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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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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府的花园里有座很漂亮的凉亭,坐在凉亭里向下望去,一池清绿的水中映着一轮满月。但这月亮却不是圆的,因为池中的鱼儿总在调皮地摆动尾巴游来游去,似是在蓄意地扭曲着月亮的形状。

    简琦缘正是倚在亭边望着鱼池的人,池中的鱼儿在和天上的月亮玩着一个秘密的游戏,而她则是瞧着嬉戏吐泡的鱼儿,自娱自乐的人。

    手上没有鱼食,她玩着方才在池边拾起的两粒小石子,看到鱼儿都聚去了月影中,便扬起胳膊将一颗石子丢进那月影里。她丢得极准,池中鱼儿受了惊吓,全都被那石子溅起的涟漪冲散到四周,起码在她看来是那样的。

    于是,简琦缘坏心地笑了起来,手心里揉捏的另一颗石子也在等待着机会蓄势待发。

    花园中依稀传来鼓乐声响,从这里听来像是偶然间掺入空气中的,只因这花园实在太静,才把那些声音的丝线凸显了出来。不过若考虑到离声音来源的前院之间的距离,这鼓乐声定是震天了,可想前院正在举办一场盛大的喜宴。

    简琦缘有意忽略了那空气中的丝竹乐声,对于那场盛宴没有一丝的好奇,娇好的面容沉静如涟漪过后的池水,只有瞧见那躲进水底的鱼儿们又纷纷好奇地露出了头,蜜桃色的唇才又绽开了个似乎很开心的笑,让那张月亮下更显苍白的脸上平添了几抹春色,与这花园的碧绿相映成趣。

    她觉得,这池塘和她家的那个很像,以前她和弟弟简幕然也是像这样趴在亭边,戏弄着池里的鱼,他们还经常分在池的两边投食,要比哪边聚集的鱼儿多,年少的他们并不晓得鱼儿是不知道饱的,结果隔天发现好多鱼儿都被活活撑死了。

    那场比赛是谁赢了她早不记得了,只记得,幕然为了这件事伤心了好久。

    “这个时间还离池那么近,不怕沾了寒气吗?”

    简琦缘神经一绷,手中的石子落了池“扑通”一声,沉进了池底。

    说话的男人站在亭外,离她只有六、七步的距离。

    她心骇,有人离自己这么近,她却全无察觉,是太投入从前的回忆了,不过,这个时间大家都在前面为秦家老爷祝寿,怎么会有人来这后花园?

    想得太多,脑中全没反应出那男人说了什么,直到对方又重复了一遍:“更深露重,姑娘当心染上风寒。”

    简琦缘这才意识到,他是在提醒自己。

    “多谢公子关心,是这秦府的花园气派非常,让奴家一时看呆了。”她一笑,想掩饰自己方才的走神。

    那男人却仍是在亭边站着,即不上前也不退后,保持着这个十分微妙的距离感,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这种目光让简琦缘反感,虽然其中并不包括什么不敬的意思,但就是比那些男人色瞇瞇的目光还教她无所适从。

    “奴家身上有什么不对吗?”她提醒,希望他也能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但那男子全没有被看穿的窘迫,反而厚脸皮地笑了下,摇头道:“姑娘莫见怪,我并非成心对姑娘无礼,只是好奇心使然。”

    “好奇心?”简琦缘反问。

    他点头,道:“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气派的花园能让一个人看呆,又看掉了泪的。”

    掉泪?简琦缘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玉指一抖,手指上竟全是湿痕。

    天!她竟然在别人家的后花园哭了起来,而且还哭得自己都没察觉。

    她暗吸口气,才没明显地表现出对自己不当行为的气急败坏,但对这撞到这一幕,还拐着弯讽刺她的男人,她火气可是更上一层楼。

    “看来,这花园当真是气派非凡啊。”那人咧嘴一笑,一口整齐的白牙在简琦缘看来,是卑鄙又丑陋。

    她仔细打量这个好没神经的男人,脚上是普通的黑布靴,棕色的裤角整齐地掖进靴子里,上身同样棕色布衣,腰间缠着黑色腰带,看这打扮就是从事体力劳动的人,加之这人一身麦色肌肤,明显是长期曝露于阳光下所致,更别提那书生公子绝不会有的壮实身板。

    以这些年简琦缘对男人的认识,只一眼就可以肯定此人绝非什么养尊处优的王孙公子,这么说他是秦家公子的可能性就可以排除掉,但他又可以进出秦家的后院,看来,他大概是某个秦府的杂工。

    “让公子见笑了。”简琦缘盯着这人,泪痕未干的脸让她再笑不出来“公子也好雅兴,在这大喜的日子不去为秦老爷祝寿,跑来这里可以吗?”

    那人摆摆手,很不以为意道:“我怎么可能去那里呢,与我又没有半分关系,去了只会挨说罢了。”

    听他这么说,简琦缘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心想好在只是当着一个下人面前失了分寸,若真是碰上了秦府哪个大人物,今后她怡春院“乐玲珑”的称号不就要毁了。

    不错,她简琦缘现在是京城最大的妓院怡春院的头牌“缘儿”而这被人封为乐玲珑的“乐”字有两层意思,一是形容她的声乐琴技玲珑剔透,二是形容她的笑脸八面玲珑。

    她就是靠着这张逢人巧笑的脸和琴技一步步走到头牌的位置的,若是教人看到她落泪失态的样子,怕是要遭嘲笑了。她只是不想让那些纨裤公子看到她伤怀的样子,这么想来,今天撞见的是个下人,应该是庆幸的事吧。

    想到这,简琦缘倒觉得这人的面相也没这么可恶了,一想到他同自己一样,也是只能由人呼来喝去,在一个全无自我的处境中生存,气更是散了大半,口气也不再那么僵硬。

    “那你跑来这里,就不怕被人逮到说你偷懒?”

    那人一愣,也许是听出了她语气中的缓和,也许是发现她不再称他为“公子”但简琦缘不在意,她并不在意他人的想法,尤其是男人的。

    随之那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一捶自己的手心道:“姑娘提醒的是啊,我都忘了,我是被派来寻姑娘你的!”那人接着如梦初醒地说:“姑娘的节目快开始了,却到处寻不到姑娘的人,这才派了我们在府中各处寻找。刚才见姑娘瞧这鱼池瞧得投入,寻思半天才敢开口,结果说东说西的,倒把正事给忘了。”

    简琦缘被他那慌里慌张的样子逗笑了,但一抬头看那月色,又没有笑别人的时间。

    都怪她见景生情,本是被秦府请来给秦老爷寿宴助兴的,只因为觉得离自己出场时间还早,又受不了那喧闹的环境便独自在府里转了起来,想说被发现大不了说自己迷路就是,谁料转到这后花园都没被一人撞上,后又被这鱼池吸引,想起了过往的许多,竟也把正事给忘了。

    他们两个,真是五十步笑百步,就谁也别笑谁了。

    简琦缘起身整理了?*埃直夭褰淇冢こさ男淇诖褂谙ゼ洌臼浅渎缜榈囊律岩踩盟隽吮鹧亩俗u庑辏退闼科茸约航邮芰苏飧觥版郊恕钡耐废危彩的呀邮茏约合衿渌媚锬茄鹨滦洌k着耍2皇乔撇黄鹚耍乔撇黄鹱约骸?br />

    知道自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早就做好了觉悟,还装什么富家小姐呢,所以,每一天当她摆出这样的姿势,都会在内心讽刺自己一次,那时心脏传来的刺痛感会教她觉得格外安心。

    “你这样,真好看。”

    简琦缘见那男人又露出了一口白牙,对她笑了,但这次,她觉得他笑得好真诚,那是纯粹的,不加欲望的赞许。

    他站在阶下微抬头瞧着她,纯发自内心地说出自己的感受,他的语调自然之极,教简琦缘觉得面对这样的话连羞臊都成了一种做作的表现,她也极自然地对着他将腰板挺得笔直,问他:“真的吗?”

    他点头,什么赞许的累加都没有,很平实地回答她:“真的!”

    简琦缘噗哧一笑,这是多么没情调又厚脸皮的对白啊,不过,这似乎也是这些年里她真心欢喜的唯一一个赞美。

    “好了,快走吧,不然你我都要受到责罚了。”她提着裙,小心地步下台阶。

    他仍是站在那个位置,只侧身给她让出了路,将她纳在自己的看护范围内,如果她被裙绊到,他定能一个伸臂就将她扶住。

    这些细小之处他人兴许不懂,简琦缘又怎么会不明白,自己已经多少年没被这样呵护过了?她内心浅笑,这个男人一定能再往上爬,不会只屈于一个打杂的小小下人。

    她往前走,他很自然地跟上,因为时辰关系,她走得很快,只听自己身后侧的脚步同样跟得很快,眼睛看不到,却用适当的脚步声宣告着自己就在这里,让人很安心的声音。

    真是奇怪,难道自己会因一句称赞就极快地对一个人改观吗?简琦缘边走边问自己,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今天的景色与时机都太过刚好,让她想到了从前,想到了自己仍是“简琦缘”而非“乐玲珑”的时候。

    不该想,却又庆幸自己还没忘记的时光。

    突地,她停下脚步,转身看向那个背朝月光的男子,对方也一停脚步,两人对望,也不知在望些什么,总有些傻乎乎的。

    “你不去听我弹琴吗?”她问。

    男人彷若好不容易才意识到她说什么的样子,很无奈地摇头苦笑“姑娘说笑了,虽然对姑娘的琴技早有耳闻,但我哪有那个福气,要说听,也只能躲在附近偷偷地听。”

    简琦缘点头“那就好。”说完又马上转身,快步而去。

    他身后的男子看着她远去的身影愣了半晌,好像刚才的问话只是自己的幻觉,直到她的背影就快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他提唇一笑,忙追了上去。

    那笑与先前忠厚无心的苦笑全然不同,倒更接近于他刚发现她在凉亭,出口问话时脸上挂着的笑,戏谑,和一种与己无关的不在乎。

    这一天秦老爷的寿宴花重金请了许多表演者,有杂技戏曲,还有简琦缘的古琴独奏。

    当简琦缘坐在众人面前低头抚琴时,眼前红红绿绿的布置和那些穿着喜庆的男人、女人以及品头论足的笑声,都教她觉得恍如隔世。

    那天她弹得格外好,以至于没人因她的短暂失踪而责怪她,还额外又打赏了她,简琦缘心安理得地收下了这笔钱,表演过后又去陪在场的宾客喝酒。

    她觉得,那天她的笑是真实的,在这场他人的华宴中她不再只是一个戏子,她笑亦不是因那些贵人们逢场作戏的夸奖,是因为她知道,今天她的琴不是为讨好任何一个人而弹,她的琴也没有成为宾客们扭头就忘的花絮,有人认真听,并且记住了她的琴。

    虽然那个人她看不见,但她知道他在听,就算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杂役,也许他甚至听不懂什么琴乐,但她仍是由衷地投入,把这一曲弹到自己所能达到的极致。

    琴对她而言是个爱好,小时候她学琴只是因为她想学,她想除了偶尔弹给家人听外,这项技艺对她毫无用处。

    谁曾想,那年管家陈叔病死后,收了她家一大笔钱的那对夫妇转头就把她卖进了青楼妓院,这项她一直认为毫无用处的琴技,却成了她在怡春院中赖以保住贞操的最后护盾,她一直弹一直弹,只要能给怡春院的赵嬷嬷收入足够多的银子,她就会把她当个宝,凡事迁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