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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初八,阴。
我叫程和彰,聚宝盆分舵“火银盆”的二当家。因打小就没长几两肉,可每条筋骨都比别人多三络心思,人送外号“瘦骨狸”!
在聚宝盆里混的,野狗嘴里能抢食,乳娃手里敢夺糖,日撵鸡鸭窝,夜趴寡妇墙,缺德事儿可没少干。但说穿了天,咱不过是一群靠人施舍的乞丐,要不是背后有天应堡给撑腰,谁也直不了两嗓子。
这几天大当家不在,难得我能在弟兄前露一回脸,偏巧手头吃了紧,正愁没法往总舵交足份子钱,晚时刚下了个酒局,迎头碰上两“新头”,那还不狠狠敲上一杠子?
嗨,可别说,兄弟我坑闷拐骗这么多年,还真没遇到过那样的人!他就站那儿不动都把人憋压得浑身不自在,一个眼搂子扫过来,就感觉有几十把刀架着你脖子!回完个话,我差点没尿了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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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圣心眼中蓦然闪过一丝自己都无法捉摸的疑惑,终是凝笑摇了摇头。
刚要抬手推门,便听龙啸天森森然道:“这墙也没多高,为什么非要钻这狗门,就凭你杜圣心的脚,这条门槛承受得起?”
“哼,龙啸天,既已决定继续跟着我,就别再试探!”杜圣心侧头邪笑,怡然挺胸:“‘翻墙越壁’从来不是我杜圣心所为。不出一年,我会在这儿开出一扇几十丈高阔的门,让所有玄天界的人,都想从这儿进去,你信是不信?”他眼中满布睥睨得色,笑得云淡风轻。
龙啸天眉心渐渐拧成一结。一种不安和恐惧侵骨而出。
杜圣心是个小人,而且是那种不吝用最恶毒的阳谋,享受猎物绝望痛苦的小人!
凭他的才智谋略,足以操控一方风云。他生前称雄武林的霸业,虽废于一粒小小金丹,但他绝不会以此为终,只要有他存在,这个尚不明境况不知生存规则的异世,随时会成为他表演野心的舞台!
龙啸天已经开始害怕,他相信自己的决定是对的,他不可以让杜圣心再从自己眼前溜掉。只要杜圣心一有异动,他便会是第一个狙杀者!
——尽管他也不敢肯定,自己还能“看护”他多久!
门枢沉闷的摩擦声剖入黑夜。杜圣心推门跨进了那道朽烂的门槛。
龙啸天不安地紧了紧拳,跟了进去。
与此同时,玄天界南万壑谷内,一高举金色令符的信卒正面色惊惶地朝长廊尽头狂奔,口中大喊着:“传令!快传令给堡主,石猫叫了!风嗥石林的石猫叫了!!”
【玄天圣心纪98年,十一月初八。
是时戌初,有杜圣心、龙啸天二生魂,经兑位“迎凤楼”而入玄天境,触截元阵,引哮石猞。讯及昊狮天应堡主雄剡,下令彻查。】
拐出几条阴僻耳弄,眼前豁然一畅。数丈开阔的青石驰马道,延伸向灯火漫洒的城郭,两侧民房连绵,院落篱舍前后掩映。时正值晚餐时分,家家屋内透亮着灯火,寒冷的空气中微浮阵阵饭香,令行路之人更感饥困。
龙啸天越走越是惊诧,自语道:“我真不敢相信。这里究竟是人间还是鬼域?”
“呵,何谓人间?何谓鬼域?为何你不能认为,我们先前生存的才是鬼域,而这里,才是人间呢?”
龙啸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一天前我也许不信,但这会儿我倒宁愿你没说错。”他极目远望街头,不紧不慢道:“但若此为人间,总该有人能问个路吧。”
杜圣心斜了他一眼,朝前方一扬首:“你想找的人,还真来了一个。”
龙啸天举目,远处行来一个身着松襟坦褂,右肩缝了一个革囊疙瘩,头发篷乱的矮个瘦汉。且见那人步态虚浮仿若醉舞,手中旋甩着一个钱袋,摇头晃脑哼着小曲,浑身上下的邋遢流气。
“是个痞子。”龙啸天皱眉。
杜圣心笑:“痞子也会说话啊。”
“这位小哥,请问这儿可已是玄天界境内?”
那痞子乍见一半截铁塔样的汉子拦住了去路,偏又作了彬彬书生相,惊异地怔了一怔:“哟!两只入世属的‘新头’?”
他语音轻飘,细短眼缝朝着二人上上下下打量。贪婪的眸光扫过龙啸天,死死盯住了杜圣心一身雪绒锦缎的褂子。
杜圣心烦恶地微微向后仰了仰脸。龙啸天连忙拦上前作揖道:
“小哥,我们二人赶了一天的路,前方可有歇脚的地方?”
“呵---好说,你们身上有没有银子?”痞子收回目光来,嘎声笑道。
此人出口便是钱银,龙啸天心下一叹,为难道:“钱财身外物,生死不相同携,实在是-----”
“慢着慢着,”痞子截断了他,一双小眼不住眨动:“我来问你,你死的时候,可有人为你哭?”
龙啸天满脸窘迫地嗫嚅:“这---想必,自是有的。”
“有就好!你摸摸身上,看有没亲朋烧给你的冥票,在玄天界就是银票了!”
龙啸天微微一愣,将信将疑伸手入怀,果从襟层暗袋中摸出一叠崭新的冥票。俱是百两的面额,粗加估算,足有几千两之数。
杜圣心含笑叹道:“想不到你龙啸天的朋友,还真不少啊。”
那痞子见到冥币,一双细眼陡然睁开老大,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吞口涶水,情不自禁伸手作了个接讨的动作。抬头扫见杜圣心鄙夷的目光,忙又缩回去,将渗汗的手掌在胯侧使劲搓擦。
杜圣心背起双手,足下微挫一步,侧转身,细长凤眼望向别处。
那痞子定了定神,大咧咧展开三个手指道:“依照玄天界的规矩,问个路,三……百两!”
“三百两?”龙啸天乍愣间,那痞子迅速扫了眼他身后一动未动的杜圣心,眨眼转目道:“怎么?嫌贵?人死之后,钱财受之亲朋,就理当赏施布善,为自己积些冥德。告诉你们也无妨,”他语出一半又望了眼杜圣心。见他只微微侧过来一眼,漫不经心地听着,心气更粗,叉开双脚,摆了个舒服的姿势接着道:
“这三百两兑到人间,不过就三钱左右。听着是大数目,只为个体面而已。”
他刚就语毕,杜圣心嗤得一声冷笑。
痞子一颗心立时像被拎到半空,却还故作无事道:“你们---你们要是不信,可以随便找个人问问!”
龙啸天连忙摆手:“不,不。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他无奈地返瞪了杜圣心一眼。真想把这尊不言不动,却时刻散发着凛冽气场的大佛远远摆开。
杜圣心轻叹了口气,往外走了两步。
龙啸天忙随手分出几张冥票塞进痞子手心:“这儿,想必是只多不少了。”
“哈哈,好说!”痞子一场虚惊下来,竟真从这精悍模样的汉子手中诓得一笔巨资,先是一愣,随即眼舒眉展,将银票尽数揣进怀里,朝他二人点头道:
“二位这般爽快,兄弟我也不含糊,有什么要问的,兄弟我全告诉你们!你们要问歇息的地方,从这街一直上去,莫说是客栈,人世间有的,这儿都有!还有的东西,只怕为人的,生前都没见过哩。”
龙啸天见他银子到手,竟真开始话如倒匣,不禁好笑,问道:“这玄天界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为何没有地府那样的司职管事来引领?所有新来的人,都是这样随意进城的吗?
那痞子不屑地扬了扬头道:“嗨——这玄天界就是个被三界六道摒弃在外的乐色场,传说早前是关押妖魔鬼怪的地方,根本没那啥神仙管事的,谁当老大就谁说了算!你们这样从人间来的,一出了玄天道,落地在哪儿的都有!”
“原来如此,那这座城池是何所在?可有方位名称可供辨认?
“城池?”痞子微愣,随即笑道:“噢,你一定是看到那边的古墙了,这不是城楼,就一墙!据说几百上千年前就在了,从这儿往南弯过去也就两三里长,没楼也没门,谁也不知道是用来干什么的。”
“没有门?”龙啸天嘎笑道:“怎么会,我们刚才就是从那边的一道侧门进来的啊。”
“怎么可能!”痞子惊惧莫名,忍不住高叫道:“那古墙邪得很!附近的乡民,朝它多看几眼都会头昏眼仁儿疼,平常都没人敢靠近的!”
龙啸天蓦地想起刚那个慌乱摇手离去的樵夫,似乎真的没正眼瞧过那道古墙。
猛回头,杜圣心眯着眼,倒是神色笃定。龙啸天知他不会信,不觉也是笑了,忙转开话道:“你还没告诉我,这里是叫什么地方呢?”
“哦,天阳兑位迎风楼!”痞子不假思索道,“太极阴阳鱼知道不?玄天界分天阳和天阴两界,地形都是一头大一头细,绕着中间的无涯海盘成一个圈,正好是两条阴阳鱼!咱这边是天阳界,这一带方圆十里的地方叫迎风楼,差不多就在阳鱼兑位。从这儿万盛街北上,都是善和门的地盘。”
“现如今的天阳,最强最大,和最弱最小的门户,各是什么?”杜圣心肃然的声音突然插进话来。
龙啸天闻言微觉诧异,足下却已不由自主让开了一步。
那痞子对上杜圣心望过来的清冷一眼,不知怎地浑身血液冲上头顶,四肢冰凉,用力咽了口唾沫,下意识答道:
“天阳最强的,就是南面的万壑谷‘昊狮天应堡’。堡主“怒天心君”雄剡从几十年前就霸统天阳了。我看二位绝非常人,何不就到天应堡拜个礼,只要入了天应堡门下,在天阳就没人敢来欺负了!”
他说到此,一拍胸脯道:“不瞒你们说,兄弟我就是天应堡旗下‘聚宝盆’的。以后有个什么难处,尽管来找聚宝盆的弟兄帮忙!”
杜圣心眼望虚空微微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那痞子见他并无异样,定了定神,皱眉细声续道:
“其次就是任家湾曳云山庄,在天阳最东面的无涯海边不死不活地撑了三十几年。庄主有六十多岁了,很是爱才,却一直得不到能人相助,听说一年前新来了个文武双全的先生帮他,最近和天应堡顶得很凶。”
杜圣心目光移注地下,夜色中幽深一片,微微咧了咧嘴角。
痞子搔了搔头向北一指道:“最后……就是北边这里的“善和门”。据说在天阳有好几百年了,一直为玄天界守着什么玄奇宝物。门主倒是个大好人,可惜好人是不该生在玄天界的,就活该他受罪了。总之,玄天界人恶多善少,你若不想让人欺侮,就得仔细了做人。”
杜圣心背起手,拧眉冥思着什么。龙啸天心中感慨“没想到,到哪儿都是江湖啊。”
那痞子见二人发了怔,松了一大口气。“兄弟我还有些急事儿,二位先请了!”他脚下开溜刚要走,便被龙啸天叫住:“等等,你刚才说到的都是天阳的门户,天阴的呢?”
“天阴?咱现在还喘着气呢,死了才去天阴!”痞子嗤笑他会错了意,挥袖扬长而去。
龙啸天望着慢慢回复沉寂的街头,深深叹了口气。
“龙啸天,想不到你武功是长进了,人却是越来越笨了。”杜圣心眼望那人远去方向,眯眼笑道。
“也许他说得对,破财填业而已,几百两买他几句话,贵是贵了点,就当……”
“不,一点儿也不贵。”杜圣心笑:“我几时把钱放在眼里?”
“那你说我笨是什么意思?”
“你笨在不该就这么轻易放他走。此人既是天应堡的人,一定知道很多玄天界人不知道的事,最起码,能省下我们大半探路的时间。”
“这人说话真真假假,能信?”
“你若得来一笔横财,会去做些什么?——是真是假,一试便知!”
杜圣心侧转头,朝龙啸天点头轻笑,眼中满是成竹之色。
“师兄说得是,我是变笨了。”
【万盛街北端——毓泊台】
天阳但凡会走路的人,都知道万盛街用以划分南北的这座毓泊台。
那是百亩琉璃石广场正中一方不起眼的祭坛,四周树了石象石兽,修罗鬼煞。是人们每逢佳期节庆,行司祭礼祈福,大摆水陆道场,挤庙会、哄大戏的热闹所在。
毓泊台西——五福阁酒楼。
同样,但凡到过毓泊台的人,也都知道毓泊台西面这座古老酒楼。
正交初更,幽暗空旷的毓泊广场丝毫不减白昼的热闹。五福阁的灯火不熄,夜不央。
酒楼并不大,三层五面塔形的楼体。左右不邻不倚,背倾于清水河畔的危桥残柳,独现着一派不群的孤傲。
门面昏晦,画梁油漆已剥蚀大半,前廊的灯饰也脏旧不堪。如此破败的酒楼门口,偏生横了条被踩踏得凹进三寸还余的门槛。
“达贵穷丐皆比肩,酒肉笙歌不夜天。”此种市井之所,最是龙蛇混杂。豪饮大嚼行令猜拳,叫赏弹唱吆五喝六,终日酒肉淋漓人声鼎沸。
“……这么说来,前淄坊妄来当铺那桩案子,真是矮脚冯七做的?”
三楼南堂正中,三个乞丐打扮的汉子正搁着脚歪七扭八围着桌子碰头交耳。方才那听了消息的蒲墩儿抿了嘴瓣连连摇头:“嘿哟,冯老七可真叫死性不改啊!这要是叫纪老大知道了,非得……”
楼梯口“哐啷”一记盏器撞响!
“你小子!怎么走路的!”
“对不住,对不住大爷,对不住您!------”
“去去去,下去!大爷我今天心情好,不与你计较!”楼堂下程和璋吆喝店小二的声音传来,众乞丐火速散开,披上笑脸相迎。
“唉哟程二哥,你可来了!这边坐这边坐,我替你倒酒!”左首尖嘴猴腮的年轻汉子铁头三起身来招呼。其余两人也忙不迭围过来大献殷勤。
来者正是方才从龙啸天手中诓得数百两银子的聚宝盆“火银盆”二当家,人称“瘦骨狸”的程和彰。当先在座的三人皆是火银盆的小头目,众人约定初更时在五福阁三楼会合,分派这一夜的任务。
火银盆的大当家纪连抱病在家,程和彰俨然便是眼下火银盆之首。
“你们三个,蛆一堆儿里说啥暗揭子呢?”程和璋撩袖子捡盘里炸得油亮酥脆的蚕豆瓣往嘴里扔,眯眼朝下属耍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