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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干年前她孤身来长安求学做官,也是这光景。
许稷一时不知道要做甚么,从包袱里掏出买给千缨的礼物,最后又塞了回去。长安城终于起了风,傍晚的风将白日里的热气都卷起来,吹得人头昏脑涨。许稷转过身,长曲中骤响起哒哒哒声。
许稷没理会那声音,闷闷翻身上了马,就往西边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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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前脚刚走,便有头小驴在王宅前止住了蹄子,咚咚咚去撞那门。门房闻声探头一看,又吓一跳,捂住心口自言自语道:“天呢,竟有头驴自己找上门来了,看着怎这么像许三郎先前丢的那头驴唷!”他对那头好不容易逃离“主人”魔爪的驴说道:“你在这撞也没用啦,你家郎君啊,方才往西边去了。”他说着指指西边:“快去快去!”
小驴瞬时撒丫子狂奔,只为能追上许稷的马。
因在长安无其他去处,许稷只得寻了个馆驿住下,将零零散散的行李收拾妥当,屋外已是一片暗沉沉。
她沉默着直起腰,没有点灯就关上门走了出去。
闭坊后的街道格外冷清,许稷一路走一路寻,想找个地方吃一顿热乎饭。然酒肆饼店约好了似的纷纷关了门,在这夏夜里,竟有几分寒瘆瘆的意味。
她不自觉就走到了练宅附近,喜乐犹在,空气里飘着酒香。许稷往前走了一步又一步,就在她要退回去之际,忽有“哒哒哒”声响起。许稷耳朵一动,一头小驴竟是疯了一般朝她冲过来,激动叫个不停。
练宅门房闻声探出头来,客客气气眯了眼笑道:“您是来吃喜酒的吗?”
许稷连忙摆手,然那小驴却不停叫唤,引得几个庶仆都跑了出来。庭院里吃流水席的宾客更是以为出了甚么事,好奇地问这问那,甚至有人也出来看热闹。
一众人围住许稷与她失散多年的小驴,想弄清楚这小驴为何这样激动。然忽有一眼尖的认出许稷来:“许三郎啊!你来做甚么哪!”
噢原来是许稷!诸人摩拳擦掌要看“前夫哭闹前妻大婚现场”这种大戏,没想许稷却是垂了脑袋牵过驴,想要从人群中突围回馆驿。
诸人不干,这种好戏怎能轻易放过呢?于是有人速去喊了练绘。此时练绘正被一群同僚盯着作完却扇诗,却见庶仆冲进来道:“不好啦,许三郎回来了!”
千缨闻言倏忽放下了手中团扇,练绘转身就往外去,诸同僚亦是悻悻出了新房。千缨也要出去,却被媒妇死死盯住:“娘子不能出这门,晦气!”
可千缨实在有太多话要与许稷道,譬如她为何不回自己的信,又为何不阻止这些乱糟糟的事发生……她实在忍不住,霍地起身就往外去,俩媒妇上来就将她摁住:“新妇子可不要乱跑!”
练绘一出门,宾客更是来劲,大戏要开始了哪!
却没想练绘径直走到许稷面前,二话没说拽过她就往东边去,只留下一小驴陪诸宾客玩耍。
小驴深觉这些看客极蠢,一见主人走远,就愤怒地就朝人墙撞去,惊得一伙人纷纷散开,它便趁机冲向许稷处。
许稷罔顾那头碍事的小驴,沉住气抬头质问:“所有事请与我说实话。”
练绘于是一五一十还原了事情起因经过,最后给出了必然的结果。
许稷听完气得发抖,几乎红了眼,不由分说就给了练绘一拳,压低了声音怒斥:“男人之间的那些烂算计,却要牺牲女人来解决!你们还是不是人?!”千缨与她亲如手足,这手足却要因为莫须有的罪名入狱吃那些苦头,又因为要息言乱不得不改嫁!
不论拳头还怒言,练绘全盘收下,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
许稷收紧拳头深吸一口气,努力忍住再挥一拳的冲动,练绘却忽然撩袍跪了下来。
那一身喜袍于黯光中竟格外刺眼,许稷皱了皱脸,想说甚么,却根本开不了口。她转头瞥见墙根边上扒耳朵听好戏的,顿时抛开平日里那些好脾气,厉声道:“都滚!”
一众人被她这么一骂,纷纷作鸟散状:“哎唷许三郎这脾气可长了不少”、“出任外官果然不是好事,夫人被人抢走了,自己也变得很坏!”、“正是正是,不过练侍御也太窝囊了,这种情况下难道不是打一架吗?”、“你们听清楚先前许三郎的话了吗?甚么甚么算计,这其中难道还有其他歪歪绕绕的事情不成?”、“不知也,他声音压好低噢!”
议论声渐远,小驴也变得安静。它从久别重逢的喜悦中醒过来,大约知道主人遭遇了甚么不好的事,也不再出声,只沉默乖巧地看着。
许稷那一腔怒火仍在烧,她闭了闭眼,却深知不论如何这事实已定,没法再回圜。
冷静下来的内心像是被肃飒秋风横扫而过,一片空荡荡。
她不自觉往后一步,看向长跪不起的练绘。早几年王夫南曾与她说过宦海中的立场,练绘既是顺着座主的关系一步步往上爬,那么他的人生也要接受座主的安排,这其中亦会包括婚姻大事。
若要怪,得怪他们都置身这波涛浑浊的宦海,怪立场,怪权争,怪他们都无能抵抗这侵袭而来的巨浪。
置身宦海中,跪下来太容易了,站着才累,几乎要将力气耗尽。
许稷背挨上墙壁,对练绘说:“练侍御请起来吧,某受不起。”措辞已转为客套与疏离,已经是保持距离的理智在主导。
练绘听懂了她的话,起身犹豫了半天,道:“请随某来。”他侧过身往偏门走,正是要带许稷去见千缨。
许稷瞬时窥知了他的意图,却没有及时跟上。练绘止住步子回过身:“许参军?”
许稷钉在原地动也不动,夏夜的风将她沾了桑葚饮的袍子吹得鼓起来,空气里的酒气迟迟不散。她拒绝了练绘的好意,并道:“十八娘因那样的流言被迫选择眼下的路,某不能让她再染上甚么闲话。”
她已为他人妇,不能再轻易靠近。流言害人,会让她将来的日子都不好过。
练绘知自己是致使他夫妻二人分离的罪魁祸首,倘若不是宦官为了诬陷他,倘若不是赵相公一意孤行要救他,那么也不至于令事情变成这样。
许稷这般,令他更为愧疚,甚至不敢回去面对新妇子。
就在他愧得不知做甚么回应之际,许稷却忽迈开步子朝他走来。她在他面前停下,自怀里摸出一盒不远万里从沂州带来的上好口脂递过去:“请替某交给十八娘,让她保重。”
“她喝酒没有节制,不要给她太多酒;她喜欢钱,发脾气的时候给她钱数一数就会消气;她睡相不好,天冷的时候记得及时给她盖被子。”她退后一步深深鞠了一躬:“请你好好待她,也好好待樱娘。”
她说完即刻转过了身,小驴反应过来,连忙哒哒哒地跟了上去。
练绘站在原地,手中还握着那一盒精巧口脂。
冷硬金属尚带着体温,是心的温度。
作者有话要说:
千缨:!我睡相不好吗!惊
☆、第59章五九政事堂
许稷比预计早几日到长安,遂不必立刻赶去户部报到。如今她在长安已无处可去,接连几天基本是在满城寻住所,最后在务本坊国子监隔壁赁了一间小屋,虽磕碜了些但好歹算个容身所。
至此,她已算是身无分文,饿着肚子整理完屋舍,就看见放旬假的国子监学生朝气蓬勃地从门外路过。
许稷一身士子单袍,虽然头发花白,却像极了跑来长安求学的外地学生。
有好奇的家伙瞥瞥她:“咦,又换了人住也!”甚至对她狡黠一笑,恶作剧地说:“这里死过人唷!晚上要小心哪!”
许稷淡淡一笑,这群青春逼人得几乎要炸掉的家伙见她如此反应,无趣笑着各自散了。
她回屋拿了礼物,关好门,骑驴往昭应去。一别许家就是好几年,也不知他们眼下如何。
她先是到昭应城的旧居所,没见到人,便赶在天黑前上了骊山。
刚行至石瓮寺,家犬许松就兴奋跑了来,后面跟着一个小娃,气喘吁吁止住步子,仰头看许稷,许稷也看他,那小小眉眼与许山妻十分相像。
许稷正要上前抱他,许松却汪汪汪不停吠,不由分说凑过来就是一顿亲昵,看得一旁小驴忿忿地直喷气。
暮色将合,在这暑气旺盛的时节里,山中却很是凉爽。许稷带了一娃一犬一驴迎着晚风回了家,许山又是惊喜又是兴奋,他先是将许稷打量一番,又道:“王娘子如何没与你一道来?”
他久居山村,对长安城的各种消息并不知情,更不知他家弟媳如今已改嫁为他人妇。许稷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坦白了和离事实。许山一愣:“为何和离?是你不好还是她不好?”
许稷尴尬抓抓脑袋:“成婚几年了也没能有个孩子,我不能耽误她。”
她等于直白说自己不能生,许山一听自己弟弟竟有此隐疾,顿时不知是安慰好还是劝他求医好,最后瞥见在角落里玩耍的亲儿子,招呼过来大方与许稷道:“不要紧,往后他给你养老。”
乖巧小娃赶紧抬头唤了声“三叔”,许稷伸手揉揉他脑袋,递了见面礼过去。
小娃接下,咧开嘴就表了大决心:“我会给三叔养老的!”
屋内气氛瞬时热闹起来,许山妻将晚饭端上桌,一家人高高兴兴吃了饭,到最后许山也没有问过许稷一句仕途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