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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醇手里翻着一本医学杂志,对着其中一页报导失了神。
她回来了。
“嘿,老杜!”
他抬起头“你来了。”
一名穿着格子绒布衬衫和卡其色飞行夹克,洗磨得褪白绽线牛仔裤的男人,笑咪咪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满下巴乱长的胡碴,唯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笑眼看得出是个年轻人。
“半年不见,你还是那么玉树临风、贵气优雅呀!”张谅啧啧有声道。
“你还是一副刚从亚马逊丛林钻出来的样子。”杜醇不着痕迹地合上杂志。“你们无国界医生组织这次去了哪里?寮国?中东?”
“柬埔塞。”张谅转头跟服务生要了杯啤酒,一回过头来,便倾身向前,热切地问:“老杜,有没有兴趣,下次跟我们一起去协助处理最棘手的案子吧?”
“我很想,真的。”他回以微笑“但是且不论病人满满排到了明年底的行事表,我也不能丢着王有乐不管。”
“咦?”张谅一怔,随即抬起眉毛,暧昧地道:“哟,老杜,看不出她原来是你的菜,你是不是”
“暗示,是一种潜意识的心理机制。”杜醇闲闲地接口“通常与个人经验相连结,藉由某些特定词汇,所做出的自我内心反照。”
“行为心理学指出,会刻意连名带姓称呼,蓄意保持距离的”张谅狡狯地笑了“通常都是自己真正最在乎的人。”
“取外号昵称也是。”杜醇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的接口。“就像某人总口口声声管自己的上司叫女魔头。”
张谅喉头发出了一记疑似噎住的闷哼声。“才、才不是拜托,我怎么可能会对那个女魔头有兴趣?她简直比穿着prada的恶魔里的梅莉史翠普还恐怖!”
“就因为她很恐怖,所以你才抛下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前程似锦的副教授职位,跟着人家上山下海出生入死?”杜醇佯作一脸恍然。
脸皮向来比犀牛皮还枪打不穿的张谅竟然脸红了,结结巴巴,吞吞吐吐了起来。
“我、我我那是有爱心。”他加强语气,努力澄清“懂不懂?”
“懂。”他啜了一口热柠檬姜荼。“所以你没瞧见我一脸敬佩吗?”
“你那张脸看得出来才有鬼咧!老孤狸、腹黑男,也就只有在你家那颗可乐果面前才会破功”张谅不禁咕哝。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杜醇微微眯起眼,随即轻描淡写道:“今天找我除了叙旧外,还有什么事?”
“咦?你怎么知道——算了,你每次都嘛知道。”张谅挠了挠头,突然正色道:“她回来了,你听说了吗?”
他深沉的眼神毫无任何一丝情绪涟动,耸了耸肩“听说了。”
“那”张谅想问,却又不知该如何问出口。
杜醇缓缓放下杯子,眸光平静地注视着好友“那?”
“没什么。”张谅“那”了老半天,最后发现自己好像白操心了,不禁咧嘴笑了起来“只要你好,那就好。”
“中午一起吃个饭?”他提议。
“好呀。”张谅笑嘻嘻地一口应允。“你杜大医师要请吃饭,我可得想想该怎么敲这一顿才行。”
“你慢慢想,”杜醇伸手入怀拿出手机“我打给有乐。”
“好贴心呀!”张谅满脸羞幕“怕你家有乐妹妹周末饿肚子吗?”
“她会饿肚子?”他嗤地一声,好笑地睨了张谅一眼。“我是怕这个周末没盯着,那丫头又开始把所有不该吃的东西全放进嘴巴里,只除了没把口水糊得满脸都是,不然她简直跟个刚长牙的小宝宝没两样。”
“这半年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张谅怀疑地问。
“错过也罢的五公斤肥肉。”
“老天——”张谅吸了好大一口气。
*****
本来在周末被老板一通电话强行叫出来,王有乐是很不爽的,但是一看到睽违半年不见的张谅,她的火气就消了一大半。
“张医师!”她开心到还在对街就猛挥手。
张谅的笑脸一对上她,登时化作深深的同情和怜悯。“可怜的有乐妹妹,再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她气喘如牛地跑过来,闻言一愣“什么?”
“没事。”张谅下意识瞥了身旁面色不豫的杜醇一眼。
“你没走斑马线。”他锐利目光从刚刚到现在,全落在面前这个横冲直撞的小女人身上。
“斑马线太远了,而且我看了左右没车才跑的。”她还在喘,转头望向张谅。“嗨,张医师,好久不见。”
“嗨,小胖妹。”张谅笑着想摸摸她的头,却没想到摸了个空。
她不知几时已被杜醇一把“抓”到自己身边,刻意与张谅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张谅眨了眨眼睛,看着老友浑身上下不自觉流露出的霸道占有欲,不禁暗暗窃笑。
“收起你那龌龊的念头。”杜醇淡淡地睨了他一眼“我只是怕你这家伙忘了打疟疾预防针,又刚从东南亚回来,万一传染给她,我还得带她去医院。我很忙,才没空当那个保母。”
“你说是就是啰。”张谅笑嘻嘻的“有乐妹妹,你老板要带我们去吃大餐,怎么样?我们今天连手狠敲他一笔如何?想吃什么给你选。”
王有乐眼睛一亮。“好哇,我想去那种日式烧烤吃到饱——”
“不准。”杜醇浓眉连抬也不抬,断然拒绝。“烧烤类食物致癌危险高,肉类又不容易消化,还有,你是不是有吃到饱成瘾症?怎么举凡跟这三个字有关的,你都那么兴奋?”
“杜医师,话不能这样说,吃饱皇帝大呀!”她理所当然地回道。
“你是吃爆皇帝大吧!”他没好气地横了她一眼。
张谅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们两人,难道是自己在柬埔塞待太久,把台湾俗语给忘个七七八八了?
“呃不是吃饭皇帝大吗?”
见自己的话惹来两双白眼,张谅赶紧闭上嘴巴,举手作投降状。
最后,他们还是折衷到了一家有名的日式烧烤餐厅,选择套餐而不是吃到饱。
庸间,张谅自始至终都笑咪咪的,满面趣味地看着他俩之间种种“有意思”的互动——
例如:王有乐一直哀怨地碎碎念着,自己想吃烤肉,不要吃烤鱼,却还是乖乖认命剔鱼刺夹鱼肉,猛吃小菜过干瘾。
例如:杜醇嘴上总是凶巴巴地提醒着她,胖子并没有大杯酒大块肉的权利,却又将自己盘里的烤牛小排切成一小块一小块,悄悄置入她的小菜碟里。
假如这两人之间真没那么一点“什么什么”那才叫有鬼哩!
张谅一边津津有味地啃着烤肋排,一边看得目不转睛。
*****
就要过年了。
如果不是在身心科诊所里工作,王有乐还不知道原来因过年而引起的焦虑症和忧郁症患者有这么多——
有的烦恼是要年前、还是年后跳槽?
有的是为了得回婆家帮忙而备感压力。
有的是究竟要回娘家、婆家,或是出国度假而困执。
有的甚至是为了夫妻间年终奖金的分配而争吵、焦虑。
“过年啊”她喃喃自语“不是岁末年终最快乐的一件事吗?”
还记得小时候,最单纯幸福的记忆就是过年了,可以穿新衣服,收压岁钱,吃大鱼大肉,尽情玩扑克牌、放鞭炮、看电视、玩仙女棒,大人都笑嘻嘻的,还不会骂小孩一家团聚,亲戚拜年,开开心心地犒赏着自己整年度的辛劳。
可是人长大了,时代也改变了,一切变得更快、更精简却更粗糙,不管是情感,还是生活方式。
什么都变得复杂了,有那么多纯粹而美好的感觉也沿路遗失了。
饼年,不知从何时起,已经成为另一种形式的责任与竞争比较,谁家的年终领得多,谁家的媳妇最尽责,谁家的女儿还没人要,谁家的儿子还娶不到老婆,谁的年菜准备得最好,谁包给父母的红包最大包
人人比评,事事计较,可到最后,剩下的是什么?
王有乐想起去年的春节,她满心欢喜的替高大伟出了一半预购年菜的钱,订的还是超商最高档的那一款年菜,有鲍鱼、龙虾、佛跳墙等等菜色。
然后呢?
她本以为他至少初一会带自己回家向父母拜个年,可是他却说初一他们全家要南下垦丁去度假,不方便她随行。
后来——精确的来说,是在分手前三天——她才知道其实他当时是带邹静去香港玩。
王有乐闭上眼睛,努力将所有不堪的记忆和受伤感推出脑海,双手却自有意识地握紧了。
不,别再去想,只要想着今年过年要帮忙阿嬷准备些什么好料,就好。
再一个礼拜就除夕了,年货大街想必热闹不已,她可以下班后去那儿跟着人挤人,提前感受年节气氯,顺便帮阿嬷买些香菇、干贝、车轮鲍罐头对了,还要买各式各样的糖果、瓜子、开心果、鱿鱼丝、猪肉干。
饼年,就是要整天窝在电视机前舒舒服服地吃零食、嗑瓜子,嚼鱿鱼丝呀!
她嘴角扬起一朵笑容。
“想什么这么开心?”一个低沉嗓音在她头顶响起。“我猜猜,吃的?”
她猛然睁开眼,发现杜醇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自己面前,而且从那浓眉微挑,一脸深思研究的表情看来,他肯定站在那里盯着她老半天了。
王有乐心虚地吞了口口水,干笑道:“杜医师,你、你跟美国那边的视讯结束了吗?”
“嗯。”他盯着她心底直发毛,最后却没说什么,只是将一迭文件交给她。“统统归档。”
“喔,好。”她赶紧接过,暗暗松了一口气。“对了,杜医师——”
他回过头。“什么事?”
“你今天下班后有事吗?”
他饶富兴味地瞅着她“怎么?你有事找我?”
“不是啦。”她没发觉他脸色有些垮下来。“我是说你有事就去忙,不用特地专程送我回家了。”
杜醇深深吸了一口气,强抑下胸口那股莫名其妙的不是滋味感,浓眉撩高,问:“为什么?你有约会?”
王有乐停顿了一下,决定还是不要老实坦白为妙,清了清喉咙。“对呀,我有约会,所以你就不用送我了。”
“跟谁?”他语气有些冷。
“你不认识的。”她胡乱瞎掰,低头忙收拾起东西。“明天见。”
他浓眉蹙得好紧,一脸不悦地看着眼前这个假装很忙,明显心底有鬼的家伙。
约会?对方是谁?为什么偷偷摸摸、鬼鬼崇崇的不敢让他知道?
难道他脸色瞬间变了。
“王有乐,你这满脑胆固醇过盛的笨蛋!”他咬牙喃喃。
一到六点打卡钟响,他就见她开始扫地、拖地,帮盆栽浇完水,动作快速利落。
他面对着落地书柜,假装在那些厚重的心理学原文书籍中挑选着,一边用眼角余光悄悄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
“杜医师,那我先下班了。”最后,她打了卡,对他抛了句“明天见”就溜了。
杜醇迅速冲进诊间抓起外套和车钥匙,匆匆锁好门就跟了上去。
王有乐搭上年货公交车到迪化街,高高兴兴地跟着人群下车,挤进了人声鼎沸的年货大街里。
简直是天堂啊!
她笑得合不拢嘴,一下子试吃鱿鱼丝,一下子试吃牛肉干,还站在专卖各种口味的开心果摊位前,尝了原味开心果、蒜味开心果、麻辣开心果吃得不亦乐乎。
年货大街还没走到一半,她已经提了满手的战利品,最后站在卖冲绳黑糖姜荼的摊子前,满脸幸福地品尝着暖呼呼的姜荼。
突然间,自身后传来的熟悉声音令她瞬间竖直了耳朵——
“大伟,我妈说这家的冬菇最好吃了,可是我觉得很贵呢,一斤就要两千五。”邹静甜甜地对身旁的男友道。
王有乐低咒一声,本想丢下姜荼转身就走,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脚自有意识地钉在原地,并试图在吵杂喧哗的环境中,努力辨识出他们的对话内容。
“伯母喜欢最重要,价钱不算什么。”高大伟一手环着女友的纤腰,宠爱地看着她“不如我们多买两斤吧,你姑妈不是也爱吃这个吗?还有鲍鱼,刚刚那家的颜色不好,肉也不够厚,我们等一下再去看看还有没有更好的。”
“大伟,你对我真好。”邹静偎紧他,嘴角笑意更甜蜜了。
“那当然,我不对你好要对谁好呢?”高大伟低下头亲了她一口,惹得女友娇嗔连连。“静静,我真的好爱好爱你,在认识你以前,我从来不知道世上有你这么完美的女人,我觉得我以前的人生简直是白活了。”
“我才不信呢,你以前明明立过那么多女朋友,还有跟有乐”邹静嘟起了小嘴。
“坦白跟你说,其实我真正交往的女孩只有你一个,以前那些都是她们主动来缠着我,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她们任何一个。”
“真的吗?”邹静长长睫毛眨呀眨。
斑大伟深情款款地看着她,信誓旦旦道:“真的!尤其是有乐,你也知道我当初只是觉得她很单纯、很可怜,所以才不忍心拒绝她的示好,但是我从来没有主动牵她的手,也没有对她做过任何承诺,从头到尾都是她自己一相情愿的,你应该最明白呀!”
王有乐背脊蓦地一僵。
“我知道你跟有乐在一起的时候很不快乐,她也真的不适合你,但她毕竟是我朋友,而且她那时候爱惨了你。”邹静叹了一口气,幽幽地道:“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觉得我好坏,我怎么可以不顾她的感受,那么快就接受你呢?”
“傻瓜,我们都要订婚了,你还在这儿胡思乱想的。”高大伟捧起她的小脸,心疼地道:“静静,你就是太善良了,什么事都为别人着想,其实根本不是我们两个人的错,你看那天有乐和那个男的那么亲密,说不定她早就劈腿了,只是在我们面前假装自己是受害者。”
王有乐完全无法呼吸,握着纸杯的指节越来越紧。
“是这样的吗?”邹静怔怔的问。
“当然是!”高大伟一想起还忿忿不平,还有种自己也说不明白的嫉妒和不甘。“想到之前我还对她有点愧疚,我真觉得自己是个大傻瓜,还以为长相平凡的女孩心地也好,没想到她心机居然那么重!”
“好了好了,我们不要谈那些不愉快的事了。”邹静舍不得地搂紧了他“我们快把年货买完,待会儿不是还要去你爸妈家吃饭吗?”
“也对。”高大伟满眼爱意地望着她,随即对店老板道:“老板,给我两斤顶级的埔里冬菇,分成两盒包装。”
他们俩自始至终都没有发现在不远处,背对着他俩的那个僵硬身影。
人潮扰攘,摊贩叫卖声此起彼落,可是对王有乐而言,外头的世界仿佛在这一瞬间全部静默褪色消失一空!
原来她曾以为拥有过的爱情,只不过是别人眼中的一个大笑话,而那些相爱过的记忆,相处时的点点滴滴,难道也全都是她的幻觉吗?
就算不爱她,怎么能这样伤害她?
她曾经是那么努力的、挖心掏肺的对一个人好啊王有乐将捏成一团的纸杯放回摊位上,机械化地拎起大包小包年货,慢慢地回头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应该要去吃晚餐了找一间吃到饱的店,把肚子填得饱饱的,胸口那被洞穿般的冰冷感就会不见了,因血糖太低而导致的头晕目眩、手脚颤抖的现象也就会好了。
王有乐踩着虚浑的脚步,仿佛花了无比漫长的时间,终于才挤出了万头攒动的迪化街。
晚上的台北街头好冷,她提着沉重的几大袋东西,就这样一直走一直走,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走去哪里。
包加未觉,有一个高大身影始终默默跟在自己身后。
*****
寒冷的夜晚,海鲜热炒的路边摊,一张张桌椅坐着不是热闹划拳的酒客,就是嘻嘻哈哈吃着宵夜的上班族。
王有乐坐在矮凳子上,满桌的铁板豆腐、沙茶羊肉、九层塔炒蛋、荫豉蚵仔,三瓶金牌台啤已经空了两瓶半,剩下的半瓶恐怕也撑不了多久。
“胖是一种罪吗?”她双手抱着那只厚玻璃瓶身,使劲地摇晃着里头的啤酒,像是掐住了谁的脖子般大声喊:“不——对!胖不是罪,笨才是罪!人胖不算什么,但是人笨就没药医了,你听见没有?听见没有?”
因为笨,所以不懂得惦惦自己的斤两:因为笨,所以傻傻的往前冲,就为了贪那么一点自我欺骗的幸福感。
就像明明走进了一间闹鬼的屋子,可偏偏眼前看到的,全是温暖的灯光,美味的酒菜,还有对着自己深情微笑的真命天子
原来眼盲了并不可悲,心瞎了才真正叫可怕。
寒风刺骨,酒气上涌的她却是双颊通红,胸口一直有股酸苦的感觉,不断不断地翻瞎搅拌发酵着,越膨胀越大
哭吧!大哭一场,把所有的委屈愤怒和受伤感统统发泄出来吧!
可是不管她再怎么努力,眼眶还是干得像旱热的沙漠,只有无止无尽的灼热感在燃烧。
“可恶!要死了,我为什么哭不出来?为什么?”她索性一仰头,咕噜咕噜地把啤酒全灌完了,却连一点满足畅快的感觉也没有,只剩空空的苍凉和疲惫感。“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就在此时,一碗热瞎瞎的汤突然放在她面前。
王有乐沉重的脑袋茫然地抬了起来,眨了眨酒意迷蒙的眼,愣愣地望着眼前的男人。
“杜嗝!医师?”她操了操眼睛,以为自己看错。
肯定是酒喝太多,产生幻觉了,杜医师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杜醇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低声道:“先喝几口热汤暖暖胃吧,如果你真的还喝不够,我再陪你续摊。”
“啊真的是幻觉”她指着他的鼻尖,咯咯笑了起来。“哈哈哈!原来酒是好东西啊,可以帮我把酒伴都变出来了杜医师,来,干一杯!”
杜醇浓眉微蹙,看着她拿着只空酒杯在那边比画个老半天,绯红的圆脸上醉态可掬,还差点把杯口整个置上鼻孔。
“你就真的那么爱那个高大伟吗?”他注视着她,轻声问。
“嗝!啥?”她醉醺醺地望着他。
“为了他,把自己搞成这样,真的值得吗?”他眸底掠过一丝心疼不舍。
“嗯”王有乐撑着越来越沉重的脑袋瓜,一边努力思索着他问的问题,一边傻笑。“搞成这样啊不值得,嗝!当然不值得。可是其实我不应该恨他的”
“为什么?”他强忍下想替她将落在颊边的发丝,拂回耳后的莫名冲动。
“因为我又平凡,又没长相,又没身材反正我就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倒霉蛋”她嗤地笑了出来,涩涩地道:“有哪个男人会喜欢我?”
杜醇脸色一沉。他不爱听她说这些。
“一个人对自身价值的肯定,不应该被外力影响左右。”他凝视着她,温和地道“有乐,你应该要成为这世上除了父母亲人外,最爱你自己的人才对。而且你知道,你是个多好的女孩吗?”
她怔怔地望着他,鼻端莫名其妙有些发酸。
“原来喝醉了这么好”她吸吸鼻子,笑了起来,挥挥手道:“这个杜医师还会说好话安慰我耶。”
在这一瞬间,她突然觉得很幸福,幸福得不像真的
傻瓜,这一切本来就不是真的。
是喝醉了,是幻觉,记住,是幻觉。
王有乐笑着笑着,忽然又傻傻地停住了,不敢再看他,只一个劲儿对着酒瓶发呆。
“不是安慰你,我是认真的。”杜醇温柔地抬起她的下巴,浓眉纠结。“看着我!酒瓶有我好看吗?”
“看酒瓶比较安全,”她不知怎的,心跳得好快,执拗地闪躲他的目光“看你太危险了,嗝”
他的眸色变得更深了,深刻幽远地盯视着她“为什么觉得危险?”
“这里,”她一手在心口处用力拍得砰砰作响,对着他大皱眉头“会怪怪的你懂吗?怪怪的,嗝”
杜醇闻言,手像烫着了般地缩回来,不知该说些什么。
“酒呢?我的台湾啤酒呢?这就是爱台湾啦!”王有乐灌进肚子里的酒精开始催化,她醉醺醺地四处摸索着桌上的空酒瓶“咦?怎么没有了?老板!再给我一手啤酒!”
杜醇这才回过神来,迅速捂住她的嘴,眉头紧皱。“不准再喝了,你已经喝多了。”
“呜我要喝”她极力挣扎着,杏眼圆睁地怒视着他“干你什么呜呜”
“走了。”他抓扶起她,强壮手臂圈着她的腰,另一手不忘替她拎那些大包小包的年货。
“放开我,我还没喝够呜!还没付钱”她含糊不清地嚷。
“我刚刚已经付了。”他不由分说就把她拦腰抱了起来,连那堆起码有十几斤重的年货,一起带走。
明天早上他的手臂一定会废掉
*****
这,真是杜醇毕生经历过最混乱恐怖的一夜。
他才将她抱上车,她就吐了到处都是,他只得强抑下厌恶和恶心感,徒手抓起那张毯垫丢掉——忍住顺便也把浑身酒臭的王有乐丢出车外的冲动——然后努力用安全带“绑住”那个开始在座位上发酒疯,鬼叫鬼叫大唱“死了都要爱”的酒鬼。
当她好不容易吼完了最后那句“宇宙毁灭心还在”后,他原以为可以耳根清净一点了,没想到她居然开始边打嗝边口齿不清地数落起他——
“杜医师你是个得了完美主义强迫症的刻薄表还是卡路里警察大变态”
他眼角微微抽搐。
“吃草去吧你——”
他揉了揉突突作痛的眉心。这不识好人心的唉,算了。
尽管车外寒风冻彻骨,他还是把四个车窗全部降了下来,好吹散车内混合着酒味和呕吐酸味的可怕气味,并暗自低咒自己干嘛要这么鸡婆?
可是好像事情只要一跟她有关,他所有的理智谨慎专业和防备能力,就会瞬间统统失效。
他不想自我觉察,更不想深究自己这些举止和行为,背后到底有些什么意义?又象征了什么?
只要专注在已知道的就好——这一切很单纯,他是她的老板,她是他的员工,他有责任“看管”她的生活秩序,确保她不会把自己过得乱七八糟,进而影响了他的工作环境。
对,就是这样,其他的根本不值得深思追究下去。
——也许,他内心深处是害怕那个真正的谜底和答案。
“我疯了不成?”杜醇摇了摇头,对自己脑中突然冒出的突兀念头嗤之以鼻。
他怎么会对这么一个一个又呆又傻又胖又不懂得照顾自己的女人有什么“别的想法”?
在等红绿灯的当儿,他凶巴巴地瞪向瘫在车座上呼呼大睡的王有乐,真想狠狠捏她圆圆嫩嫩的脸颊一记,可是见她睡得那么香,那么安心放松的表情,他刚伸出的手又缓缓收了回去,改抓紧了方向盘。
“算了,等你酒醒之后再跟你算账。”他重重哼了声,在绿灯乍亮时猛踩下油门。“一个女孩子三更半夜在街上喝得醉醺醺的,很光荣吗?失恋就失恋,有一百万种方法可以发泄,为什么偏偏选最伤身体的这一种?”
而他明明是专精心理治疗的知名医师,可为什么总是对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王有乐,有时候我真想把你的脑袋剖开,拿出来洗一洗再放回去,看看能不能让你清醒一点?”他近乎赌气地自言自语。
而那个抱着安全带睡得跟头死猪似的女人,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搞出了多大的混乱,甚至睡着睡着,头和身体整个往他的肩头倾斜过去。
他本想将她推回另一边靠车窗,可是才动了动,她睡得迷迷糊糊的,干脆改紧紧攀搂住他的手臂,打了个酒嗝后,酣睡的小脸上露出了傻乎乎的幸福笑容。
难不成做了什么好梦吗?
杜醇眸光凝视着她因酒醉而红润得像颗苹果的圆脸,心下霎时一软。
“算了,王有乐,你上辈子肯定烧了成吨的好香,这辈子才能遇到我这种好老板。”
随着他的话,她开始打起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