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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因为他曾是颜老先生的学生,我们彭家可能根本不会在冼州扎根。”彭彧说着,也拿了一个枣。
当年冼州还不叫冼州,它作为都城时的名字叫“渭阳”。也不知这两个朝代间有什么深仇大恨,那时的皇帝连渭阳这个名字都不许冼州再用。当时的渭阳人,也就是现在的冼州人当然不干,发起了一场反抗,可百姓哪里敌得过军队,很快就被压了下去。
也因为这件事,新朝廷赐了冼州一个名字:忤州。
“忤”当然不是什么好词,这名号要真的落实,冼州人就变成了彻底的大逆不道。于是年近七旬的颜有龄老先生站了出来,大笔一挥亲自给城楼题了一块匾,就是“冼州”。
当时的渭阳人都知道这名字的含义,一呼百应地站在了颜有龄这一边。可私自给城楼题匾这是什么样的行为,朝廷自然不允,当下就要抓人。颜有龄就当着军队的面拔剑自刎,以死谢罪,鲜血喷溅出去十数尺。同时天降异象,好端端的地面在他脚前裂开了一条缝,直裂了三丈三尺宽,把朝廷的军队悉数隔绝在了城外。
他让人砍下自己的脑袋,高高挂在那城楼上,悬在那匾额下,死不瞑目的双眼直勾勾地注视着城外。那三丈三尺宽的地缝每天合拢一尺,三十三天之后“轰”的一声,两块土地撞在一起,颜老先生的脑袋也从城楼上掉了下来——当时正值寒冬腊月,皮肉都被朔风吹干,却丝毫也没有腐烂。
经过这么一出,朝廷便不敢再动冼州,也从此不再管冼州,仿佛版图上没有这么一块地方。彭彧的祖父在外听说了这件事,颇为撼动,便只身返回冼州,利用自己在外所学的经商之术帮彭家扎了根,打下了偌大的基业,也帮助冼州人自成一派,与世无争地安于这一隅小城。
而颜氏学堂也被他发扬了下去,到四五十年以后才日渐衰落。
至于那日的“天降异象”,冼州人一直认为那是先帝显灵,就这么口口相传了好几代。至于真相到底是什么样子,因为没有明确的记载,早已无从考证。
马车里的空气安静了几秒,李祎十分认真地听着对方说完,随后轻轻地叹了一声:“倒是个英雄。”
其实他以前对人间的事并不怎么关心,顶多是这里降一场雨,那里招一阵风。他们龙高高地翱翔在九天之上,偶尔俯瞰人间,那鳞次栉比的房屋每一寸都透出逼仄来。
至于人——那便看也看不见了,人类的寿命太短,力量太弱,对他们龙来说不过是沧海里的一粒沙子,天地间一只蜉蝣,随便吹一口气便能掀得他们东倒西歪,随便招一片云便能引得他们大呼小叫,随便引一泓水便能使数以万计的人流离失所。
所以他一直不太明白人这种生物存在的理由,哪怕知道他肩上的责任是庇佑弱小的人。
不过现在他突然有了一点体悟。
龙并不是一种群居性的动物,二虎尚且不容一山,更何况是他们万灵之首的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自他破壳之日起便是独自一龙,蓬莱仙岛上有珍禽走兽,唯独没有人。
所以他也不太明白为什么所有的动物化了形,都是化成人形。
人到底高贵在哪?这种用泥土甩出来的生物,身上到底有什么是他们所没有的?
他看着面前低头喝水的青年,方才他讲述那个故事的时候,眼神专注得近乎虔诚,一点儿也不像个合格的“纨绔”。
寂静已久的心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轻轻拨动了一下,就像他经常弹的那把琴,有什么东西一触即走地擦过了他的琴弦。
也许人身上确实有什么东西,是他们这冷冰冰的鳞类生物所没有的。龙王活了三千余年,突然觉得自己懂的东西可能还不够多。
他转过头,掀起帘子看向车窗外,嘴里的枣子太甜,甜得有些发苦。他随手把枣核弹了出去,那人类又说:“你就这么到处乱扔?有没有公德心啊?”
龙王挑了挑眉,有些好笑地瞧着他:“从我嘴里出去的东西,那都沾着一口龙气,它们要不长成枣树都对不起我。到时候三十里枣林从冼州一直……”
“得得得,”彭彧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幻想,“还三十里枣林,你要想吃,我绕着冼州城给你种三十里。到时候你化成了原形,我爬树上给你敲,你就张着嘴在底下接,等你吃饱,枣子也收完了。”
他说着,像是已经想到了那画面,自己先笑了起来。
第10章鬼城(二)
马车行驶得不慢,却十分稳当,潜岳安静地赶车,车里俩人便东一句西一句,把这些年从人间龙界听来的趣闻拉出来溜了一圈。李祎发现彭彧这人虽然文化水平不高,可说出来的句子有种莫名的感染力,让人不由自主就听了进去。
随后他发现,这个结论下早了。
夏天的天气实在热得骇人,李祎觉得自己一路扔的枣核可能长不成枣树了——早被太阳烤干了。拉车的马热得气喘吁吁,日正当头的时候,几人不得不在一处小镇上歇了脚。
硬嚼干粮彭彧吞不下去,便寻摸寻摸在镇口找了一家面馆。这镇子是真穷,面馆是真寒酸,桌椅只能摆在门外头,用来遮阳挡雨的油布几乎破成了渔网。
两人一龙点了三碗面,围着桌子一人坐了一边。彭彧那条长凳一条腿缺了一半,他没看着,一屁股就坐了下去,结果“哎呦”一声,差点连人带凳摔个四脚朝天。
“靠!”他当下便骂出了声,“什么鬼地方,真他妈破!”
周围一圈人纷纷向他投来视线,他又拿着那头是头尾是尾哪里都好就是不直的筷子,端着又大又圆干净油亮就是开了个三分之一深大豁的破碗,尝了一口有肉有菜色泽饱满就是没加盐的面,终于忍无可忍地“呸”了一声:“真……”
李祎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那个“他妈”咕咚一声就着面咽了:“……难吃!”
面馆的厨子正给旁边一桌送菜,听见他说,一眼瞪了过来:“难吃别吃!”
那厨子生得膀大腰圆,一身臭汗让太阳照得泛着油光,手上还拎着把豁了不知多少个口的菜刀,瞪起眼来阎王爷都要退让三分。彭纨绔居然不是个欺软怕硬、见恶就怂的纨绔,一点不怕他,还招招手把他喊了过来:“老板,你这儿面多钱一碗?”
厨子伸出短短粗粗的手指,跟他比了个“三”。
“就你这还要三个铜板?”彭彧拿筷子一拍桌,一条腿蹲在了晃晃悠悠的长凳上,“你这面,猪都不吃!”
厨子又粗声粗气地吼了句:“猪不吃,你吃!”扭着百来斤的屁股便走了。
“哎你……”
彭彧没捞着便宜,一脸“你们在场的全都欠我钱”似的苦大仇深,从碗里挑挑拣拣,扔掉了连着筋的肥肉,撇开坨成一团的面条,最后夹起一颗看上去还像那么回事的菜心,一咬咬出来半条白白嫩嫩的菜虫。
又“呸”地吐了满地。
他索性放下了三个铜板的天价面,从油纸包里摸出一个烧饼,烧饼上的芝麻看着都比这碗面贵。
他在这就着面汤吃烧饼,那边潜岳已经呼噜呼噜地解决了大半碗。在外面跑商的人就是不一样,什么好吃的难吃的都能面不改色地照吃不误,不像旁边这两位爷。
彭彧那嘴是后天养出来的刁,龙王那嘴是天生的刁,总之俩人在“吃”这方面,算是相见恨晚惺惺相惜,颇有同流合污沆瀣一气之势。李祎压根儿连筷子都没动,直接伸手朝彭彧要了半个烧饼,干啃了起来。
所以坐在这吃面的意义何在?
潜岳吃完了自己那一碗,抹了抹嘴,觉得没吃饱,便伸手搭了一下彭彧的碗边:“少爷,您还吃吗?”
“不吃了,咽不下。”
“那我替您吃了。”
彭彧“唔”了一声,顺手把烧饼举在面碗上拍了拍,拍下一层芝麻来。
“谢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