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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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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一次见识这奇景,京遥顿感无措。霍三全然未察觉他的存在,兀自在月光下滚得欢实。他呆了片刻,看不下去了——她也不嫌硌得慌。

    京遥大步上前,俯下身试图把霍三肩膀摁住。他以为她会在梦里挣扎一番,结果他这一摁,霍三登时便停下来。她整个人趴在地上,紧接着脑袋幽然转过,一对黑魆魆的眼仁没有焦点地望过来,说不出的诡谲森然,京遥打了个哆嗦。

    霍三嘴皮子一颤,吐了句“师父”,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尾音哑了下去,在这深更半夜里让人总觉得染上了断肠离魂的哀恸。京遥从未碰上过这状况,只好半蹲在原地,一手摁着她肩头,同时想着办法。

    霍三又唤:“师父——师父——”

    京遥无可奈何地叹气,“这大半夜的我上哪给你找师父去,我都还没见过师父呢。”

    结果他话音一落,就感觉到霍三整个人都抽了一下。她轻而易举挣脱他的一只手,又开始不依不饶地在地上慢慢打滚,一身白色中衣都被地上的尘土沾得灰不溜秋。京遥没办法,捡过笤帚往她身前一横,霍三滚着滚着滚不动了。

    两人这么莫名其妙对峙了少顷,只见她眼皮慢慢耷拉下去,整个人像死了般沉寂。就在京遥以为霍三出事的时候,她又睁开眼睛眨了两下,这回不再是挂着一副游魂似的神色,形容自僵硬变得平和。她略显迷惑地扫视一圈,最后看见了京遥:“你在这里做什么?”

    一看人清醒了京遥总算是松口气,听见她这话哭笑不得:“咱们问话的顺序有点不太对。”

    霍三默然打量了下自己还趴在地上的身体,又看了一眼蹲在边上的京遥,不紧不慢地爬起来,动作还带着一种刚醒之人的惺忪茫然。“你都看到了。”她低头把衣服下摆抻了抻,京遥道:“原来你知道自己有这毛病啊。”

    霍三点头,“没事,不常犯。”然后又满是严肃地问:“我说什么了?”“没什么,就是叫了几声师父。”京遥把笤帚捡起来扔到墙角上,“你怎么知道自己会梦游?”

    通常说来,若是外人不发觉,少有梦游人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俱当自己做了一场梦罢了。霍三解释:“小时候,有次半夜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后山上。”

    既是不常有,那一旦发作必定是有诱因的。京遥觉得估计是十五的事有点刺激到霍三了,就顺口劝了一句:“最近事也挺多的,有情绪不能老憋着,容易憋出毛病。”

    霍三没接话,反而盯着他:“不睡觉,在这里做什么?”

    “我就上个茅房,一出来瞅见你在树底下打滚呢。”京遥有意觑她神色,发现霍三没什么反应,也不见她脸红。他以为她没上心,良久后却听霍三说:“别记住。”

    京遥赶紧把神色绷正,心里却笑得前仰后合。两人一时无话,他正要回房,霍三却倏然问:“之前那本掌法,学到哪里了?”

    他一边感叹师姐话题转得一点不娴熟,一边搔搔后脑有些不好意思地实话实说:“下山走得急,忘了带上,这些天没怎么练。”

    霍三说:“摆个起手我看看。”

    京遥依言做好架势,她只一瞥就叹气,心知几日荒废下来他的招式已经退化得参差不齐,觉得甚是可惜。“之前都白练了。”

    他嘿嘿笑了两声,“对不住。”

    霍三眉头难得拧上。她再不会察言观色,那京遥脸上就差拿笔写“我无所谓”了。只是她想不明白,之前他都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这才多长时间就不放心上了,那他为什么还要学呢?

    霍三自小长在山上,山居岁月清、静、苦、淡,没那个机会沉浸在大千世界里目不暇接。眼前就是那几样事,分神也分不到几丈远,哪里能理解京遥这种宛若乘筋斗云似的心性,动不动就能飘上九重天外,对一件东西眨眼就失了兴趣。

    京遥自己明白,热血只热那么一时片刻,凉了就觉得索然无味。侠客梦是做得过瘾,梦醒了以后还是该干嘛干嘛去。

    所谓无志之人常立志。

    小时候让他读书,先生刚来的时候京遥要在一众小孩面前逞能,一口气背下《论语》大篇,把先生唬得噫吁唏了半天。孰料五日一过,先生座下再见不着京遥的身影,他转眼又掏鸟窝去了,这破德行也不知从小被老太爷骂过多少回。

    再怎么骂也是本性难移,这小子跟王八吃秤砣似的死活不改——这一点倒是坚持了十多年。

    面对着霍三,京遥虽觉得耽搁人家陪自己一起练的确对不住她,但是压根没有愤而后发的觉悟,满心都是得过且过的想法。霍三如若要责骂他一顿,他姑且受着就是了。师姐毕竟是一小姑娘,他从来没想过跟她抬杠。

    霍三思索半天,完全没想到京遥是那种过把瘾就算的人,只觉得是不是练的功夫不太对路。她问他:“那试试剑法?”

    她脸上的神情不带一点玩笑意思,京遥特别吃不消她这较真的本事,想打打太极把学艺的事揭过去,“再说吧。人家练剑都是六七岁起头,我早超龄了。”

    霍三不依不饶,“你要走丹药、机关这些路不是不可以。只是青城以武学为基,练这些需要费时日。”

    京遥一挑眉,逗她:“我要练那什么‘三温鼎法’,能成吗?”

    霍三没懂他意思,“那是辅助修行的功法。你想练,我去上报掌门,让别人教你。”

    “别别别,不劳烦掌门他老人家。”京遥摆手,冲霍三呲牙一笑,满脸心无城府:“这事咱们往后再商量吧,这大晚上的,人都休息着呢。”

    她突然抬起头,意识到什么一般直勾勾看向他,毫不掩饰问:“你有没有把自己当青城的弟子?”京遥没防备,被她这么一问陡然心虚,脱口就扯谎:“怎么没,我一直拿你们当自己人。”

    霍三点头:“那功法是学得好的。”然后冲他摆摆手,默然转身回屋。京遥站在原地眨了两下眼,方才反应过来她这话是从大师兄那儿来的。十五被带走的时候,大师兄说“你都不把自己当青城弟子,青城的功法又能吃透多少”。

    他心底发虚。不是因为自己学本事三天打渔两天晒网,而是因为他那天对于众人的诸多猜测。不能说他心怀恶意,却也近乎隔岸观火。他不知道霍三是不是看出了什么,但是一转念他又觉得自己理直气壮。

    不是不把自己当青城弟子,他压根就不是正经弟子。京遥想,霍三这个师姐撂挑子也是早晚的事。

    他总有一天要回到盛世飞歌的燮城。

    霍三回到屋里,躺下却没睡着。梦游中途醒来,她脑中一片清明。辗转之际又想起了师弟十五。

    京遥想的没错,她犯病不是没有原因的。当年师父不辞而别,霍三一个小孩枯坐山门一整天,直到晚上睡下神志还有些恍惚。她心底有事不吭声,人都看她平平静静不闹腾,而她只是换了种方式宣泄。那一天半夜她被冻醒,发现自己身在后山,不想回去,便找了处林中屋休息,一直到第三天早晨才被青烛拎回去。

    自那以后她整整九年没再出现梦游这毛病。

    十五上山的时候才八岁,瘦骨伶仃,比同龄小孩还要矮半个头。霍三记得他那会儿抱着包袱,穿的是乡下人的粗布短褐,还是大人的衣裳,套在他身上格外肥大,袖口老晃荡,脚上的布鞋磨破了鞋头,露出战战兢兢的脚趾头。

    没有人给他带路,也没有人替他引荐,这孩子全凭道听途说有这么个门派,一路跟着老乡来到千里之外的蜀地。上山的时候时令已经从炎夏转至初冬,他却愣头愣脑没想到这回事,一件冬衣也没带,一身旧夏装哆嗦着爬上山。

    山路难走,霍三看见他的时候,小孩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乱糟糟的头发上沾满了雪尘,驼着背恨不能缩成一团,就这样还紧紧抱着怀里的破包袱,拖着两行鼻涕冲门口扫地的她和桑五傻笑。

    桑五一看见他也乐了:这小孩谁呀,脸跟花猫似的。

    十五估计是看见她俩身上的道袍,反应过来登时不管不顾磕头:仙人爷爷,仙人奶奶,我要拜师学艺!

    桑五比霍三年长一些,那时个子也高点,形体发育出些许轮廓,加上梳着发髻能看出分明的小姑娘模样。而霍三扁扁平平的身材,头发扎成一束,看脸更是看不出娇滴滴的女儿家神态,被人第一眼当做男娃实属常事。

    桑五乐得更厉害了,捧着肚子弯下身去,笑完了一边擦眼泪一边朝十五弯弯眼睛:孙儿乖,孙儿快起来,奶奶没压岁钱给。

    哪怕是后来长大了,桑五也时常拿这事开涮。大约从入门起,她这师姐就没少欺负十五。十五入门不易,几位青城长老暗中觉得他资质平平,一个二个不愿收。这愣孩子就玩命磕头,大有他们不收他就没完的架势。

    好不容易拜到师了,还好死不死被桑五训导。桑五的恶作剧不断,时不时还联合起大师兄一起作弄师弟。霍三和桑五从小一块长大,总是有幸时常看见十五抱头鼠窜的狼狈模样。

    有时候霍三都觉得他挺惨的,不过十五自己每次俱是一脸憨笑,好似能拜入青城派门下就别无所求了。头三月过去,他从桑五的魔掌下侥幸逃脱,跟同门的师兄弟一起打杂跑腿,被霍三他们几个轮番监督功课。

    霍三监督功课从来不会特地留心谁,偶有几次关注了下十五。从他的一招一式里霍三得出一个结论:说他资质平平,可能已经算委婉了。

    她实在看不下去的时候会上去纠正他的姿势,每次十五都带着一脸的受宠若惊,望向霍三的眼神活像膜拜神祗,搞得她浑身不自在。大师兄说没事,他能巧妙地避开所有正确动作,这也算一种才能。

    日子一天天过去,同门长大了,昔日小毛头看不出区别,而今该练剑的练剑,该劈柴的劈柴。霍三知道所谓天资有异,分上游分下游,可她并未意识到这异究竟能异得多大,能异出什么名堂。毕竟,她属于站在上游的那一拨人。

    所以十五声嘶力竭的时候,她花费了很长时间去理解他为什么会这样。十五曾经在山下摘农户地里的西瓜,被人家抄起锄头追着打,是桑五头一个冲上去把对方拦住,还替十五挨了一脚。霍三有回看见十五因为剑练得不好一个人蹲墙角抹眼泪,于是就和大师兄一起偷偷翻进藏书楼,瞒着长老们摸出剑谱,塞到十五枕头底下。

    管他天资如何,管他能否成器,他是他们的十五师弟。

    霍三侧过身,对面铺的桑五睡梦正酣。她听见她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抽噎,明晃晃的月光下紧闭的眼角淌出泪水,像是在梦里经历了一场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