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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周慕邦看着南军大部在徐州,离奉州隔得老远,便来请岑季白令南军发兵。周墨在南边的年不好过,年前又去开阳山庄征粮米了,但他的人被辛煜扔了出来。那人一身泥污回到府君公堂上,周墨被气了个半死,又添油加醋,紧急奏报给了周太尉。
其实辛煜一事,根源在于夏国这些年赋税过重,又有地方官发狠敛财,更多添了名目。西南山区收成本来不算好,朝廷四成的税,地方官再克扣,佃户还有交给主人家的地租,实在难活。
岑季白并不想去打辛煜,相反,他想请他出山。辛煜不只是个能在荒芜的山地上辟出良田来的人,对夏国也算是有一片忠诚。
“父王新丧,又要筹备继位的仪典,”岑季白皱着眉看向内史刘鑫,道:“府库可能支出饷银来?”出兵,是要银子的。
刘鑫是岑季白监国后新换的内史,人都以为内史管财政粮食,是个好差,其实一个府库里没银没粮的内史,最是难做。他苦着脸摇头,长长叹了一声,“唉!”
周太尉再要争,刘鑫不松口,反正一个字,“唉!”两个字“没钱。”
刘鑫可不管周太尉是不是岑季白的外祖,反正府库没银子,他拿不出来。
两人争执没个结果,只能是请岑季白做主了。岑季白便看着宋相,他现在还不好明确驳了周慕邦的意思,便让宋相和和稀泥,将这事糊弄过去。
宋相捻了捻花白胡子,道:“老臣以为,这匪患的确当除,然府库无银粮……嗯……”宋相沉吟些时候,道:“莫若这般,秋收后等府库充裕些,再发兵?”
岑季白满意点头,刘鑫也满意了,周太尉气极,也只好点头。
等其他人走了,周太尉上前两步,坐近在岑季白跟前,诉苦道:“季儿,这宋相是老糊涂了,若让山匪继续作乱,再闹出个萧州事变来,那可如何是好?”
岑季白点头,道:“宋相已是古稀了吧?”
“七十三了,”周慕邦气道:“他老早该致仕了。”
“宋相是老臣了,寡人新继,不好不敬这些父王一朝的老臣……倒是周墨在石城任了六年,也不必再拖下去,让他回陵阳任事吧。”
“这……”周慕邦虽是巴不得如此,但大面上还是不好过得去。“辛煜实在拖垮他了。”石城的税赋,欠了五年没征上,有宋相等人盯着,周慕邦不好调走他。
“这有何难,寡人亲自要了他回陵阳任事便是了。四月底外祖大寿,花甲之庆,让他回来贺寿,寡人也见见亲族。”岑季白笑道。
“那……那就好。老臣代他先拜谢陛下。”周慕邦说着便要跪拜。岑季白忙扶住了他,道:“外祖父您何须多礼呢,其实也不只周墨,大舅舅、外叔祖都在地方多年,寡人有心叫他们皆回陵阳任职,趁着您这回寿宴,寡人予他们几月假期,便都回了王都,也同寡人说说地方上的事罢。”
周慕邦自是喜得不能自已,然而……“老夏王新丧,大办寿宴,怕是不妥。”
岑季白笑道:“那时已经过了百日孝期,便借着您老大寿,咱们周家亲族都回了陵阳来,以后都帮着寡人,也开个新气象了。”
周慕邦应是,这才想起来今日本是岑季白生辰,又说了些闲话。眼看快到了午膳时辰,林津推着阿银进来了,一边嚷嚷着:“昨儿就是落在这里了,你去给我找回来。”
阿银无奈得很,道:“侯爷,小臣真的没瞧见您那支笛子。”
“我明明记得就是落在这里,”林津一面说着,一面便走到了岑季白案前,又是揭坐席又是抖竹简的,“哗啦啦”乱响声不停,又晃得周太尉眼晕。
“周大人,您站起来我看看,是不是压着笛子了?”林津要扯着周慕邦起来。
“没有……哎,你……”周慕邦上了年纪,扯也扯不过他,被林津拽起来往旁边带了几步,林津仔细察看了一回,见确实没有,又将周太尉拽过来按下,往他旁边坐席上翻看。
“林三!”周慕邦气得吼了一声,吼出这一声才觉得不妥,跟个小辈计较,倒显得他失礼了。林家是岑季白同周家都不得不忌惮的,周慕邦咽下火气,道:“长平侯莫要在陛下面前失了仪礼。”年纪轻轻竟然封了侯,哼!
林津连道了“是,是”,又将周慕邦扯了起来,道:“方才似是不曾看清,您再起身我找找。”
又是无果,周慕邦被他再次按坐在席上。眼看着林津在他身周乱晃,吵吵闹闹的,周慕邦没法子,索性起身告退了。
阿银送了周慕邦出去,再次掩上房门,林津便坐在地上大喘气,“真累!”
林津多宝贝他那只笛子,岑季白是知道的,绝不可能随意落在某个地方。他不过是嫌周慕邦搅扰岑季白过久,故意来撵人罢了。
岑季白觉着他的三哥可爱得紧,半点没意识到林津这是逾矩。
岑季白已经成了夏王,太子卫率便自然成了郎中令。只是因林津养病,时不时还会有些难受的缘故,岑季白便不要林津履职,只让他好生休养。
不过他出行时林津仍是相跟在侧的,岑季白上午批阅奏章,林津备了茶水点心,一边自己用,一边递些与他。他们三餐也都在一处,只下午时林津午睡久些,醒来后仍是往书房来。岑季白搬到大夏殿理政,惯常歇在殿后的小寝,郎中令也在大夏殿一侧有相应的居所。
初时还回避着朝臣,后来林津研墨整理奏章,也不管有没有旁人在场。等朝臣散了,也同岑季白说些国事。岑季白想到前世的林津,接他到自己的寝殿后,因为实在不放心周夫人作怪,也是带着林津一处,在这间书房里,林津做着同样的事。
他知道周夫人不待见林津,但既然磋磨人到了冷宫里,周夫人还是不肯罢休,岑季白总不能再让她更苛待林津,便索性看护在身前。但那时候林津戴着面具,总是低着头,也不要岑季白看到他的脸。而这一世,林津取下面具,打量起岑季白来也是肆无忌惮的。那一世是夫妻,这一世是知交……确实是不同了。
四月初八,吉日良辰,岑季白除了孝服,着黑锦洒银纹的朝服,头戴冠冕,往太庙祭祖,祭天。
数百台阶相继踏在脚下,岑季白站在太庙中,看着历代夏王绣像,或精明或昏沉的一双双眼睛打量在他身上,这整庙的绣像仿佛都活了过来。
站在这样肃穆的庙堂中,很难不让人生出些激昂壮志来,岑季白却格外平静些。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已是第二次参与这样仪式的缘故,或者,是因为这座庙堂太高。
高处冷寂、血是冷的,心也是冷的。前世他无措、举步维艰,这一世似乎平顺些,但后头的路仍旧坎坷。前世他有豪情,一心强盛夏国,落了个惨淡收场;这一世,他的豪情壮志,已经耗尽了。他只有一点复仇的私心,一点护住林津的私心。
要向虞国复仇,夏国必须强盛起来,要夏国强盛起来,他应该要做一个明君。就好像要吃饭饮水一般,这是必须要做理当要做的事情。因为这两者并不冲突,如果冲突了,岑季白无疑会选择复仇。
若以圣贤的规训来评价自己,岑季白无疑是失败的。修身,岑季白是自私狭隘的,他不孝;齐家,母亲是仇人,妻子惨死;治国,国破人亡;平天下,那更是想也没想过的事情。
岑季白一度认为他该是个无情无爱的死人,死过一次的人,尸山血海中回来的人。但面对林津的时候,他是有情绪的,有爱有渴望的。
当他一步一步站到高处,慢慢聚拢自己能够掌控的权力时,手中却仍觉着空乏,因他不曾得到想要的东西。复仇固然重要,却是比不上林津的。
林津身为郞中令,自然相跟在侧。但他并不用跪拜,而是戍卫一旁,留意着四周是否有可能出现变故。岑季白回头看了一眼,恰好撞上了林津望向这里的目光。
林津笑了笑,用眼神示意他太庙令正看着,岑季白便回过头去,继续肃穆着耹听太庙令祝祷。
如果他出口挽留,如果北境无事,如果林浔守好了西北……林津是可以留下来的吧,以执金吾将军的身份。
岑季白不介意将禁军交给林家,其实改朝换代的彻底革新,比起他束缚重重的改良,会更为彻底有效……岑季白心中暗暗笑了笑,他其实是很有昏君潜质的。
第57章番外二:微澜
风乍起,一池春水动微澜。人之年少,如拂面杨柳春风,如碧水粼粼斜照洒了碎金。
那当然是美好岁月,诗酒笙歌红楼醉晚,鲜衣怒马风花盈袖。
人生于富贵中,若非朽烂于繁华,便当志立于天下。唯大志不得消蚀,唯情怀不经秽染……我不记得是从哪里得来这话,但我一度深信于它。同窗醉别那一晚,潋滟川上摇摇曳曳,是我们的一只小船,轻荡在秾丽晚风中。而繁华的陵阳城却在朽烂,这让人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