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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仁宫里,薛太后眯着眼歪在榻上,林决坐在榻另一头的小炕桌前,一笔一划地抄着佛经。
“去看过你母亲了?”薛太后小声问道。
“看过了,母亲还叫我多陪陪祖母。”林决抬起头,冲对面的薛太后笑着点点头。
“是该多来陪陪我!”薛太后的声音陡然放大好几倍,显然是极为赞同林决的话,接着说道,“你姐姐在学堂里淘气,肯定又被你爹关起来了,要不然怎么这些日子不来见我?”
林决柔声说道:“祖母,姐姐的孩子都上学堂了,您又记错了。”薛太后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时常把人和事记错,虽然如此,她还是爱跟人说话,尤其喜欢小辈的孩子们,拉着人家能说上一整天。
“对呀,瑞儿都嫁出去了,瞧我又忘了,昨天我还给她添了嫁妆呢!”薛太后笑起来,又坐起身子冲林决说道:“倒是你,什么时候娶媳妇儿,祖母也帮你看看。”
林决的脸“腾”地红了。其实来之前敏妃已经跟他提过,她和陈皇后都已经相看好了,对方是礼部尚书王朗的小女儿,年方二八,温婉端庄,贤淑静雅,宜室宜家。敏妃说了很多话,可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想着那个背着自己的柔弱身躯,想着那双覆在他脸颊上的冰凉的手,想着那张黑漆漆的小脸上晶亮晶亮的眼睛。
“不急。”林决是这么对敏妃说的。敏妃虽然着急,但不愿强求他,只叫他去跟太后商量商量,也是存了让太后劝劝他的心思。
在他愣神儿的功夫,薛太后已经叫身后的宫女都退出去了,只留了一个老嬷嬷在身边。
“悄悄告诉祖母,你看上谁家的闺女了?长得如何?可曾婚配?”薛太后自以为说的是悄悄话,实际上激动得就差喊了。
林决失笑,说祖母精明吧,有的时候她连人都分不清,说祖母糊涂吧,她偏偏一个恍惚之间就看出自己心有所属。
“祖母这话问的,若是她婚配了难不成我还去抢?”
“真的?”薛太后拍了拍桌子,脸皱成一团,嘟哝道:“你怎么看上有夫之妇……罢了,祖母替你去说,叫她和离再嫁!”
林决不禁哈哈笑出声,这话叫母亲听到了又要惶恐不安了。薛太后一本正经地问道:“你且跟我说说,她长得什么样,是谁家的姑娘?”
林决歪着头想了想,声音轻柔而缥缈:“她……有一张鹅蛋脸,不大也不小,脸上有两个小酒窝,笑起来的时候像蜜一样,你也会不由地跟着笑……”
薛太后啧啧两声打断林决道:“说了半天我也没听出到底长得是什么样,还什么蜜呀甜呀的,你要是会画,倒是画给祖母看看。”
林决笑着答应下来,提笔在一旁的纸上画起来。不过一会儿工夫,纸上就现出一个言笑晏晏的美人,叉着腰咧着嘴,样子嚣张又明媚。
“呀!”薛太后低呼了一声,拿过纸来,叫过身后的陈嬷嬷问道:“阿原你看,这人像不像远平?这眉毛,这鼻子和嘴,远平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呀!”
陈嬷嬷仔细打量片刻,不动声色地说道:“太后您眼花了。”
“是么……”薛太后不以为意,只当自己是真的眼花了,被这么一打岔,彻底忘了给林决找媳妇儿的事儿,转而又说起太子刚生的女儿来。
离开寿仁宫的时候,林决悄悄叫来了陈嬷嬷:“嬷嬷可知道远平是什么人?”
陈嬷嬷低着头恭敬地答道:“远平是老将军许烈的表字。”多的话就再不肯说了。林决又有些犹豫地嘱咐道:“今天的事……还请嬷嬷不要告诉父亲母亲。”
陈嬷嬷点头说道:“回二爷,画像我已经烧了。”林决放下心,向她道了谢,一路不停地赶去了龙图阁。
龙图阁里有许多宝贝,还有许多书和许多档案资料,林决一整晚都呆在这里,直到天亮才出来。
这晚林决知道了许多事情。他知道了孝纯元年平南王妃薛茵救下一名少年,少年姓许名烈,为了报恩在平南王府中为仆;他知道孝纯四年许烈突然从军,继而离开王府娶妻生子;他知道许烈的长子许挚自小跟在平南王世子身边,形影不离、忠心不二;他知道开宁八年镇国将军许挚谋反未遂,被恭王发现,全家抄斩。
他还知道,许挚有一个女儿名叫许念,若是活着,今年正好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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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家谋反一事,不论是当年还是现在,朝中大部分的人都是不信的,连皇帝林琮自己也不信。可是证据确凿,书信、兵符、手印,铁证如山,恭王带领一班前朝老臣一个劲儿的上疏,朝堂上乌烟瘴气,天天吵得不可开交。
最后林琮终于流着泪下了诏书,将许家全家抄斩。许挚从小跟林琮一起长大,有从龙之功,又替林琮看守着西北重地,跟林琮的感情说是亲如兄弟也不为过。朝中众臣见皇帝如此重情,也不禁惋惜一片、感慨万分。
所以如今朝堂上不少的人都认为是恭王陷害了许挚一家,证据虽然明明白白,但许挚的为人谁人不知,这样的人说他谋反,简直是比六月飞雪还要冤。毫无例外,林决也是这么认为的。
第二天上朝,御史台启奏审讯结果:经大理寺初审,刑部复核,贺承淮贪墨银两,以致秦州水患,死伤者众;指使人下毒,企图栽赃太原府尹;勾结反教,私设煤窑,哄抬煤价。根据本朝律法,判贺承淮及反教众人斩立决,贺家家财尽数没入国库,成年男子入籍为奴,女眷流放西宁。
太原府尹江之衍管教不严,致使太子中毒,但救驾及时,判罚俸三年。朝中官员听了纷纷出列附议。
银子据说是藏在贺承淮的岳家了,虽然去向不清楚,罪倒是可以定下了。林琮大手一挥,正要下令的时候,礼部尚书王朗突然说道:“臣以为不妥。”
众人纷纷怒目相向,难不成王朗要包庇贺承淮?
王朗朗声说道:“一则太后娘娘千秋将至,大开杀戒实在是不吉利,不如等上一个月,跟秋后处斩的犯人一同行刑。”林琮点了点头,薛太后年纪大了,为人儿女的要为她多积点德。
底下王朗接着说道:“这二则嘛,恭王千岁四年前进贡的血玉据说有价无市,万金难求,西域数百年才出产一块,臣请皇上查明这血玉到底从何而来,价值几何。”
乍一听两件事毫无关联,但朝中众人却是一下子明白了,林琮一向疑心重,稍一联想也变了脸色。贺承淮为什么要给刘显银子,他能帮刘显讨好皇上,难道刘显就不能帮贺承淮打掩护么?而且最有可能的是刘显自己有反心啊,毕竟他这些年伏低做小讨好的皇帝可是杀了他兄弟灭了他国的人呐!
林琮手一转,准了王朗的上奏,准备好好查查血玉这事儿。谁料当天下午开封府少尹聂平就进宫觐见,说有人击鼓鸣冤,还跟今□□上的案子密切相关,于是他匆匆赶来跟林琮禀告此事。
“这是那□□大致的模样。”
林琮看着纸上的图静默了片刻,神情又像是悲伤又像是怀念,过了半晌才说道:“叫人去一趟那个矿井,再查查刘显府里的人吧!”许□□龙图阁有一份,当时刘显带兵去许家搜缴了一份,贺承淮的煤矿里有这些东西,前因后果已经很清楚了。
除此之外,今天击鼓鸣冤的那个女子也要好好地调查一番。
聂平前脚出门,后脚林决就被叫了进来。林琮好好关心了一番他的身体,又说起了今天下午的事情。林决听完一愣,先不说地下看不看得清,就算真看得清,许念当时为什么不跟他说,难道是不信任他?这不大可能啊。
许念虽说鲁莽了一些,但也不至于没有证据就来状告,除非是有人暗中帮助她,她既然来了东京为什么他一点儿消息都没收到?心中虽然疑惑,但林决还是决定为许念说话。
“当时我烧得厉害,意识不清,多亏这位女子照顾,恍惚中记得她说过这事,只是转瞬就忘了。”林决笑了笑,看起来很是抱歉。
“那便叫她进宫问问话。”林决也这么说的话,事情多半是真的了,不过还是应该亲自确认一番林琮才能放心。
“父亲不可!”林决语气里满是焦急,被林琮一眼扫过来,他不禁有些尴尬地说道:“她也受了不轻的伤,又被人追杀至今,宫里规矩多,她又没见过世面,万一被您吓住……”
林琮皱起眉盯着林决,说道:“那等她伤好再来就是了。”
林决赶忙说道:“父亲要是有什么话急着问,我去就是了,在镖局里借住了许多天,又一起被困,我跟她也算是有些交情了,她应当不会骗我的。”林决回答得正气凛然,面不改色心不跳,林琮一点儿也看不出他的意图,于是答应了下来。
一直到出了宫门,林决才松了一口气。千万不能让父亲见到许念,在许家没有翻案之前,不管怎么说许念都扣着“乱臣贼子”的帽子,本来七年前就该死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在父亲面前出现。
匆匆赶到衙门,林决一眼就见到了许念,旁边还有一个高挑冷艳的女子,面无表情地跟她说话。许念见林决来了,慢慢腾腾地走到他身边。
身后的女子虽然没盯着许念,可两眼总是往她和林决的方向瞟。林决像是什么也不知道似的跟她们两人打了招呼,轻轻拉起许念的手。脸上虽然笑着,嘴里却异常焦急地问道:“你的手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