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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沿着官道走进石桥镇,头上戴着竹笠,半掩着脸孔。梳着非男非女的发式,一把青丝简简单单的用布条扎在脑后,既未梳髻,也无任何金钗发饰。从身形上倒是可以看出那是一名女子。步伐小小的,腰间的系带勾勒出她的纤腰。她垂着头,把帽子拉得低低的,好挡住炽热的骄阳。
未时刚过一刻,她在一家小小的饭馆前住了脚,向里头张望了下,已过了午膳时分,客人不多,桌椅看来还算洁净。
女子走进店门,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放好随身的包袱和一只药箱,解下头上的竹笠。
那张脸把前来招呼她的店小二惊得倒抽一口冷气。
半张脸肤白如雪,娇娇嫩嫩。另一边却是横七竖八,布满了刀痕。其中一道离她左眼堪堪只有一寸,再偏一点,她一只眼便要毁了。
小二心中虽是讶异,倒还算镇定。“姑娘要用点什么?”
“先来壶清茶。再一碗白饭,两样小菜。”她简单吩咐道。
“知道了,马上就来。”
一壶热茶很快上了桌,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心中又是兴奋又是不安,几个月风尘仆仆的路程总算到了终点。石磊会记得她吗?她当然记得他的。隔着外衫,她胸口那方从不离身的玉佩暖暖的。隐隐间似乎仍可听见他的低唤
小初妹妹
小二送上了饭菜,看也不敢多看她一眼,转身就要走开,一个姑娘家伤成这样,脾气肯定是古怪的。
小初不忙着吃饭,却喊住了他。
“小二哥,石家堡离这儿有多远?”她从没去过石磊的家,就连镇上都没踏进过一步,委实弄不清楚方向。
“姑娘要去石家堡?”小二瞄了桌上的药箱一眼。“姑娘也是大夫吗?是不是要来帮石夫人看病的?”
石夫人?是石磊的母亲吗?“石夫人生了什么病?”
“就是因为附近所有的大夫都看不出是什么病,石家堡才会贴出告示,重金征求大夫。连许多外地的大夫都看过了,大家还是束手无策。姑娘难道不是看了告示,才要上石家堡的吗?我听说三天前石家少爷已经出发前往京城去请一位名医,这来来去去没一个月是回不了家的,-还有的是时间试一试。石家堡一向大方,说不定姑娘真可治好石夫人的病,那石家堡一定会重重答谢-的。”
原来石磊此时不在家小初失望的叹口气,也没心思去吃饭了。“石家堡往哪个方向走?”
“出了店门向左边走,出了镇再走个两里路可以看到一座大宅就是了,很好找的。”
“多谢小二哥。”
她勉强吃了几口饭,付了饭钱,便按着小二的指示,往出镇的路上走,脚步有些无精打采。
唉,十年都等了,还怕再等上一个月吗?
拿起竹笠掮了几下,终于微微感到一丝凉意。在雪山上住久了,她最不能习惯的是平地燠热的的天气。尤其时值盛夏,白花花的烈日照得人睁不开眼。道上车马来来去去,扬起一阵阵的灰尘,虽是晴空万里,看出去也是朦蒙胧胧。
把竹笠重新戴回头上,这一路也不知换过几顶帽子了。又是日晒又是雨淋,缺了它可是不成,倒不是为掩住她脸上的伤痕。她今日这模样,可比初受伤时好上太多了,当时那狰狞可怕的样子,她还记得很清楚。幸而未曾让石磊见过,他可该多心疼。一路走来也不是没人指指点点,她并不以为意,那些不相干的路人打什么紧?
师父--也就是当初带她上山的厉怀谷说过,她这伤口已算不得十分明显,只不过是几道纵横交错的浅痕罢了,她自己看惯了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顺眼的地方。
她的磊哥哥唉,她老改不了旧日的习惯。她现在是个大姑娘了,早过了二十岁,不能像个娃儿,老是磊哥哥磊哥哥的喊。她深信石磊不会嫌弃她,他曾说过她脸上就算有了十道疤八道疤,都还是个美人的。
都十年了,待会儿就到石家堡了。有一件事是她本来都不愿去想的--石磊会不会已经成亲了?他今年都二十六了,早到了娶妻的年纪。
她知道他会等她的。可她当年音讯全无,若他以为她是死了
小初记得刚上山的一两年,脸上的伤口才痊愈,体内寒冰掌的余毒未清。每天哭求着师父让她下山。可师父怎么也不肯答应,说是为了她的安危着想,她知道他的顾虑。大师伯若是知道她没死,定是不会放过她。
师父一年前曾下山打听消息,只听说大师伯在西域失踪了,是死是活没人能够确认
这回他终于也同意她下山,师徒两人结伴南下,在京城才分手。他转往关外去找几味珍稀药草,她则继续往南走。临行仍严厉交代她,不得使用本名。她着实不愿,舍不得以前石磊常常唤她的小名。可是她也知道师父说得有理,后来她便替自己取了个化名叫白玉璞。
以前石磊教她读过白朴的一首词,说那正好用来形容他俩常见面的河边。
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
那时,她还取笑他,说他连日出日落都分不清楚。明明,他们见面总在日出后不久
后来,她才知道,他常在日落前到河边去,一点一点的搭盖他们的小屋
出了饭馆,这一路走来,没有青山绿水,没有白草红叶黄花,两行高大的柳树夹道而立,直到石家堡的两扇朱红大门前,门口蹲踞着两座威武的石狮子。
她仰头看了一眼门区“石”字看来十分亲切,她终于到了石磊自幼成长的家了。
她走到一旁的小门,拉起铜环轻敲了两下。
门房很快开了门。
“有事吗?”门房一时分不清楚她是男是女。
“大叔,听说府上正在找大夫替夫人看病?”她摘下竹笠,一边说道。
“姑娘是大夫?”门房饱含怀疑的目光往她身上溜了一圈。瞧她风尘仆仆,衣着寒酸的模样,怎么也不像个大夫,手上提着的药箱倒是货真价实。
可那些锦袍玉带的名医也不见得高明啊!
唉,夫人都病得这么久了
“是的,镇上的小二说府上贴了告示。”
“姑娘怎生称呼?”
“我姓白。”小初犹豫了下。反正石磊不在家,她说是姓白或是姓段都一样无人识得。
“白姑娘,请进。”门房挺客气的把她请进门。“我这就带-去见何总管。”
何总管,这人她是知道的。石磊自小苞着他学算术、记帐、打算盘
“你家的少爷是不是出远门去了?”说不定这消息是店小二误传的。
“姑娘怎么知道的?”门房讶异的看了她一眼。
“也是小二告诉我的。”小初忍不住有些失望。看来她真的恐怕得再等上一个月了。唉!
“原来是这样,少爷的确是上京城去了。”
“那石少爷可成亲了?”她忐忑问道。一时也不知要是听见一个“是”字,该如何是好。
“未曾。”门房据实回答,心里嘀咕着这姑娘怎的问话如此古怪。“姑娘识得我家少爷?”
“-,”小初有点不如何回答,石磊可不曾识得一个姓白的女大夫啊。“听人提起过。”她含含糊糊答道。
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她倒是挺有心情去欣赏花园中的景致。唇边微微漾出一缕笑意,跟着门房穿过一扇月亮门,墙边一丛巨大的芭蕉在风中轻摇着扇似的叶片,几处植栽绿意森森,看来十分清凉,倒将盛暑的热气消解大半。
这姑娘笑起来挺美的,可惜了那半边脸孔。门房心中暗暗惋惜。
小初停下脚步,看着一株亭亭玉立的含笑。以前每到花季,石磊去看她总要带上几朵,让她别在襟上或是耳际的就是这棵树吧!她怀念的想着。那浓郁的芬芳日日夜夜在她脑海,不曾或忘
石家夫人的恶疾是从仲春开始发作的。
起先看来并不严重。
不过是左颈上长了蚕豆般大的硬核,一开始并无不适,十日后延伸到右侧颈部。也请了大夫开过几帖方子,毫无起色,后来陆陆续续看遍方圆百里内的几位名医,全无改善。
如今颈上硬核已长到七八枚,还一日比一日增大,病人两眼无神,面容枯槁,失眠多梦,几乎吃不下饭,眼看继续恶化下去,即将不保,把石家父子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后来是石磊的师父建议他去找一位遁世已久的神医,据闻此人数月前曾在京城出现过。
父子两人商量过后,决定让石磊上京城碰碰运气,一面也在本地贴出告示,重金聘请大夫。
小初把过了病人的脉象,又仔细观察了她颈上的瘰痢。虽则自己实际行医的日子不长,幸而这症状,她倒是在爷爷留下的医书上见过。
请丫鬟备好笔墨,便洋洋洒洒开好了处方。倒也不是什么难得的药材,当归三钱、银花四钱、连翘四钱、川芎三钱、薄荷一钱等十来样,都是寻常可见的。又开了帖外用药草,让人照方抓药。
“请问大夫,拙荆这病症因何而起?”石家堡堡主石岩见这女大夫从从容容的写下处方,不像有什么为难的神色,倒像是信心满满。可之前那许多名医一开始不也是如此?何况这不过是个小姑娘,行医资历有限,他实在不敢太过冀望于她。
实在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了,儿子上京城去找人,也不知是找得着,还是找不着,唉!
“夫人近来是不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小初判断,石夫人的病症大约是起于情志不舒,忧思过度,肝气郁结
“唉,我这夫人有一件大不顺心的事,有好几年了,也不只是最近。她长年失眠,可不就为了我夫妻俩的独子,迟迟不肯成亲。”
“原来如此,石堡主指的是石磊石公子吗?”
“是啊,大夫也识得小犬?”他倒是没听过儿子提过他识得懂医术的姑娘。儿子长大后,就越来越沉默寡言,什么都不肯跟父母提了。唉!
小初这时倒是不好开口承认他们是旧识。“令公子英名在外,石桥镇上的人都识得。”
提起这点,石岩倒是挺得意的。他这儿子事业心极重,一年到头走南往北,不辞辛劳。石家堡的生意在他的主导之下比先前扩充了三倍不止。可也因为这样,他老是借口事忙,无暇于婚事。
儿子有志气,夫妻俩也不好说他什么,除了在他难得空闲时略为叨念一番,也别无他法。
他五湖四海都走遍了,也没见他看上过哪位姑娘,唯一与他较亲近的就属他的心莲表妹。两人自幼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石磊待她也好。三年前曾提过他们的婚事,他却说心莲太年幼。那年她十五岁,如今也有十八岁,可以嫁人了。
现下既已知夫人的病症竟是因此而起,可就不能再拖延下去,由得儿子任性。再任性下去,可不连妻子的一条性命都要送掉了吗?
小初见石堡主沉默了半晌,似乎在考虑什么事,也不再多说什么。现下她已十分满足,石磊既未成婚,又不曾跟别的姑娘订亲,她只要待在石府好好将他母亲的病治好,就可以安安心心的等他回来。
堡主还提过他夫人耳不聪目不明,才四十出头呢。应不是年纪的关系,大约也是肝郁生火,这该开什么方子呢?黄岑二钱,桔梗三钱,车钱子三钱
“夫人醒了?昨夜睡得可好?”
石夫人听见这陌生的声音,隐约想起数日前来了名女大夫帮她看病。服过几帖药,她觉得精神似乎好些了。
“没做什么梦,一夜到天明。”她唤了丫鬟冬梅服侍她梳洗。披上外袍,束好衣带,再躺回软垫上。
冬梅手里端了一碗粥,盛了一匙放到石夫人唇边。
“今天这粥,味道可好着呢。”她吃了一口赞美道。
“夫人,这粥是白姑娘亲手熬的。”冬梅也十分佩服这位女大夫,医术高明,连厨艺都高人一等。
“有劳姑娘了,我很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粥了。”
“夫人过奖了。只因为您病症轻了些,胃口便跟着好了些。这粥其实平平无奇,并无特别之处。”
“姑娘忒谦了。”
石夫人吃完了粥,便让冬梅退下。已许久不曾精神这般好过,她倒是颇有兴趣和这位女恩人说说话。
“姑娘是何方人氏?家住何处?”
“我打关外来的。”她随口答道。顾虑着师父的吩咐,还是谨慎些的好。
“那可远着呢,听姑娘的口音,倒与本地没什么不同。”姑娘的声音清清亮亮的,极为悦耳,想必人也是美的。可惜她视力不佳,没法子看得太清楚。
“大约是因为我在外游历已久,家乡的口音便渐渐消失了。”她只得胡乱找着借口。
“依姑娘看、我这病症几时可以痊愈?”
“若无意外,二十日内当可病愈。”
“那可太好了,等我一病好,就开始替我儿子准备婚事,姑娘是我救命恩人,务必留下来喝杯喜酒。”
小初惊愕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石磊和谁的婚事?他不是没有订亲吗?
“喝令郎的喜酒?”
“是啊,昨夜我家老爷和我商量过了,一等儿子回来就让他成亲。反正人选现成就有了。也就是我姊姊的女儿,他的表妹心莲。她从十来岁就住进我们石家堡,可也有七八个年头了。我那不肖子对别的姑娘都不看在眼底,可独独对他的表妹可好着呢。”石夫人一想起儿子就要成亲,心花怒放,便有些滔滔不绝。现在她已经不咱儿子反对了,他是个孝顺的儿子,一知道老母亲为了他的婚事才恶疾缠身,还有第二句话好说吗?
“石公子有提过要娶他表妹吗?”
“这倒是没听他说过。可不娶她还娶谁呢?自他二十岁起,媒婆开始上门,就一个个被他赶跑了。”不逼着他,她岂不是永远都抱不到孙子了。
“夫人是不是一定非要他娶表小姐不可呢?”
“倒也不是,虽然石家堡家大业大,我也不是非要他娶个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不可。只要他看上眼,性情又好的姑娘就可以了。”
“那那我可不可以呢?”这句话一出口,小初满脸通红。恨不得地上开一个大洞让她可以钻进去躲着。
石夫人吓了一大跳,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她从没看过自己开口求亲的姑娘哪!
“这这”她是挺喜欢这位白姑娘,医术又好,性情也佳。可儿子从来也没见过她,怎知他喜不喜欢?好歹心莲是他自幼看着长大的
“我知道说这话是不知羞,也让夫人为难。”小初鼓起勇气继续说道:“只是我今年已二十有二,早过了标梅之期。自幼父母双亡,无人可帮我作主,只得大胆开口,找个归宿,不用再大江南北奔波。”
“不是我嫌弃-,只是我儿子未曾见过-这万一他要不”喜欢,可怎么好?
“若是公子委实不喜欢我,一年之后请他纳妾,我绝无二话。或者夫人别急着替公子决定婚事,等他返家后再谈?”
这可不成,她这可是藉病威胁。若不此时逼他成亲,等她的病一完全好了,又要再拖上三年五载,她可没耐心再等下去。
反正不是心莲,就是白姑娘,哪一个都好。
幸亏她还没跟心莲提过婚事,还来得及改。
“那就这么决定了。”
决定了?“夫人指的是?”
“等磊儿一回来,就让你们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