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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A市的路上,吕铭浩醒过一次,那时他被父亲紧紧抱在怀里,对方苍白无力地唇上噙着笑,正眼神温柔地看着他。
“爸……”喉咙滚动,眼泪像要夺眶而出。
吕彦白伸手捂住他的眼睛,轻轻拍着他,说:“睡吧。”
于是再没了声息,他的眼皮发沉,意识又要陷进黑暗。吕彦白温柔地拍打他,嘴里哼着歌,是他小时候最喜欢的黑猫警长。
过了许久、许久之后,他又听见父亲低语似的呢喃。
“好好活着呀,儿子。”
再次醒来就是在医院里了。
钱小三儿一脸惆怅地坐在床边,看他。
吕铭浩倏地坐起来,四下张望:“我爸呢?”
病房里四下无声,雪白的窗帘被风吹起,楼下的桅子花香飘了进来。喵咪蹲在窗棂上,一心一意地舔自己的爪子,听见他的声音,小小的耳朵动了动,随后轻盈地跃起,跳进了他的怀中。
钱小三儿默默地看着他,眼神哀莫。
吕铭浩的心忽然漏跳了两拍。
“我爸呢?!”掀了猫,坐起来,双手死死掐着钱小三儿的肩膀,用力摇晃。
钱小三儿痛得倒抽冷气,末了只得说:“你冷静点。吕叔……没能救过来。”
吕铭浩的手顿时就停了。
“不可能!我爸在路上还跟我说话来着,怎么会救不过来!钱小三儿,你骗人!”
“我没骗你!”钱小三儿急红了眼,手比划着,“我赶到时,你在水下,你爸在船上,那时还有气,可当我把你从水里拉出来,他就……就没有呼吸了。医生说,是失血过多,救助不及时……吕铭浩!”
吕铭浩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薄雾茫茫的海面,起伏的波浪里盛满月光。月光底下,断腕的男人大步走着,行走在波浪里,像要走进海里去。
吕彦白从海上来,如今又要回到海里去了。他一生都在和地球最广褒的区域打交道,做的第一笔生意是航运,随后又成立了远洋运输,把吕家的产业借着波浪推向全球的每个角落,其间斗过海盗,打过政府军,后来被姚叔囚禁了五年,又再次回到海上。
这一次,他没能活下来。
他嘴角噙着笑,怀里搂着一生的宝贝,了无遗憾。他的步子坚毅而稳健,迅疾而又带了男人特有的小浪漫。
忽然身后有人喊他,他停了下来,回头。
他不争气的儿子哭得好像一只狗。
“爸!”吕铭浩喊他。
他不耐地挥手,面上却是带着笑的。
“回去吧,好好活着啊。”
“爸你别走!你走了,我怎么办啊!我们关系才刚刚好点,我还没有解开心结,我还有好多话要说。好多抱怨,好多不满,好多责骂,好多好多!”吕铭浩哭得眼泪鼻涕到处都是,毫无颜面可言。
男人无奈地看着这小丑似的儿子,竟是毫无自己当年的半点风骨。这样的果,不都是自己当初种下的因么?是自己对他溺爱宠爱,用调油的蜜罐养大的啊。不免又想,以后自己这么一走,这孩子后半的人生会怎样呢?他会富有吗?他会长寿吗?他会拥所他想要的一切吗?
“来。”朝吕铭浩招招手,男人在水面盘腿坐下。
吕铭浩小跑着过去,依样画葫芦,也在水里坐下。
吕彦白用食指在水面画圈,摆出了严父的姿态。
“铭浩啊,你知道你什么时候最可爱吗?”
吕铭浩歪着头,想不起来。
吕彦白说:“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在我眼里,你最可爱的时候不是抱着奶瓶喝奶的时候,也不是考试拿了一百分在你妈妈面前炫耀的时候,你最可爱的时候,是你小小年纪,背着全部家当上山学艺那次,也是一个人拿着水果刀,去救钱小三儿那次。你锋利得像把刀,不经世事,冥顽不灵,浑身散发着戾气,就像初初下山的小兽,在这个循规蹈矩的世界横冲直撞。那时你多可爱啊,走哪儿人家都会说,这是吕家的小爷呢。”
吕铭浩安静地听着,眼眶渐渐湿润。
“可是呀,铭浩,我要向你道歉,说声对不起。是我亲手拔了你的爪牙,把你赶出了家门,失去了吕家的光环你在这残酷的世界受忍折磨,慢慢地磨平了棱角。你不再是那个像刀的小兽,而只是这庸庸碌碌的世界中的一个。你睁眼看看这世上多少头发掉光穿西装打领带的大叔像你一样,除了长相,什么都和你一样。你是别人,是路上任何一个路人,你不是你。
“铭浩呀,是我对不起你。当我看着你被像素花吞噬大脑,站在李家小子面前,被他刻薄羞辱却没有半句反驳,我心里无比难过。
“你的人生当如展翅的雄鹰,你要张开羽翼,去天空翱翔,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下海,一头扎进水里,去感受波涛带来的冲激和冷凉,遇见敌人,你要勇敢反击,哪怕这人是你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部分。你可以内敛,可以沉稳,但你也要满含热血,你的心脏要跳动,脉搏要贲张,双眸要圆睁。你的手,要搏击,推开所有的艰难险阻,也要紧紧地抓住自己想要的一切。
“那时你的人生才会流转,生命才有意义。”
说到最后,吕彦白掸掸身下的水渍,站了起来,居高临下,问吕铭浩:“漫威英雄是从什么时候起成为英雄的呢?”
吕铭浩睁着湿润的眼,声音沙哑,一字一句:“从他们的父亲过世的时候。”
吕彦白满意地笑了起来:“那我也要走了。你会成为自己的英雄吧?”
吕铭浩吸了下鼻子,用力点头。
吕彦白舍不得地摸摸他的脑袋,说:“头发真扎人。臭脾气!”
声音渐渐远去,吕铭浩从水里站起来,海面薄雾又起了。
他的父亲,大步不停地走进了海里。
从梦里醒来,天已经黑尽。喵咪趴在他身上,呼噜呼噜吹着胡子。
钱小三儿给他喂食,絮絮叨叨:“你睡了两天,医生说没什么要紧的,就是脚上的伤有点严重,要休养几天,不能沾水。你爸的事我爸已经着手去办了,就在A市选了块地,安排头七那天入殡,所有人都通知了,姚叔那边,也派人去打了招呼。你不要太难过,我爸说,父母都是前世的仇人,今生给儿女做牛做马,还债来的。”
“喵!”
随着喵咪一声低叫,吕铭浩舀粥的手倏然停住了。
“我爸那根拐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