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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云子在元蒙院的高台上,遥望着战况,他手中握着廖去疾之前送来的书信,信中说援军即刻就道,如今一看,倒不是即刻就到,而是早就守候在山下了吧……
当时山云子见信如此,只吩咐余下老弱仆役守好殿中之书,又嘱咐若真有人攻上来,金银玉器一概不要,只管保存好书简一类,因为那才是他真正在乎的。
这时候古骜还在守备着等战事结束,而廖去疾早已脱军而走,一匹白马抄了不为人知的幽径,提剑上山,身后跟着一队亲随,很快便破门而入书院,飞驰至院首山云子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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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要知此役为何而开,便要回到适才古骜与怀歆,在云卬走后于屋内相谈关于廖家之事:
那时门扉尚在晃动,漏入晚风,古骜起身走到怀歆塌前,侧身而坐,皱眉道:“试想,有栖息于深山的一丛流寇,原本从不下山,如今不知道受了什么挑唆,竟然敢打起山云书院的主意,还率兵抄了小道……可流寇通常不离所栖息之山,他们是如何定计,就要兵犯山云书院?山云书院原是南朝皇室避暑山庄改建而成,后来天下战乱纷纷,又加筑了许多工事,易守难攻……这里又不是黄金遍地,怎么就引得流寇垂涎?”
怀歆点了点头,微微前倾了身子:“不错……廖家想得此风水宝地久矣,只可惜一直不得其门而入,怕遭天下的骂名,坏了他廖家谦恭爱人的美誉……可如今世事风云,今后天下怕是再也不得安宁了,廖家宏图远志,一直想把书院引为己用……如今见倏然更储,便也顾不了那么多……若我是廖家,我也得尽快将山云书院顺理成章紧握于手……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比祸水东引更好?”
古骜忧虑道:“若真是如此,流寇倒并非大患……就算太守进京,廖去疾镇守郡中,但不至于对守军都不做丝毫安排,竟说什么无动兵之权,这不是可笑么?再说又正逢荀夫子与太守去了京城,众多夫子亦回乡过年去了,恰不在书院中……如此算无遗策,越是如此,倒越令人不禁猜测,廖家有所绸缪了。既有所绸缪,书院于流寇便该无虞,廖家倒是大患。”
“如今,也只能希望这都是我们一厢情愿的臆测之言……”怀歆不禁感叹了一句。
古骜颔首道:“当务之急,还是先将流寇先行击退。”
“正是。”
第46章
此时,山下廖家部曲正干净利落地解决了慌不择路的流寇,其中廖家一百人长纵马上前,一个个将流寇尸身翻过来看了脸,见那军师亦倒在血泊中,正不断抽搐,抬起眼似乎看到了什么,喉头方动了动,便被一刀钉在了地上,再也发不出声了……廖家军见歼匪已毕,现下就地按兵束甲,打扫战场,等待山上少主公的消息。
而古骜此时,亦得了之前安排的逡巡警卫的信报:“山下偃旗息鼓,流寇全歼。”
古骜闻言,舒出一口气,对大家道:“流寇被击退了!”
话音一落,一时间山中欢声鼓舞,古骜却挂念书院中的情况,召来众什长道:“我有事先行一步……你们留在这里收拢伤员,务必令所有人都回到书院中,一个不少!”众什长答了“是!”,古骜这才卸甲弃刀,徒步向山云书院赶去。
即将行至山云书院门口时,古骜远远已望见有人守候……只见那些人甲刃齐备,神色肃穆,队列整齐,古骜立即认出正乃廖家部曲,不由得心下一沉,知道应了自己的判断,便加快了脚步,朝书院内疾步而行。
“山云子先生在哪儿?”古骜拦住一个路边年迈仆役,问道。
那人指了指承远殿的方向,“大人往那边走”。古骜点了点头,忙抽身而去,穿过葱葱碧色,只见翠丛开处,原本意蕴悠长的承远殿如今却被一列武士守于殿门前,森寒之意尽显,其人身后所服上,皆写了一个“廖”字……
而在他们身侧,一袭玉衣亦吸引了古骜的注意,那正是在殿外焦急踱步的云卬。
“云公子,老师呢?”古骜赶上几步,问道。
云卬抬眼看见是古骜,原本麻木黯淡的脸上出现一丝悲戚之意,道:“在里面。”
古骜迈步就要往承远殿中走,却被云卬轻拉住了衣袖,古骜顿步,却见云卬脸上浮现淡淡苦笑:“是父亲令我在这里等你的……”
古骜疑惑地看着云卬:“我这就进殿去找老师啊!”
云卬咬着嘴唇,道:“父亲就是让我守在这里,说他与廖公子说话,你不能进去……”
古骜微微一怔:“……为……为什么……”
云卬嗓中忽然抽噎了一声,掩着袖子低声道:“……你还不知道为什么么?还不是父亲知道你性子鲁直,怕你与廖公子争执起来……担心廖公子不利于你……”
古骜看着列列肃立的廖家卫士,身皆染血佩剑,不禁恍然,一时之间如鱼梗在喉,只道:“……我……”仅吐出这一句,古骜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而此时,廖去疾在承远殿的内室之中,已与山云子相谈了三炷香的时候了,廖去疾穿甲带刀上殿,如常般行了礼,面色一如既往略带恭谦,雍雅而笑:“山云子老先生恕罪,去疾来晚了。”
山云子端坐在殿上,看着廖去疾,不语。老人的面容隐在大殿中幽冥不清的烛光中,看不清喜怒……廖去疾等了许久,没有听闻回音,便不禁抬眼看了一眼。只见山云子如枯塑雕雕般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仿佛已坐了千年。
廖去疾心下微微一怔,道:“……山云子先生?”
廖去疾不知道的是,其实这样的场景,山云子早已经历过很多次了,次数越多,越令这位老者觉得如今的场景可笑与悲凉……曾经峥嵘早已不在,物是人非,老人也再提不起年轻时,那股嫉恶如仇的凛气了……不知是被岁月磨光了棱角,还是被逆境压抑出了坚韧……
山云子还记得,他幼时在山云书院求学时,曾经有一位寒门副将趁乱领兵而至,向自己的老师索要兵法……那时师兄就在眼前倒进血泊中,剑刃寒光所指,下一个便是自己,是老师捧出了带血的竹简之书,奉至人前,却被人略翻几卷,掷之一哂,“不过尔尔!”
兵甲散去后,老师伏在师兄身上痛哭道:“……都说书院声名鹊起,可这名声,究竟是福还是祸啊!”
那时候,山云书院刚刚失去了那位故去太尉的荫蔽,却又同时享着无法保护自己的盛名……
那时候,山云书院还并非权贵之门,而只是四海学子游学寄思之所,但老师临终的托付,却刻进了山云子心中:“书院不能毁,不能散……尽力维持……直到乱世结束的那一日。”
从那以后,山云子广招名门大族学子,这才一举扭转了自从那位太尉故去后,日渐为人觊觎的颓风——可大族终究是大族,自己被反客为主,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山云子为书院辗转腾挪半生,可谓苦心孤诣……终于趁着八王之乱时,借力制衡,令众世家达成兵不犯山云书院之定议……可这样一个看似冠冕堂皇的约定,却是自己费尽周折千辛万苦求得,众人只能看见书院外表的光鲜,赞叹脊梁之挺,风骨之佳,可又有谁知道这内里的艰辛?
当年的一诺千金,如今,却脆弱得经不起天下一丝风吹草动。
“廖公子想说什么,一并说了罢……”山云子在寂静中,淡淡地开口。
廖去疾作礼道:“今日来援之迟,迟就迟在山云书院无人守卫,才酿成此祸;不如日后着五百人逡巡于云山,以保书院日后无虞?”
“你……是在威胁老夫?”山云子微微扬眉。
廖去疾低首垂目:“去疾不敢。”
“廖公子啊……你这是要兵占山云书院了?”
“去疾不会对山云子先生不敬,还望您首肯。”
“你做出这样的事,还让老夫首肯?”
山云子伸手一拍案台,剧烈咳嗽起来,身形不稳。
廖去疾忙上前几步,伸手相扶,不禁有些羞愧地抿住了嘴角……山云子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曾经仰望,看似一座似乎越不过的高岭,令他心怀敬畏?
可如今……天下纷纷,在这乱世之中,再有学问,也没有手中有兵有马,来得好啊!
山云子看着廖去疾,终是长叹一声:“廖家小子啊……”
“去疾在。”
山云子又如何不知,四海从此以后暗流涌动,书院本就危如累卵,如今盛名在外,如三岁孩童手持黄金过闹市。自己殚精竭虑半生心血,才得此结果;可现下,连这个结果也保不住了……但自己能像师兄那般以颈溅血以自证清明么……
不能……
因为,天下还没有出雄主,何可言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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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去疾志得意满地一步踏出承远殿,见古骜与云卬正在门外等候,不禁微微勾唇,一步一踱地缓缓行至古骜身前,上下打量了古骜一番,见他面上身上,都略沾了涂料的色彩,尚来不及清洗,不由得莞尔笑道,“今日,不想,是古兄成了我的良助!你曾说,定报我议政堂为你解围之恩,如今果然践诺,看来古兄非失言之人呐!”说着,廖去疾含笑伸手拍了拍古骜的肩膀。
古骜皱眉,侧身微微避开,声色冽然:“不敢!恩是恩,今日之事,我是为了书院。”说着,古骜迈步于前,与廖去疾擦身而过,进了承远殿内。
“老师!”
古骜快步赶去,却见老师山云子独立殿中,容貌之间往昔矍铄神采全不现……如之眉目,却只剩身为老者沧桑之庞眉皓首……只听山云子仰头一叹,闭目而言:“山云书院享誉百年,终于要毁在老夫之手啊……”
古骜闻言,心神具震,双膝一曲,便在大殿之中跪了下来……
眼看着老师若此,古骜一时间只感心扉痛彻,不禁仰头道:“是学生无能……”
山云子苦笑:“……怎么是你无能?”
古骜赤红了眼睛:“我知道为何今日老师不让我入内……只因如今的廖公子,已经不是从前的廖公子了;这个天下,也不是从前那个天下了;从今以后,只有带刀之人才能仗剑而言,我……”古骜微微哽咽,“……我不能说话……因我一无权,二无兵,三无身家……从今往后,必须缄口不语,直到有一日,我手中有兵,掌中有权,方才能伸志!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能如少年时那般……出言无忌了。”说着古骜一头磕在地上:“……老师……今日之耻……古骜深铭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