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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星期后美国纽约
落地窗上的窗帘半掩着,金色光束穿透玻璃斜照在光滑木质地板上,窗外车水马龙喧嚣繁多,然而,吵杂的声响却怎么也传不进偌大寂静的卧房里,所有的烦嚣喧闹全都隔绝在墙垣之外。
男人静静地坐在床沿,脸上并无多余的表情,甚至连眼神都是放空的。
一直到房门被敲响了,他才将远走的神智拉回。
“请进。”
“子轩,吃饭了。”打开房门,伊芙轻声向他喊道。
房内若不是有撒入的金色光阳,肯定是一片幽暗,但阳光所无法照射的部分,视线仍是不够明亮,伊芙可是忍了又忍,才克制住自己不动手去开启电灯开关。
所以,肉眼上她看不清眼前的男人,而在心底,她也一样看不清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三天前他们与杰西一同回到了美国,为了避免媒体的打扰,他们在纽约市区临时租下了公寓,隔绝所有人的打扰。
他们并未对外公开他的伤势,也未曾说明究竟是巨星邬子杰,还是精明能干的经纪人邬子轩活了下来。
所以,现在各式各样的揣测满天飞,甚至有记者大赡猜测,经纪公司之所以不愿透露任何消息,是因为那场严重的车祸,让双胞胎兄弟一人当场死亡,另一人伤势严重,两人可能早已双双过世。
而事实究竟为何,只有当事人及少数亲近他们的人明白。
这间公寓很大,楼下有着严密的人员出入管理,进出不易,而能走入这屋里的,除了住在里头的两人,就只剩杰西了。
面无表情地在饭桌上坐定,男人没多说什么,只是专心在吃饭这个动作上面。
坐在对面的伊芙看着他,着实没有胃口。
他额头上的伤口缝了几针,早已拆线,留下了一道约莫五公分长的伤疤,那无损他俊美的脸庞,只是她看了却是莫名的刺眼,这或许是这一连串教人心烦意乱的后遗症之一。
她的男人矢去了记忆,莫名成了陌生人,连同他生活起居上的一些习惯动作都跟着改变。失忆会教人改变习惯吗?看来下回她得问问医生这个问题。
发现了伊芙注视的目光,男人停下手里进食的动作回望着她。“有事?”
“好吃吗?”伊芙摇着头,目光改投在他拿着叉子的右手上。
她不擅料理,却又不想让陌生人打扰他休养,所以打消请厨子的念头,只得餐餐叫外卖。
但外卖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左手上仍裹着石膏,生活大小事情只能依赖右手解决——他明明是个左撇子,即使被迫使用另一只手,也不该是这么顺手才是。
“还行。”
“你的右手”
“右手怎么了?”
“没有,看来你已经非常习惯使用右手了。”伊芙以为话题会在这句话之后结束,却没料想到他接了一句完全意外的话。
“我本来就是右撇子。”这是下意识的回答。
语毕,伊芙一愣,男人也一愣。
伊芙变了脸色,邬子轩不是右撇子!
而男人也随即恢复正常不过的神色,但他心底纳闷的问题又多了一个——他如何笃定自己是右撇子呢?就好像笃定她不是他的未婚妻那般。
虽然失去了记忆,但他就是知道这些莫名的笃定是对的,但他无法再次说出口,因为对面女人脸上受伤的表情不是假装出来的。
他是对的,但那不表示她说了谎,那问题到底出在哪呢?
现下是没能有个答案了,但他隐约明白一切问题或许可以在他的记忆中找出答案来,面前提是他必须恢复记忆。
餐桌上一阵沉默,就在他们用餐结束后,伊芙的手机警了起来。
“好的,我马上为您开门。”她很快地结束通话,这又对着对座的男人说:“是杰西,他到楼下了。”
“杰西。”面对这位据说是他最亲近的叔叔,他心底有股踏实的亲切感,直觉地知道他从前十分地敬爱这位长者。
头发灰白的杰西一脸疲惫,神情看似十分平静,但那只深邃的绿眸中有藏不住的悲痛。
“手还痛吗?”杰西关心地问。
他摇着头说:“您看起来需要休息。”
醒来的第二天,虽然他暂时遗失了记忆,但杰西没有隐瞒他任何事,从车祸到死去的兄弟,甚至也将他俩的身分及背景一一说明。
乍听自己的兄弟死亡的讯息,虽然他想不起任何有关他的事物,但一股悲不可抑的情绪涌出,他哭了好久、好久
他能明白那份悲伤的心情,知道那是短时间内难以平复的,他不能,杰西不能,另一个女人也不能。
那个差一点成为他大嫂的女人,他醒来后便没见着,伊芙说她太伤心仍无法接受这一切的打击,所以离开了,希望下回再见到她时,她已能走出伤痛——大家都是。
“会的,等你决定完几个问题后。”
伊芙从厨房里端出果汁来到杰西面前,同时也给了邬子轩及自己一杯,这才挑了另一头的沙发坐下。
她的男人坐在单人沙发椅上,她知道他这是在与她保持距离,就像他坚持与她分房居住的意思是一样的;他失忆并且尚未认同她的身分,即使明白她已怀了他的孩子,仍是不曾改变心意。
“现在经纪公司仍在等待你的答复,他们仍是十分希望你能以邬子杰的身分出现在萤光幕前,这一点我不给任何意见,由你自己决定。但若你决定接受这个提议,那表示你这辈子就不再是邬子轩,连同墓碑上的名字也得更改。”那就表示大家必须假装死去的人是邬子轩。
这是经纪公司强烈的希望,也是抑止粉丝伤心与失落,而任何人都知道邬子杰是多么热爱演戏,若是邬子轩愿意替代他的位置,他肯定是欢喜的。
只是那表示他必须将自己的未来全数抹去,所以这件事除了他自己以外,任何人都无法为他做决定,也不能干涉他的想法,得由他自己思索并给出答案。
“你知道的,这事本不该催促你做出决定,因为你的记忆尚未回复,但子杰需要尽快入土为安”杰西思及当初看见邬子杰惨不忍睹的模样,当场泣不成声,悲痛欲绝,现在他仍是没有勇气见他第二回,但他绝对需要尽快入土为安。
本以为他应该无法立即给出明确的答案,杰西这回过来只是打算要他短时间内再好好认真考虑这个问题,却意外地得到这样的回答——
“我答应。”这是毫不迟疑的坚决口吻。
对于他的回答,杰西没有意外,因为这是对大家都好的结果,经纪公司仍可接续早已与厂商们签定的合作关系,粉丝们毋需伤心或惋惜;而邬子轩可以替兄长将美好的身影继续展现在众人眼前,而不是让人惋惜他凄惨的死况,这是他所能为他做的。
但一旁的伊芙听见了他的应允后,脸色惨白。
因为记忆丧失,现在的邬子轩已经不是她所熟悉的邬子轩了,他有意保持距离的动作让她害怕,有种担心失去的莫名恐惧;而现在他决定成为“另一个他”这是否意味着他又将离她更远了?
可以不要吗?不要成为“他”
伊芙的表情像是在哭,但她一句阻止的话也说不出口,因为她明白自己根本没那个资格。
“这是你仔细考虑过的吗?”杰西必须要再确认,因为这件事没有反悔的余地。
“没错,我要成为邬子杰,我是邬子杰。”
我是邬子杰。
一句话,却犹如一颗威力强大的地雷,一脚踩下立即引爆剧烈的破坏力,炸得他自己头昏脑胀,也炸得伊芙一脸血色尽退,只能早早退回房里暂时避开他。
她不想去承认,更不可能逼着自己去面对可能的想法,抛不断地告诉自己他是失忆了,所以才会产生身分认知上的错觉,她甚至怀疑他压根不知道自己答应了经纪公司什么。
他是邬子轩,即便他要成为邬子杰,对她而言,他仍是邬子轩。
这一夜,伊芙不断地对自己诉说着这句话。
而另一个房里的男人,同样被自己毫不迟疑的言词炸得心绪无法平静,在开口说出那句话的瞬间,他甚至有种他便是邬子杰的错觉。
一个星期前,当他仍在医院里,要他成为自己兄长的这个提议,经纪公司的人早已提过,但当时被杰西以他需要休养为由先挡下了这个问题。
然而,身为一个受伤又失忆的病人,在听见邬子杰这个名字的瞬间,一股熟悉感让他当下就想脱口说好,所以这个问题再度被提起时,他才会这么地毫不犹豫。
一个星期过去了,他的记忆仍是没有回复的迹象,但他没说的是,每天都会有不同的影像似照片般闪过他的脑海。
为何不说?原因很简单,因为那些影像都是同一个女人的身影,一个黑长发的美丽东方女子,甚至有他与她亲吻的画面出现,他不能对着怀着自己孩子的女人说自己想到了另一个女人,那太残忍了。
站在窗前,视线放在远处的建筑物上,不知不觉中思绪转到了那不知名的女人身上,突地,脑海出现了更多影像,不再像是照片般单独定格的画面,而是短暂的片段。
女人笑着,有着微微的、甜美的、娇媚的,各式不同风情的展现,唯一相同的是,她展现的风貌都只为一个男人。
女人窝在男人的怀抱里撒娇调笑着,而那男人不是别人,而是一张与值一模一样的脸孔。
几乎是在当下,一个人名跃入他的脑海中——
苗书恬
“恬恬。”杰西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这是自从邬子杰离去后,苗书恬第一回与他对话。
“叔叔”苗书恬没哭,只是声调十分低沉。有别其他人总是直呼他的名字,因为他是个倍感亲切的长者,所以她一直喜欢喊他一声叔叔。
事实上,从事情发生至今已两个星期了,她一滴泪也没掉,该是说她流不出泪来,为何呢?她或许有答案,也或许没有,但她不愿去深思这个问题。
电话两头同时陷入了沉默之中,并不是无话可说,而是他们一同失去了所爱的人,从彼此一开口便感受到那无声的悲鸣,才教静默的哀伤肆无忌惮地重伤握着电话的两人。
“你还好吗?”杰西以为只是一句关心的话语,他也能像面对他人一样坚强地说出,也以为泪水在得知令人心痛的消息时便流干了——或许还留着那么一些,但他可以用强韧的意志控制住,他以为可以的
他在哭。苗书恬从那沙哑却又刻意佯装平静的语调中听出了,所以她说:“哭得快瞎了,一顿饭也无法好好吃,晚上更是与失眠长伴,现在整个人消瘦一大圈,连零号模特儿都比我胖多了我该是这样的吗?不,叔叔您知道的,我不会是这种人。”
“对你不是。”听见她那完全坚强否认自己沉浸伤痛的口吻,杰西自以为强韧的意志崩裂了,泪水止不住地溢出眼眶,再也不能佯装平静的声音了。
“我吃得好,睡得饱,只可惜天生吃不胖的体质让我的体重不上也不下,我好得不能再好。”她不得不这么说,要是在杰西面前承认自己心痛得像是快死去一般,只怕他老人家会更痛,痛上加痛,何毖呢?不如给彼此一道假装能遮掩伤痛的墙垣,即使哭泣了,也能快快地坚忍收回,跟着假装看着那道根本不存在的墙垣。
“那就好、那就好”杰西把泪水抹去,强迫自己努力地把过分的悲伤抑止住,只留一点点、一点点就好。
“您也要好好地吃饭、睡觉,我会随时去突击您的,别让我担心。”这是关心。
苗书恬不再急着开口说些什么,她知道杰西正在整理情绪,再开口多说什么,只是负担罢了。
等待中的沉默只有短短的一分钟,但对持着话筒的两人来说,却像是等待了十倍长的时间。
“日期定好了。”杰西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平静,只要忽略其中那微微的沙哑。
“什么时候?”
“这个月十八号。”也就是八天以后。
八天以后他就要下葬
“你要来吗?”他希望她能来,至少让他亲眼看看这孩子真的可以承受这份失去吗?他要亲眼再看一看才能百分百地放心她。
但他没能说出希望她来的这件事,这事得由她自行决定,谁都不能轻易左右她的意愿。
要去吗?这个问题她也是每天都在问自己。
“不,我不去了。”去了他能奇迹似地回到她身边吗?当然不可能,所以她何必去承受他人的泪水再让自己难受?
她还能承受多少,她自己再明白不过了,任何教人伤心难过的悲痛,她一丝都无法承受,那会压垮她的理智及情戚,所以她不去了。
“我知道了。”杰西不打算再多说什么,因为他明白丧礼那天她是真的不会出现,但肯定会在事后来到。
在等她完全接受“失去”的那一天。
那一天,天气很糟,厚厚的乌云完全掩遮了天空,像是明白所有人内心的伤痛,不断地为大伙哭泣。
在丧礼结束后,所有悲伤的人们都散去了,男人撑着黑伞坚持站在新墓前。
他是邬子轩,但现在他是邬子杰了。
身后不远处的房车里有个女人在等着他,原本她坚持在身旁陪伴他的,但因为怀孕无法太过劳累的关系,最后她选择在车裎等着他,将所有的空间如愿地留给了他。
男人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墓碑上,他已经站了三十分钟,而沉浸在哀悼中的他,却不曾回过头来观望车里的她。
这几天里有着什么在改变,男人知道,车里的女人也知道,但没人愿意开口点破什么,因为对任何一方而言,那都是万分困难的。
明天他必须回医院做检查,看脑子里的血块是否有散去的迹象,但他没告诉伊芙或杰西,就算不必看医生,他也有答案——答案是肯定的。
脑子里的血块就算尚未全数散去,但他的记忆却已回复了近九成,也就是说,他的记忆只差少部分片段就算完整恢复了。
但他不在乎那一成记忆能不能回复,重点是,他记起了所有该记忆的事情,却也因此而心慌意乱,甚至无法立即做出任何决定。
因为他真的是邬子杰,不是冒名顶替的,是真实的邬子杰,至少他的内心灵魂是的。
“子轩,老天对我们开了什么玩笑?”他开口近乎埋怨地问着,问着无人可以回答的问题。
“你已到达那一方,得到答案了吗?如果可以,你回来告诉我吧!”因为无人为他解答,此刻他的人生完全陷入最无法解释的矛盾与痛苦,他甚至无法直觉地去判别自己是否有罪
当他总是想念着他最心爱的女人时,另一个女人却总是用着寂寞受伤的眸光盯着他,让他无法立即狠心地将自己灵魂错置的事情说出口。
“可恶!你这可恶的家伙!为什么要离开你的身体?这下好了,我的女人当我死了,你的文人怀着孩子,又无法理解我为何总是闪躲着她,莫名地要她承受像是弃妇的待遇,你倒好眼睛一闭,什么事都跟你没关系了,这是要我怎么做?你来告诉我啊!你快回来拿回你的身体,该死的人是我呀!明明该死的人是我呀”
撕心裂肺的疼痛随着记忆一波波地涌上,越渐加剧,邬子杰忍不住低吼着。
“你知道吗?恬恬今天没来,那表示她无法接受失去的事实,她正在为我的死而痛着,你知道吗?如果我不能告诉伊芙实话,那么我也是痛着的,因为我不能抚平恬恬的伤痛,而我更不可能代替你爱伊芙,你究竟要我怎么做呢?”
说了,他会痛心自己为何不死去,为何要占据不该是他的躯体,也让未出世的孩子没了父亲,让善良的伊芙以为拥有却是失去。
不说,恬恬为他伤心难过,而他自己也总是时时刻刻想着她,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徘徊在痛苦矛盾的十字路口上。
活着,只是为难罢了
思及此,邬子杰用力扔掉手里的黑伞,让不大不小的雨水落在他的身上,仰起头朝着灰暗的天空大吼:“可恶、可恶”
车里的伊芙看见了他的动作,担心地下了车,撑伞走向他。
她听见他的吼叫,但他说的是中文,她压根听不懂,不过她可以猜想肯定不是什么好听的话语,因为看着他微微颤抖的双肩,便可以明白他激动的情绪。
她来到他的身旁,将他高大的身影一同纳入伞下。
其实她的心情一样是激动的,因为在今天之前,他从未显现如此剧烈起伏的情绪,这是否表示他已经想起了某些事情?
她能期待吗?
“你手还裹着石膏,别弄湿了,我们回车上吧!”是的,她想期待,不想再面对他像陌生人般地与她划清距离。
邬子杰没有看向身旁的女人,只是沉默地转身走向停车处。
他走得快,身后的伊芙不得不加快脚步追上,他打开后座车门要她先上车。
见他面无表情,目光甚至放在远处而不是她的身上,她心下一紧“你呢?”
他的样子看来是不打箅上车的模样,他还想继续待在墓园里吗?
“上车吧!”他伸手接过她手里的黑伞,让她先行上车。
待她上车后,他便关上车门,这才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将伞收起放入车内,对着司机道:“先送她回去。”
“你”后座的伊芙听见了他的话,但来不及说些什么,他便再度将车门关上。
当车尾渐渐地远离邬子杰的视线之中,他身上的黑西装也早已湿透了,但他仍是一动也不动,直到再也看不见车尾后,他这才移动脚步回到墓碑前。
他需要好好想想,到底说还是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