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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不明所以,却见他单手拎着那块匾走到城门下,不知从哪间房上掰下来一块门板,一挥龙爪从“公正廉明”上抠了几个横竖撇捺,往木板上一楔,歪歪扭扭地拼出一个“陈州”。
随后他把“陈州”挂回了城门上,又把缺斤短两的“公正廉明”随手往进城的必经之路上一扔,拍了拍手:“走吧。”
彭彧向九渊投去一个“你家龙王这么有才吗”的精彩表情。
陈州距利州只有不到五里,几人并不着急,先回了一趟陈家村,把仅剩的那包药材也给了他们,告诉他们虫子已经被消灭,如果发现死虫就地焚烧,以后安心生活。
彭彧又给了他们一点银子,说如果病重就去利州求医。
那哭着求他们的小姑娘倒还活得好好的,气色明显好了些,就是冻得发抖。可惜这姑娘还在,父母却是再也醒不来了。
李祎不知从哪捡到一点同情心,主动帮她把还没入土的父母焚化,毕竟这场寒气最多只能持续两个时辰,冻死虫子是足够,彻底击退夏天是不可能的。等暑气一回来,尸体还是容易腐败生变。
他找彭彧要了两个琉璃瓶,把两撮骨灰分别装好,拿细绳拴在一起递给那孩子:“收着吧,就当留个念想。”
女孩泣不成声地接过,琉璃瓶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像两位父母对女儿低声的呢喃。
李祎轻轻地叹了口气,一小团白雾出口便散在冷风里。他背过身朝众人招了招手:“走吧。”
一行四人上了马车,马儿哆哆嗦嗦地奔跑取热,几乎一眨眼就抵达了利州。
还没进城门,彭彧就看到停在城外的商队,马车上硕大的“彭”字商号,无比灼眼。
他上前一问,这是“丁卯”号商队,领头的是个姓金的胖子,生的一副“和气生财”的模样。
金胖子热情地跟几人打起了招呼,也不管这几位到底是不是人。他话语间分明什么祝福也没说,却让人莫名觉得下一刻就能“财源广进”“八方进宝”。
封闭多时的利州城门此刻正大敞遥开,城里设了几个“派药点”,大锅正“咕嘟咕嘟”地煮着药,苦味和热气一并在这突如其来的寒意里直上云霄。
金胖子他们拉了一车的药材,有条不紊地分送给几个派药点,看到有衣衫褴褛的乞丐,还附送上几枚铜钱,指指路边包子摊憨厚的老板娘,让他们就近吃上一口热乎乎的包子。
凡是来派药点讨到药的人,不论男女老少,都要自发地点头哈腰说上好几遍“谢谢”。
一时间,这个曾经让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瘟城”,竟摇身一变成了个人们互帮互助、暖意融融的“温城”。
彭彧负手站在一边,看着自家商队忙前忙后,唇角不住地勾起笑意。虽然利州的百姓不知他是谁,可他心里就是没由来地淌过一股暖流,像药锅里蒸腾起来的热气一样,抵挡住这股突降的寒霜。
他并不知道李祎就站在身后看他,琥珀色的龙目里流淌着奇异的光芒,视线定定地落在他身上,好像不舍得挪开似的。
他告诉过彭彧即便送药也救不活多少人,可他到底是那么做了,自己甚至不知他是何时给商队传的信。
救不活所有人,那就救一部分,能活一个是一个。
他瞒着彭彧施展的伏羲大阵,彭彧瞒着他给周边城镇送药——竟不谋而合地应了同一个初衷。
三千岁的龙王难得有些唏嘘,自己好不容易萌生出的恻隐之心,居然就这么淹没在了这个凡人的光辉里。
这凡人还不是什么高尚的凡人——一个只顾吃喝玩乐,不知百姓疾苦的纨绔。
忽然觉得自己的龙生充满了挫败。
九渊看着自家龙王“备受打击”的背影,忍了又忍,终于忍下了一声不合时宜的安慰。他可实在怕马屁拍在马腿上——拍马腿上也就顶多被尥一蹶子,要是拍龙腿上,那……
正在此时,旁边一老一少的对话忽然落进了他耳朵里。
老头搬着小凳坐在派药点附近,脸上的褶子比老树的年轮还多,每一道都塞满了“愁眉苦脸”。他看看灰蒙蒙的天,叹着气说:“唉……虫疫才过,又降寒霜……这日子,苦哦……”
包子摊后走出来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跟憨厚的老板娘很有母子相。他刚蒸出来一屉热气腾腾的包子,用油纸托了两个递给那老大爷,也没要钱:“崔老,您就别抱怨了,依我看哪这老天爷是在帮咱们,您看这一下雪,虫子都死了,咱这一个城的人不就活了吗。”
崔老头拿枯柴似的手指接过包子,唉声叹气地咬了一口:“年轻人,你懂些什么?你知不知道这一下雪,庄稼就全都冻死了。等秋天、冬天,咱们吃什么?”又指了指他的包子摊,“粮食都没了,你拿什么做包子?”
那年轻人嘿嘿笑着,也不恼:“大爷,我不懂,我就知道咱们现在是熬过了这场虫病。以后的事儿,那就以后再说呗!——来,您的包子!刚蒸出来的,新鲜热乎!”
他又热火朝天地张罗客人,崔老头好像觉得此人朽木不可雕也,慢吞吞地掰着那皮薄馅大的包子,摇摇头不说话了。
九渊看着自家龙王陡然阴沉下来的脸色,连忙拦在他面前,压低声音道:“王,您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凡人目光短浅,犯不着跟他们置气。”
目光短浅?只怕是目光太长吧?是因为有“足够长”的命,才施展出来足够长的目光?
李祎一句话没说,眼神却阴恻恻的,后槽牙几乎咬得咯咯作响。
九渊忙把他推搡走。龙王要是发起怒来,这一个城的人还不够他挥一挥袖子的。
要说王好像很久没有这么明显地发过火了,以前有气也是在心里憋着,时刻维持着“风度翩翩”,这回居然直接喜怒形于色了。
彭彧莫名其妙地看着两条龙从眼前经过,不知哪个不长眼的又惹了这两位大爷,那龙王脸上的阴霾简直比天上的云还厚。
他从陈州走的时候不还挺高兴吗?还叮叮咣咣地把人家匾给拆了呢。
彭少爷被龙王这比翻书还快的翻脸弄蒙了,心说难道是自己没经过他同意私下给利州送药,他不高兴了?可这药材都是花的他们彭家的钱,碍不着龙王什么事吧?
他绞尽那点可怜的脑汁也没想通自己到底哪惹了他,想着龙王既然这么不高兴待在利州,那就办完事情赶紧撤吧。当下摸出玉簪敲了敲:“哎,姓柳的,你那堂兄住哪儿啊?”
柳众清没理他——他被龙王封了视听,还没从小黑屋里放出来呢。
彭彧只好自己去打听,好在那户人家在利州还挺有名,男主人柳怀止——也就是柳众清的堂兄——是个教书先生,四十来岁,有个成亲二十年的老婆。
因为这段时间利州闹虫疫,学堂暂时关闭,夫妻两个没事就去给街坊四邻帮帮忙——彭彧找到他们的时候,俩人正在一个派药点帮忙分发汤药。
简单说明了来意,顺便把柳众清那十恶不赦的罪行也一并挑明,柳怀止顿时惊得差点打翻了药碗。他把几人请回了自己家,难以置信地问:“众清他真的……?”
彭彧咂摸了一口茶,觉得味道实在乏善可陈,便不动声色地放下了:“千真万确,不信你自己问他。”
李祎他们也跟了过来,龙王只拿鼻子叼了叼茶味,已经断定这不是龙喝的东西。他解开柳众清的封印,这厮却不出来,只隔着簪子说:“麻烦各位大人告诉我堂兄,说我现在这般样子不好见他,怕吓到他。”
彭彧转了转眼珠,故意断章取义,顺便添油加醋了一番:“他说他自知罪……行深重,没脸见你。”
李祎估摸着那个突兀的卡壳是他想说更复杂的“孽”字,可惜他不认识。
柳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