能去筑路工地了。你不知道,我一个男人家在一大群女同志里转来转去的,实在是很别扭。看起来好看,听起来难听。那些女孩子总是用狐疑的眼光看着我,我想她们背地里肯定说:‘瞧,他把大家都打发走了,只留他自个儿,真是个滑头。’或者还说些更让人上火的话……挺难听的……我请求你就允许我也去吧!”
奥吉莫笑了笑,拒绝了他的请求。
新来的队员不断地到达博雅尔卡。
铁路专科学校的六十名学生也到了。
朱赫来从铁路管理局要了四节客车,开到博雅尔卡,给新队员们住。
杜巴瓦的那一队人被派往普夏?沃季查去了,任务是把窄轨车头以及六十五节窄轨的车皮运往工地。
这抵掉了他们所负责的那一段筑路工程。
出发前,杜巴瓦建议杜科利夫调克拉维切克回筑路队,由他负责新组建的这队人马。
杜科利夫公布了这个命令,丝毫没有料到杜巴瓦之所以提这个建议的真正目的。因为,这之前,杜巴瓦收到安娜写给他的一张便条:
德米特里:
克拉维切克我们两个已给你们选好了一大批书。我们向你及全体队员致以最热烈的敬礼。
你们实在是太了不起了!我们衷心希望你们个个都身强体壮、有使不完的劲儿。
昨天,我们已经将木柴栈中最后一批木柴发出去了。
克拉维切克让我代他向你们致意。
他实在是一个好同志!他总是亲自给你们烘面包。筛面粉、揉面团都是他亲自干。
不知道他从哪儿弄来一些好面粉,烘出来的面包特别好,根本不像我们领的那样。
每晚,大伙都聚在我这儿——拉古京娜、阿尔丘欣、克拉维切克,察尔基有时候也会过来。
学习倒没什么进展,大家总是谈天儿,而且总谈起你们。
女孩子们都为杜科利夫不让她们去工地而愤慨。她们说能和男人一样吃苦。
拉古京娜气鼓鼓地说:“我要穿上我爸爸的衣服,非得去试试不行,看那老头子他敢把我轰回来!”
她很可能说到做到。
代我问那个黑眼睛的人好。
安娜
暴风雪又突然袭来了。
低低的灰色云雾蒙住了整个天空。雪花又大又密。
深夜,狂风怒吼着。
一阵强过一阵的风盘绕着烟囱,发出声声怪叫,吹送着森林里那些曼舞的雪花,凄厉而无情,呼啸声把整个林海都搅扰了起来。
暴风雪整整猖狂了一夜。
虽说整宿都生着火炉,但大家还是被冻透了。车站这所破房子连一点热气都存不住。
第二天清早,明艳的太阳挂在树梢,天空朗澈,没有一丝云彩。
人们踩着深深的雪去上班工作。
保尔带着队员们清扫着地段上的积雪。
这个时候,保尔才真正地体验到酷寒的威力是无法抗拒的。
昂柯尼夫那件旧上衣不能带给他一点暖和气儿,脚上那只套鞋也灌满了雪,有几次都掉在了深雪里。另外一只皮靴的底子也快要掉了,而且,因为长时间睡在水泥地上,他脖子上早已长了两个大痈疮。
杜科利夫将自己的毛巾拿给保尔当围巾。
面庞消瘦、两眼通红的保尔,拿一把大木锹飞快地铲着雪。
就在这时,一列客车慢慢地爬进了车站。那有气无力的火车头,好不容易把这列车拖到这一站。它的煤水车里,已经没有半根木柴了,炉火眼瞅着就要熄灭了。
司机对站长大喊:“给我们木柴,我们就开;不给的话,那你们就在它还能动弹的时候赶快停到侧线上去吧。”
列车真就停在了侧线上。
满车的旅客知道了这种情形,顿时叫骂连天。
“你们去和在月台上走的那个老头子商量吧!”
站长告诉这列车的乘务员。
“他是这儿筑路的负责人。要是他同意,就能用雪橇给火车运些木头过来。那些木头都是预备当枕木的。”
乘务员们赶紧跑过去征求杜科利夫的意见。
杜科利夫跟他们说道:“给你们木柴可以,但不白给。这是我们修路的枕木。现在我们工地上积了很多雪。你们列车上有六七百个客人,除妇女和孩子以外,所有的人都下来铲雪,干到晚上就差不多了。答应了呢,可以给你们木柴。要是不答应啊,就在这儿等到新年再说吧。
“你们快看呵,来了一大群人!看,还有女的!”
保尔听见背后这惊奇的喊声后,掉过头来。
“这里的一百人交给你了。”杜科利夫走到保尔面前告诉他,“你就分配他们干活吧!不过,还得注意,别让他们耍滑偷懒。”
于是,保尔把工作分配给这些人。
有一个高个子,他穿着皮领子的铁路制服大衣,头戴一顶暖和的羔皮帽子。他转动着手上的铁锹,怒气冲冲地朝他旁边的一个女子说着什么。
这个女子戴了一顶海狗皮帽,帽子上边有一个小绒球。
“我才不给他们铲雪呢,没有谁能强迫我干这个。我堂堂一个铁路工程师,怎能铲雪呢?要是请我领导领导工作还差不多!强迫我?哼!这在章程里没有规定。我要告这个老头子违法行事!谁是这儿的工长?”他朝旁边的一个队员问。
保尔走上前来。“公民,您怎么不干活?”
那男人鄙夷地打量着保尔,反问道:“您是什么人?”
“我是这儿的工人。”
“那我和您没什么好说的。叫工长来,或者你们的……”
保尔瞟了他一眼,说道:“要是您真不想干,那就别干。只是车票上不打我们的记号,您就休想上车。这是工地主任下达的命令!”
说到这儿,保尔又转向那个女子:“女公民,您也不想干吗?”
可他立时就愣住了。
因为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女子正是冬涅娅!
而冬涅娅好半天才认出这个衣衫破烂的保尔。
保尔的短褂又破又旧,一双脚竟穿了两样鞋,一只是破靴子,一只是古里古怪的套鞋,脖子上搭着一条脏兮兮的毛巾,脸都有好多天没洗了。
只有他那双眼睛,那双精亮的眼睛还跟从前一模一样。
这正是保尔的眼睛。
就是这个穿着如同乞丐的人,在不久之前,还是她最热恋的人!
人世沧桑,变化多大呀!
冬涅娅在不久前就结婚了,这次是跟着丈夫去一个大城市。她丈夫在那里担任铁路管理局的一个要职。
她完全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情境下和自己少年时代的恋人邂逅!
她真不好意思和他握手——沃希利会怎么想呢?
保尔现在居然混到这个份儿上了,真叫人难受。显然,这个青年火夫除了挖土之外没有什么更大的出息了。
她不知如何是好地站在那儿,满脸通红。
那个铁路工程师见了这个情景几乎要气炸了肺——因为这个破衣烂衫的人正死盯着他的妻子,这是无礼而可耻的!
他甩手扔掉铁锹,来到了冬涅娅跟前。
他说:“冬涅娅,我们走吧。如果再多看这个‘拉查隆尼’一眼,我就不是人!”
保尔读过《朱泽培?加里波第》这部意大利小说,他知道“拉查隆尼”是“穷鬼”的意思。
“假如我真是‘拉查隆尼’,你就是还没有被揪出来的反革命。”他粗声大气地回击着。
接下来,他又看了看冬涅娅。
保尔的脸上毫无表情,他一字一句地朝她说:“杜曼诺娃同志,拿起锹来,请你站到队里去。别跟那个胖水牛学。请原谅我的话,我不知道你俩是什么关系。”
说到这里,保尔冷冷地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望着冬涅娅那双长统皮套靴,补充道:“我劝你不要在本地逗留。几天前,匪徒还光顾过一次呢。”
他说完转身走向自己的工作队。
他那套鞋发出啪啦啪啦的怪声。
保尔最后这几句话对那个工程师有一定的作用。
冬涅娅终于说服丈夫参加铲雪劳动。
傍晚。
收工后,人们都走回车站。
冬涅娅的丈夫急火火地走在前头,他打算先上车占个好位子。
冬涅娅在路边停了下来。
所有的人都从身边过去了。
保尔走在最后,他已经累得打不起半点精神了。他一边走一边拉着铁锹。
“保夫兰萨,你好!”冬涅娅跟保尔肩并肩地走着说,“真的,我真没想到你会是这样子。难道你没有在政府里找到个比挖土好点的差事吗?我还以为你早就成了委员或是有了什么类似的职位呢。你的日子怎么混得这么惨……”
保尔站住了,惊讶不已地看了看她,然后说:“我也真没想到你会是这么……这么酸气十足!”
他想了一下,才找了个较为温和的词儿。
冬涅娅的脸红到了耳根。
“你怎么还是那么粗鲁!”
保尔将锹扛到了肩上,甩开大步走了。
等走出了好几步,保尔才果敢地说:“不,杜曼诺娃同志,说老实话,我的粗鲁比你的所谓礼貌强一百倍!你也不用担心我的生活,我的生活满好!只是,你的生活变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坏。两年前,你还好一点——那时,你起码还敢跟一个工人握手。可是现在,你浑身上下都冒着卫生球的味道。说句实在的,现在咱们可是连半句共同语言也没有了。”
保尔收到了哥哥阿尔吉莫的信。
信中说他就要结婚了,请保尔务必得回家一趟。
风突兀地吹过来,把保尔手上的信纸吹走了;信纸像鸽子似的飞上了天空。
他参加不了哥哥的婚礼了。
想丢开这里的工作,那简直是没有一点可能的。
昨天,帕科拉索夫那家伙已经赶上保尔这一队了,而且正以惊人的速度向前突进。他想夺标。
帕托什金看到这些筑路工人们那种疯狂的干劲后惊讶不已。
“这究竟是些什么人?他们从哪里得来的这种异乎寻常的力量呢?只要天气再这样晴七八天,路就可以到达伐木场了!俗话说:活到老,学到老,到老明白得还是少。这些小伙子的劲头打破了所有计算和标准……”
他在那儿自言自语着。
克拉维切克带着他亲自做的最后一批面包来了。
他先去看了杜科利夫,然后就到工地来找保尔。
两人亲热地握了握手。
他笑眯眯地从麻袋里拿出了一件瑞典产的黄面皮里的漂亮短大衣。
他一边拍着大衣那富有弹性的皮面,一边告诉保尔:“这是给你的。你能猜着是谁给你的吗?嗨,你这呆子,好好想想!是琳丹,她怕你这蠢驴被活活冻死。本来这是奥利申斯基同志送她的礼物,她拿到手便立刻交给了我:带给柯察金吧。奥吉莫曾对她说过,说你在大冷天只穿一件上衣干活。这倒让奥利申斯基直拧鼻子。他说:‘我可以送另外一件军大衣给那位同志嘛!’但琳丹笑着说:‘不用了,他穿短的干活利索!’就是这件,穿上吧!”
保尔惊喜地捧起这珍贵的礼物,犹犹豫豫地把它穿起来。
那柔软细密的皮毛立时温暖了他的后背和前胸。
琳丹在日记中写道:
12月20日
连日的大风雪。
博雅尔卡的人们就要完工了,可突然而至的风雪却拦住了他们。
只剩下四分之三公里了,但这恐怕是最艰难的一段了。
杜科利夫报告说:
筑路队里出现了伤寒病,已经病倒了三个人了????12月22日
团省委开全体会。
博雅尔卡没来一个人。
离他们那十七公里的地方,匪帮又将一列运粮的火车弄脱了轨。
遵照粮食人民委员会全权代表的命令,所有筑路工都被调往了出事地点。
12月23日
又从博雅尔卡送来了七个伤寒病人。
其中有昂柯尼夫。
我去了一趟车站,看见有几具僵硬的尸体被从哈尔科夫开过来的列车的连接板上抬下来了。
医院里也很冷。
该死的大风雪,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12月24日
刚刚见了朱赫来。
真的,昨夜,奥尔利克率领他的全部匪兵袭击了博雅尔卡。
战斗进行了两个小时。
他们切断了电话线,直到今早,朱赫来才得到消息。
匪帮被击退了。
杜科利夫受了伤,子弹穿透了他的胸脯。今天就要把他送回来。
警卫队长克拉维切克在昨夜被砍死了。
他一见匪帮,就发警报,同时朝敌人开枪。他还没跑到学校,便被砍倒了。
筑路队里共有十一人受伤。
现在有一辆装甲列车和两个中队的骑兵在那里守卫着。
帕科拉索夫升任筑路队主任。
白天,普兹列夫斯基团在格卢鲍基村包围了一些土匪,并且统统砍死了他们。
筑路工地有些非党人员,来不及等火车,硬是从那儿走了回来。
12月25日
杜科利夫和其他伤员都运回来了,被安置在医院里。
医生答应将杜科利夫救活。他现在仍昏迷不醒。
别的人倒都没有危险。
党委和我们都收到了博雅尔卡来的电报:“为回击匪帮,作为窄轨铁路的建筑者,‘保卫苏维埃号’装甲车和骑兵团的全体指战员的我们,在这里召开大会,坚决保证,在一月一日以前将木材运到城里。我们将全力以赴,排除千难万险!
会议主席柯察金,书记员别尔津。”
我们按照军队的礼仪在索洛缅卡埋葬了克拉维切克。
盼望已久的木材已近在眼前了。
但是,筑路进度突然减慢了——伤寒每天都夺去几十只宝贵的手。
这天,保尔像喝醉了似的摇摇晃晃地走回了车站,他只觉得两腿发软。
几天来他一直在发烧,但今天比往日都烧得厉害。
这可恶的吮吸着筑路队血液的伤寒病,向保尔伸出了魔爪。
他健壮的体魄顽强地抵抗着!一连五天,他都勉强从那铺有麦秸的水泥地上爬起来,跟大伙一同去干活。
但此时,不管是琳丹送给他的皮短大衣,还是朱赫来送他的毡靴子,都救不了他了。
每走一步,都像有东西在猛扎他的胸口,上牙碰着下牙,咯咯直响,眼前一阵发黑,那树木就像旋转着的木马……????他艰难地走到了车站。
一阵很特别的喧哗声让他激灵了一下。
他细细地端详了端详:一列像站台那样长的平板车——在那些敞车上,有小火车头,有铁轨,还有枕木,许多与车同来的人在忙着卸车。
他又走了几步,结果身子失去了平衡。
他只觉得头晕眼花了,随即便栽倒了。
雪片冰着他那灼烫的脸颊,倒挺舒坦。
几个小时过去了。
大家发现了地上的保尔。他们七手八脚地把他抬进了板棚。
保尔的呼吸十分困难,他看不清周围的面孔了。
从列车上请来了医师。
诊断过后的结果是:“格鲁布性肺炎兼肠伤寒,体温高达四十一度五。关节炎和脖子上的两个痈疮,倒不关大事。单是上面那两种主要病症,就足以把他送进另外一个世界了。”
帕科拉索夫和随车刚到的杜巴瓦都十分着急,想尽办法来抢救保尔。
他们将保尔托付给他的同乡阿廖沙?科汉斯基,让阿廖沙把他送回谢佩托夫卡。
多亏有柯察金那一队人的大力帮助,尤其是在霍利亚瓦的压力之下,帕科拉索夫和杜巴瓦总算把科汉斯基和人事不省的保尔送进了那挤挤挨挨的车厢。
车上的客人们一听说是伤寒病人,死也不让他们上去,因为斑疹伤寒传染很快也很厉害。他们扬言:只要车一开,立时把这讨厌的病人扔出去。
霍利亚瓦高高地举起了手枪,一边晃着,一边大喊:“这病人不传染!听见没有?不让他走,我把你们全部轰下来!你们这些自私鬼!给我记好喽!谁敢动他一根汗毛,我就通知沿线:把你们全都轰下来,坐大牢去!阿廖沙,这是保尔的盒子枪,拿着!要是他们敢动保尔一下,你就给他一枪,瞄准喽,别手软!”
就这样,霍利亚瓦唬住了众人。
列车走了。
空荡荡的月台上,帕科拉索夫走近杜巴瓦问道:“你觉得他活得了吗?”
没有答话。
“咱们走吧,德米特里,这只得听天由命了。现在一切都得靠咱们啦。今天夜里必须将那些机车弄下来,明早好点火试试车。”
霍利亚瓦给沿线的各站都打了电话,特别要求他们关照保尔,决不能让旅客们把他给扔下来,得到保证之后,他才去睡觉了。
列车到了中继站。
一个有着亚麻色头发的无名尸体被抬到了月台上。
他是谁?是得什么病死的?没人知道。
车站肃反工作人员,忽然想起了霍利亚瓦的请求电话,赶紧跑了过去。
但是,这个青年确实是死了。
他们只好把尸首移进了停尸房,并立即打电话把这事告诉给霍利亚瓦。
博雅尔卡又给省委发了一个简短的电报,报告了保尔的死讯。
没成想阿廖沙?科汉斯基把重病在身的保尔送到家后,自己也染上了伤寒,连日来高烧不退,只好躺倒在家。
琳丹日记:
1月9日
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难过呢?
就在我坐下来动笔之前,我居然无来由地痛哭了一场。
有谁会想到琳丹也哭呢?并且还哭得这么伤心!——只有天晓得!
难道眼泪永远是软弱的代名词?不!
我知道今天流泪完全是因为有一种难以名状又无法忍受的悲痛。
我为什么会感到悲痛呢?我不禁要反复自问。
应该高兴才对,今天本来是胜利的日子啊!寒冷的威胁已经烟消云散了,铁路各站都堆满了宝贵的木材,我也是刚从庆功会上回来……为什么我在这个时候感到悲痛呢?这是种由衷的悲痛!
今天的胜利来之不易,是血和汗的结晶,是生命和死亡换来的。有两个人已不复存在了:克拉维切克和保尔?柯察金。
柯察金的死叫我发现了深埋的真情:对于我来说,他比我原先所想的还要撼动人心。
日记就从此告一段落吧,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接着写。
现在我决定听从组织安排,去乌克兰共青团中央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