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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烨的唇本就天生起菱,此时弯了嘴角笑起来,似乎连眼睛也跟着沾染上几分笑意,他朝她微微揖手,“明日还得去给万岁同皇后娘娘请安,娘娘早些回宫歇息吧。”
陆妍笙早就想走了,此时听他这么说更是长吁一口气,也不再多言,此时她已经被晋了位分,她是主子他是奴才,自然同宫外时不同,不用再对他讲什么礼数。转过身便领着玢儿大步朝永和宫走。
唇角的笑容一分分地冷了下去,严烨望着那个高挑瘦削的背影,直接微动摩挲着指节上的扳指,微微蹙着眉似乎在思索。
虽然她从来不说,但他能从那双眼睛里看出,这个陆妍笙,对自己有浓烈的仇视和戒心,非同寻常。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他是一个多么有耐心的人,只要有心,肯下功夫,天下间没有什么事和人摆不平。严烨忽而抬起眼望向养心殿的方向,眼中的阴骛之色一闪而过,适逢此时,姚尉却疾步走到他身后,躬身抱拳道,“督主。”
他淡淡应一声,侧目望向红梅盛放的御花园,深寂的眼半眯起,如墨玉般的瞳孔里映入了点点艳红,平添几分妖娆色。
“照您的吩咐,属下将江南首富,盐商百里嵩‘请’来东厂了。”姚尉垂着头说。
严烨微微一笑,春风化雨一般温润,微微侧过脸看姚尉,精致的轮廓在阳光下更显几丝韵味,“百里老爷是我的上宾,你可曾依言盛情款待?”
姚尉颔首,“属下不敢违背督主。”
他眼中露出几丝满意的神色,旋身便往东安门北侧走去,玄色的披风扬起一角,边走边徐徐道,“前些日子旬阳一带有人上奏,说我擅用职权滥杀无辜,还含沙射影吡哒皇上昏庸。东厂的名声贯不好听,咱们背了骂名不打紧,可不能姑息了对万岁爷不敬的人。这段时日我得好生伺候姓陆的娇娇,小桂子得留在宫里搭把手,”说着他脚下的步子骤然停下来,半眯着眼睛望着姚尉,阴恻恻一笑,“姚千户,此事我交予你来办。你说说,这种人咱们该怎么料理?”
姚尉跟在严烨身边已经四年,心知此人城府极深,根本无人猜得透他的心思。此番听他这话,不由冷汗都出来了,他战战兢兢斟词酌句,试探道,“依属下愚见,此等大逆不道之徒必当碎尸万段。不过一切定夺还是得督主说了算,属下万事听从督主差遣。”
严烨扯起唇,“你说得不错,这样的逆贼,只堪千刀万剐,抄家灭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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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风游廊走到底便是永和宫,这里素来都是正五品往上的嫔妃居住,坐落在溪林苑的南方。四进的院落,宫殿的匾额上三个赤金大字——永和宫。正殿名为合欢堂,后头盘踞一处大花园儿,只可惜此时正是严冬,里头唯一开着的只有些梅,见不得百花争艳的妙景。正殿两旁设东西配殿,画栋雕梁碧瓦飞甍,极尽奢侈华美之能事。
妍笙扶了玢儿的手立在院中半晌,垂眸随意扫视过跪伏在地上恭迎的宫人,淡淡道,“起来吧。”说罢便提步往正殿里头走,身后的一众宫人不敢怠慢,只紧步跟上来。
合欢堂迎门便是四扇楠木樱草色刻丝琉璃大屏风,绕过去便见里头立着一樽景泰蓝三足象鼻香鼎,紫檀木金妆落地罩宏宏而贯通屋舍上下,整个正殿雅致而不失庄严大气。
妍笙被玢儿扶着坐下来,接过宫中掌事姑姑奉过来的香片茶抿了一口。
她已经不大记得上一世的永和宫住的是哪个主位嫔妃,对于这一干宫人也是半点不识,因不动声色,只默然地饮茶。
一众宫人里头领头的两个朝她跪伏下来,叩首道,“奴才永和宫掌事内监吴楚生——”
“奴婢永和宫掌事姑姑姚音素——”接着两人合道,“参见陆夫人,恭请夫人玉安。”
妍笙垂眸打量二人,只见吴楚生二十七八的年纪,方脸宽鼻,生得很是忠厚,只那一双眼睛透出道道精光,一看便是个能干人。姚音素约莫二十上下,看起来似乎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只眉眼沉稳,秀眉清颜,看起来柔顺而内敛。
她面上淡淡道了句起,又见二人领着五个内监七个宫娥上前跪拜,十来个永和宫宫人纷纷报了名字,接着便跪在地上等候主子训话。
陆妍笙上一世是贵妃,怎么拿捏奴才心里有着一杆秤,她容色沉冷,说道,“本宫既然能住进来,便是同你们有缘。你们都是宫里的人,老人不必说,新人也应当省得,做奴才最紧要的是忠心无二,本宫丑话说在前头,若是谁敢做出吃里扒外的事,那可是要掉脑袋的,本宫绝不会手软。”此言一出,跪伏在地的宫人均是冷汗簌簌,口里连连道不敢,大气也不敢出。
收效不错。她估摸着,复又微微一笑,声音也柔几分,“只要你们尽心替本宫做事,好处也自然少不了。”说罢便朝玢儿使了个眼色,玢儿因各赏了吴楚生同姚音素一人二两银子,其余宫人也是一人一两。
两个掌事不着痕迹相视一眼,暗叹好一记恩威并用,这个陆夫人不过十五的年纪,却果真不简单。?
☆、左膀右臂
?文宗皇帝同敦贤虽恩爱,可到底也是一国之君,年轻时候也曾风流不羁。是以,他后宫中的美眷也极多。妍笙上一世入宫时,后宫中的四妃之位已经立了三个,只悬空了一位,分别是彤妃、珍妃、丽妃。三个妃位娘娘模样都生得极好,只珍妃丽妃是皇帝还是太子时便迎娶的侧妃,年岁已经大了,同皇后一样都是三十往上,风貌较年轻时逊色了些,不比彤妃朝气蓬勃。
再往下的嫔妃则更多,她上一世风光无限,左有名门阀阅之娘家,右有掌印严烨时刻帮衬,旁的嫔妃虽嫉妒不满,却终究不敢与她为敌。是以陆妍笙与这些女人的交道并不多,若要细细回忆紫禁城里各宫的嫔妃,她已经记不大清了。
这回她初入宫中便登正四品夫人之位,又得严烨处处关照,已经在紫禁城里招来了不少闲言碎语。妍笙有些懊丧,若真如前世那样,一举被册为贵妃,旁人再眼红不满也不敢对她怎么,毕竟贵妃的位分摆在那儿,谁也不敢冒犯。此番这么不上不下卡在中间,上头有四妃贵嫔和昭仪等压制,下头又有位分低的小主虎视眈眈,自己的处境着实不大妙。
愈想愈觉严烨可恶,以为她看不出来么?这个厂公一肚子诡计,只怕就是想让她四面树敌不得不去依附他吧!
她五指在香几上收拢,将铺在上头的锦缎绣梅花桌布抓扯得皱巴巴,只觉浑身都气得疼起来——严烨以为她年纪尚有,初入宫穴只会受人欺凌,可他终究是错了!她陆妍笙前世在紫禁城里过了整整八年,交付了一切青春华年,怎么可能还和那些同批入宫的女人一样?
她目光如雪吐出一口气来,呼出的气息形成一道白烟子,萦绕了顷刻便又消失不见。玢儿从外间撩开帷帐过来,说是传午膳了。
陆妍笙心中有事,吃起东西来也没什么胃口,只胡乱往嘴里塞了些吃食便算了事。音素奉上一盅饭后净嘴的茉莉茶,她接过来抿了一口含在口中漱了漱,又以微微掩口将茶水吐到掐丝珐琅瓜形漱盂中。玢儿这才又捧来一盅君山银针,妍笙微微呷了一口,只觉口齿间尽是淡淡的茶香馥郁。
门外有人走进来,吴楚生埋着头恭恭敬敬入内朝她通传,“娘娘,秉笔公公求见。”
新入宫的女人须在正式入住大内的第二天去养心殿叩见皇上,以及去景仁宫参见皇后和几个高位嫔妃,程越安这个时候来,想是奉命来传旨的。
她心中了然,微微颔首,将手中的青花瓷茶盅放到了楠木镶螺钿云腿细牙桌上,说,“请他进来。”
少顷,一个双目精亮的内监便提步走了进来。程越安眼风儿一扫,面上揣着一抹笑容朝坐着的美人福福身,脸色恭敬道,“奴才参见陆夫人。”
“程公公快请起。”陆妍笙也笑,边叫他起来边给玢儿递眼色。她复又作出副懊悔的表情,说道,“上回同公公的照面儿匆忙,本宫的记性又差,竟给忘了。”正说着,玢儿已经捧了一柄缠丝点翠金步摇给他递过去。
程越安一眼瞅见那金灿灿的步摇,双眼噌噌放光,面上却很是惶恐的样子,连连摆手直呼“娘娘这样的重礼奴才怎么能收”。
妍笙知道这奴才的心思,因又笑道,“这是本宫的一点心意,公公笑纳便是。”
程公公这才半推半就将那东西收入了宽袖里头,姚音素同吴楚生在一旁暗忖,沛国府果然财大气粗,这个主子出手这样大方,寻常的富贵人家哪里能经得住。又闻程越安连连道谢,又笑盈盈地道,“娘娘,奴才奉皇后娘娘之命前来知会您,明日辰时三刻往养心殿给万岁请安。”
她微讶,因道,“随后可是还要往景仁宫去?”
程越安却摇头,“皇后娘娘体恤娘娘同另九位小主,说是两头跑太麻烦您们,明日辰时三刻会领着一众五品往上的娘娘到养心殿,同娘娘和小主们一道给万岁请安。”
这么一来,倒是省事不少。妍笙点点头,暗叹敦贤皇后果真贤良温婉,宅心仁厚,也无怪乎文宗皇帝多年来一直对她恩宠有加了。又立了半会儿,程越安还要往另几个宫阁去知会其它小主,便告退离去。
秉笔前脚刚走,后脚便来了景仁宫的一群内监,手中捧着琳琅满目的锦缎首饰,说是皇后娘娘赏赐。紧接着,珍妃、丽妃、苏昭仪、宁贵嫔等人的恩赏也便到了。妍笙笑盈盈地言谢,瞧着那一大堆的珍奇物什暗暗叹息,正四品往上的嫔妃里只有彤妃没有赐东西,看来是今日之事还没消火。
想着又觉得有些无奈——分明是那个厂公招下的祸事,齐索尔竟然迁怒到她身上来了,真是无言以对。
约莫未时许,玢儿扶着妍笙的手伺候她在贵妃榻上躺下来,音素很是体贴地抱来一席暗红绣牡丹锦被盖在她的膝盖上,又往里头塞一个灌了热水的汤婆子,服侍得周到细致。她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音素,略微思忖,朝玢儿道,“玢儿,你同吴公公一道,将皇后她们赏下来的东西送到邻近的几处小主那儿,让她们挑些喜欢的。”
她倒并不是想收买人心,只是要寻个由头支开玢儿。玢儿闻言也没有多想,只颔首应了个是便招呼着几个宫娥捧着托案出去了。一时之间,寝殿里便只剩下妍笙同姚音素两个人。
如今她初入内廷,既要同严烨周旋又要防备宫中嫔妃暗箭,身旁若没有几个心腹是不行的。玢儿聪明伶俐,对她忠心耿耿,又极有应变之才,她自然放十二万个心。只可惜玢儿做事略显莽撞,行事冲动极易酿成大祸,她只有左膀,尚缺一个右臂。这个姚音素模样端庄淑静,性子又沉稳内敛,或许正可补上这个空缺。
“音素,你的模样清丽精致,不是北方人吧?”她笑道。
姚音素先是一愣,随后方应道,“回娘娘,奴婢是凤阳人,十岁时家乡发大水,奴婢的爷娘双双去世,奴婢和兄长跟着逃难的同乡人一道到了临安,随后便入宫了。”
妍笙不知她身世这样可怜,也无意提及她的伤心事,面上有些抱歉,又问起其它的,“你过去是在哪个宫里当差的?”
音素又答,“回娘娘,奴婢过去在养心殿当差。”
陆妍笙微讶,没想到她过去竟是御前的人。两人家长里短地闲扯了约莫半个时辰,她也将音素的来路大致摸了个透彻。姚音素言谈间极是恭谨,说话极有分寸,很讨妍笙的喜。
快近申正时分,妍笙张口打了个哈欠。她平素有午睡的习惯,此时也是倦乏了,音素连忙扶她在牙床上躺下,替她掖好锦被放下床帐,妍笙吩咐了一句“半个时辰后喊我起来”,之后遂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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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近辰正的时分,天边将将泛起了白,雪纷纷又从天上往地下落。逐渐越下越大,从细雪变为鹅毛一般大小,不多时便在地上铺起薄薄的一层。朔风凛冽地刮着,将树木的枯枝吹得摇摇曳曳,风势大时甚至能掰断几根细细的枝桠,被卷落在地上,徐徐被积雪掩埋。
妍笙被一众宫娥们伺候着起身,洗漱妥当后便坐在铜镜前的杌子上梳妆。姚音素在宫中多年,嫔妃何时该如何穿衣妆容全都了如指掌,今日是头回见皇帝,自然不能怠慢,而又万岁龙躬抱恙期间,绝不能太过张扬,当以素净妆扮为上。
妍笙始终不发一言,请她挑选首饰时也全让音素代劳。姚音素何其伶俐,立时便明白她这么做是在试探自己,面上却不露声色,精心为她选了一件儿折枝玉兰品月色素缎衣裙,梳起式样简单的堕马髻,发上戴碧玉金簪,耳坠手串项链均以淡色为主。一番收拾妥当,妍笙望镜中,只见里头的姑娘眉眼若画顾盼生姿,清雅娇丽。
她微微一笑,心中颇满意。
玢儿取过月白绣花披风替她系上,妍笙抬眼看看天色,估摸着应当是辰时正的样子,便扶了玢儿的手踏出了永和宫宫门。外头的宫道上早已候着一顶绛朱暗色的大轿子,音素上前打起轿帘,她便扶了玢儿的手弯腰坐了进去。
永和宫同养心殿距得有些远,几个抬轿的内监平素里是专司这行当的,脚力极好,却也是辰时两刻才到。妍笙坐在轿子里听见音素道了句“养心殿至”,便掀起轿子侧方小窗的帘子往外看,只见一所宏伟庄严的殿宇巍巍然立于眼前,匾额上的金漆字体方正有力,正是“养心殿”三字。
她在玢儿的搀扶下缓缓踏出,远远能看见远处还有宫矫往这方来,想是另几个与她同时入宫的小主已到。
约莫又过了半会子,十位新入宫的嫔妃已经全部候在了养心殿门前,身旁皆立着一个撑伞遮雪的宫娥,没有一个人说话,众人均垂着头缄默无语。此时又见另一条通往东安门的宫道上抬来一顶绣金蟒的轿子,跟在轿子旁的一众宫人皆着玄衣穿皂靴,面无表情容色沉稳,浩浩荡荡而来,气势如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