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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晨会,田果总算见识了董桂花嘴皮子的厉害。
云山雾罩,口若悬河,黑白不分......如果早出生2000年,她可以代替诸葛亮去舌战群儒,如果晚出生三十年,她可凭这一副铁嘴铜牙去参加平民脱口秀。
金老师算什么,董桂花可比她“毒舌”多了。
开完早会,董桂花又把田果单独叫进办公室。
“别挨着我,站在那儿去!”她指指脏兮兮的墙角,刚才在早会把田果数落的一无是处。
此刻她渴得很,嗓子如同冒了烟,端起印有大红五角星的搪瓷缸子,咕咚咕咚饮了三大口水,才气喘吁吁的看着低头不语的田果冷笑一声:“哟,今天怎么这样老实?哎,看来人家说得没错,恶人自有恶人治。”
话说到一半,董桂花觉得不对,恶人?组织怎么能是恶人?组织应该是好人啊。口误口误!
眼珠转了转,她又道:“俗话说的好,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不对,现在倡导无神论,怎么跑出一个“魔”来?这要是传出去,她会不会受处分?董桂花心里发虚,及时收了口。胸中郁闷至极,本来想用高大上充满理想的gc主义新词汇好好训斥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米田果,结果差点把自己搭进去。
“好了好了。”她烦躁地挥挥手,搪瓷缸往桌子上一摆,气势汹汹:“我都懒得说你,米田果,现在一看见你,我就胸口疼。”
田果冷笑,心想你那是更年期到了。
董桂花说:“本来呢,你这打人行为属于情节特别严重,影响特别恶劣的行为,按照店里规定应该是开除处理,但是看在你家庭困难,街道主任和李师傅一再给你求情,加上你年纪小,受教育程度又低,当然了,主要是张扬这孩子懂事,心善,不跟你一般见识,特意向上级写了一份说明,说不追究你的过错,但是,他不追究不等于店里不追究,经过两天商讨,店里决定记你一次大过处分,连续三个月扣除奖金,工资也减半。”
“工资也减半?!”田果瞪起眼睛,其实扣除奖金在她预料之中,但工资就太过分了,她一个月才挣30,如果减半她跟难民有啥区别,何况这个月她还打算给姥姥每天定一瓶牛奶喝。
“怎么,你有意见,不服?”董桂花眯起眼睛。
田果心想我当然不服了,正要开口理论,李师傅在外边敲了敲门:“店长,是我。”
听见他叫“店长”,董桂花腰板直了直。
“老李啊,有事一会儿再说。”
李师傅轻咳一声,“现在说行吗,不耽误您太多功夫,几分钟就行。”
董桂花挺为难地犹豫了一阵,本想再训斥田果几句,可一想到单独跟这孩子待在一起太危险,老李出现的非常及时,自己可不能错过这机会。
冲一脸怒容的田果挥挥手,董桂花言语冷漠地说:“行了,你走吧,如果不服可以写信向上级部门反应,看看人家怎么处理。不过田果,我说一句良心话,对你的处罚店里已经算够轻了,你知不知道打人是多么恶劣的行为?!何况张扬的鼻子都被你打折了,就把你关了三天放出来,你还不服?”
田果低头不语,她明白董桂花说得也不完全是错的。在八十年代打人就是非常恶劣的行为,当年亿万富翁李春平就是因为打架才跟这那个美国妇人跑去了国外。何况,如果受害者揪住不放,自己很有可能被以流氓罪关进号子里。
想起李师傅说得凡事要忍,田果忍住没说话。
她从办公室出来后,李师傅一脸焦急地站在门外,看见她,用力拍拍她的肩膀,然后推门走了进去。
关好了门,确定无外人偷听,李师傅坐在董桂花对面才缓缓开了口:“老董,田果一个月挣得太少,她姥姥身体也不好,这样,徒弟犯错我做师傅的也有责任,干脆扣掉的那十五块钱,从我工资里走......”
除了被扣工资和奖金,董桂花给田果的另一项处罚是店里这一个月的卫生工作全由田果一人做。
周一,理发店要大扫除。
田果接了一盆水拿着抹布走到窗边,准备擦玻璃。刚把抹布从盆里捞出来拧干,就看到钮焕然站在店外马路牙子上冲她勾勾手。
一线金灿灿的阳光,把他新剪的头发也映成了淡金色。
“出来。”他嘴巴无声地张了张。
田果拿着抹布走出去,“你还没走啊?”
他没回答,看看她手里的湿抹布,问道:“店里怎么处理的你?”
“扣奖金。”田果说。
“工资呢,扣吗?”
田果想了一瞬,然后摇摇头:“没扣工资。”
钮焕然皱皱眉,总觉得这话不像是真的。但看田果说的笃定,眉宇间也没有特别郁闷的痕迹,然后点点头,似乎也是松了一口气:“没扣工资就好,你那点奖金还不够塞牙缝的。”
田果笑了,看着他说:“还有别的事吗,如果没有,我就干活去了。”从今天起田果就开始上大班了,从店开门一直待到晚上闭店,收拾完卫生才允许走。
“没别的事了。”一阵风起,钮焕然紧紧脖子上深蓝色围巾,从挂在车把上的绿布兜子里掏出一个铁皮罐头,“这个给你,中午拿去吃吧。”
哇塞,居然是豆豉鱼。
田果笑着接过,好几天没见荤腥,此刻也舍不得拒绝了,“谢谢你啊,焕然哥。”
“别客气。”焕然也笑了,摆摆手没再说什么,骑上自行车沿着马路往钢铁厂的方向行去了。
其实除了董桂花,店里其他人——从老师傅到学徒对田果都还算热情,出来进去打一声招呼,一位梳短发的师姐还帮田果换了一盆清水。
因为正月有剪头死舅舅的说法,所以进入二月前来做头发的市民便络绎不绝。女同志烫头发费时间,卷发,上药水,加热......弄完一位最少两小时。
“小果儿。”
田果正站奋力擦玻璃,只听李师傅招呼了一声。
“师傅您说。”她回过头。
李师傅正忙着为一位女顾客卷头发,而旁边还有两位剃头的男顾客等着,“先别擦玻璃了,把手洗洗,跟你王师姐一起帮这位顾客卷头发。”
“好嘞。”田果忙停下手里的活儿,端着脏水盆去后面洗手了。
顾客见她年纪轻轻,一看就是小徒弟,心里不免忐忑,问李师傅:“这孩子行么,别再是毛手毛脚的丫头。”
“您放心,这孩子都跟我学了小半年手艺了,春节之前最忙那阵,好多女顾客的头发都是她负责卷,别看年纪小,手脚特别麻利,卷出的花儿特漂亮。”李师傅忙替田果宣传。
王师姐也对顾客说:“阿姨,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这丫头是李师傅亲自带出来的,手艺没的说。”
“那就好。”女顾客放了心,过会儿又随口问:“那小师傅姓什么呀?”
王师姐道:“她姓米,您叫她小米,小果儿,都行。”
米?女顾客一愣,正皱眉思量着什么,田果洗干净了手快步走过来,对着她欠身道:“阿姨您好。”
“你好。”女顾客微微颔首,审视的目光扫过田果的脸。
虽然田果卷发手艺已经得到师傅认可,但学徒三年才能正式出山,所以现在做头发还是跟师姐一起,弄完了还要请师傅检查,不合格就得返工。
美容美发对于田果来说算不得陌生职业,当年做演员攒下一些钱后,她就在技校报班专门学习过。那时,她的演艺事业发展的不算顺利,处在常年跑龙套阶段,本想着学一门手艺然后就改行,结果手艺学下来了,好运也来了——在一部宫斗大戏扮演女主身边的大丫头让她一炮而红,从此星途坦荡。
卷发时,王师姐怕顾客一个人坐在那儿无聊,就跟她闲聊,“阿姨是第一次来我们店吧?”
“小师傅眼睛还挺毒,我确实是第一次来。”女顾客笑笑。
其实从这位女顾客刚进门时,田果就发现她气质与别人不同,感觉受过良好的教育,脸上淡扫蛾眉,说话很轻很低,虽穿普通灰蓝褂子,但衣服干净整洁,看年纪约莫四十上下。
那个年代的人,就算气质再好也没有显特年轻的,青春岁月时大都吃不饱,且在动荡中过早消耗了精神。
这位女顾客也是,虽然打扮得干干净净,气质也高雅,但仔细看脸上细小的褶皱已爬上面庞,用多少脂粉也掩盖不住。
“阿姨,您贵姓?”田果这时问。
“我姓沈。”
“阿姨,您是刚搬过来的,还是正好路过我们店所以就进来了?”王师姐问。
女顾客犹豫了一瞬,才道:“正好路过。”
“阿姨,感觉您气质不错,您是做什么工作的?”田果又问。
女顾客笑了一下:“我在大学工作。”
啊!
田果与师姐对视一眼,然后连连称赞:“原来您是文化人呐!为你服务真是荣幸。”
在理发店工作了几天,田果慢慢适应了那里的节奏,也大概总结出了自己人生今后的路线图,与所有同龄人一样,如果不出意外,她这辈子就算终老在理发店了。
虽然算国企,但田果分析理发店受到十年后下岗潮的冲击会比较小,毕竟剪头算手艺活,技术含量高,四九城以后会成为大都市,那么多人,谁不剪头发?所以比起灯泡厂,纺织厂,服装厂什么的,理发店真是一个不错的地方,失业概率小。
但是,田果又不甘心一辈子窝在那里,想想李师傅,手艺明明是所有师傅最棒的,可得到的报酬却是店中二等水平,主要他的户口是农转非,导致的工龄短,工资始终比别人低一截。
按理说一个剪头发的和户口有啥关系,剪得好就应该挣得多啊。
但那会儿就这样,根本站不住脚的理论却堂而皇之的成为了规定。
田果仔细算了算,等她学徒出来最少还要两年,而混到李师傅的地位最少要用二十年,而混到董桂花那位置......这辈子没戏,除非她嫁给一个特别牛掰的*。
但哪个高干能看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