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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永斗半搀半扶的带方从哲推开里间的门,就见里间地上一个五花大绑的人委顿在地,脸上和身上伤痕累累明显受过酷刑,方从哲大概辨认了下面目,并不认识。
范永斗关好门,重新将方从哲扶回到座位上,再次举杯和他又干了一杯,砸吧着嘴幽幽道:
“此人叫汪文言,南直隶徽县人士,出身市井,狱吏出身,因在家乡犯事跑到京城来买了个监生目前国子监读书,平日里与东宫太监王安还有东林梅之焕相交甚笃,”
“既是生员范公子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将之绑来还施以酷刑,这……不太好吧?”方从哲虽然接受了范永斗有预测未来之能事,不过对他在京城公然绑票,还给他这个当朝首辅看这件事却是颇有微词,这不就是公然枉法么?
“方老别急,且听晚辈将他的事儿一一道来,是放是留全由您老定夺,”范永斗毫不在意道,
“此人眼下还非东林,不过数年后他会通过王安给东林诸公献了一条毒计,先让浙党某人上疏贬斥前阁老张居正,并欲行挫骨扬灰之事儿,再由梅之焕率领一干东林公然反对,挑起东林与浙党之争,然张居正作为楚人必得官应震为首的楚党支持,一来二去事态被东林无限扩大,变作东林与楚党联手对抗浙党,而齐党因与浙楚两党有隙而骑墙,三党联盟之势当即土崩瓦解,之后东林各个击破才逐渐走上一家独大把持朝堂之路,”
嘶……方从哲闻言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好一条烈火烹油之毒计!
“……这还不算,待过几年当今圣上宾天之日,正是这汪文言怂恿王安携太子朱常洛及东林杨链等人直闯乾清宫得继大统,并且正式进入东林成为骨干,此人真正浮出水面乃是新帝登基后,虽胸无点墨却得中书舍人一职,朝堂诸公官位甚至是当朝皇后和皇太后的人选都是此人一言而决,方老觉得这样的人晚辈怎么能够让他留在京师兴风作浪呢?不过方老您放心,这人我不会杀了他,毕竟是个人才,我会把他弄回山西去,威逼利诱也好,或是别的什么都好,总之会让他为我所用,先断东林一臂,”
唉……方从哲面色难看长叹一声,这一刻雄心不再突然有种廉颇老矣的黯然,这改朝换代风云际会,眼见世事纷乱,让他多少有些心灰意冷甚至动了就此归隐的念头,管它东林也好,浙党也罢,还是远离为上的好,
“方老可是动了退隐之心?”
嗯,方从哲无力的点了点头,
“晚辈奉劝方老千万莫学你那知交叶向高,盖因此时您老已是半步也退不得!”
“何解?”
“先前我说我于白日惊雷遇到了太祖残魂,您老信否?”
方从哲犹豫了片刻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太祖爷告诉我,大明将亡!只剩下区区二十九年国祚,大厦倾覆只在朝夕之间!”
“什么!”方从哲闻言眼前一黑,差点当场晕过去,“这……这这怎可能?”
“怎么不可能,建州女真会在数年后在辽东大败辽军,辽军几近全军覆没,从此我大明边军再无一战之力,而女真铁骑会长驱直入多次寇关甚至围困京师,掳掠我汉人数百万丁口,财富数千万两,这还只是外患,更大内忧接踪而至,陕西、山西、河南、山东等多地数年滴雨未下赤地千里,数百过千万的流民揭竿而起,剿之不尽终成大祸,我大明最终会亡于流民之手,一如东汉和隋朝……”
方从哲终于还是一口浊气哽噎,当场昏在了椅子上,待被范永斗掐人中敲后背好一顿急救,才悠悠醒转,醒来双目含泪第一句话就是——我大明可还有救?
“自然有救!太祖神迹赐我未来之种种,并令晚辈寻志同道合之士共襄大举,就是为了挽狂澜之即倒,扶大厦之将倾,而且严格的说,我大明就是从今日这一刻开始走向灭亡,东林的复出必将引发朝堂内乱巨变,又恰逢我大明改朝换代之脆弱时刻,您老作为当朝首辅可以说首当其冲,是万万退不得的,一旦退了就是我大明亡国之罪人,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遭后世人唾弃,而同样的晚辈也没有办法退,因为我看到了未来,几十年后我范家近千口人会死在女真人的屠刀下,断子绝孙彻底灭族!我既然知道就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方阁老!”
范永斗说及此处突然当头棒喝一声,“别再犹豫了!趁现在还来得及,且与晚辈一道励精图治砥砺前行,挽救大明!大丈夫立于世当名垂千古岂能遗臭万年!”
“好!”方从哲最终被范永斗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语给鼓动起来,一扫颓势拍案而起,
“你说吧,要老夫怎做才可。”
范永斗见达到目的,反而不急了,而是离席走到方从哲面前双膝跪倒,道:
“晚辈不才,愿拜老先生为师,从此你我师生一体,一内一外一明一暗,联手做上一场,为大明,也为我们各自的命运,可否?”
“可,那老夫就收下你这宿慧多智的学生,斗儿你可有表字?”
“回老师话,斗儿曾自取表字,单字一个荣,大明荣恩的荣,个人荣辱的荣,”
“好,荣儿快快起身,为师一生大部分时光都在教书育人,学生众多可以说桃李满天下,但收下你这个学生,却是平生最重之弟子,皆因我师生二人不为仕途不为学问,而肩负史无前例之重任,就用你之前的话,让我们励精图治砥砺前行,来,干了这杯,”
“干!”
范荣与当朝阁老方从哲干杯后重新落座,已然从陌生人变作志同道合共谋大事的师生,彼此都感觉亲近了不少,吃饱喝得,范永斗喊人撤了酒席重新上了茶,谈话继续,
“荣儿先说说你所知的这二十九年,都会发生哪些事情,也好让为师心里有个准备,”
“老师,不是弟子藏私或者不愿意与老师分享,实在是每一件事都极度消极令人沮丧,听多了会影响您老的心绪,所以我希望每次只跟您老说一到两年的事情,但大的方向,我会一一道来,用于我们决策和制定计划,总而言之,时间还来得及,只要我们把握住大方向,在关键节点上把握住,就有很大的成算来完成我们的目标,毕竟您老身居朝堂高位,本身就是可以对历史轨迹造成重大影响的非凡人物,而弟子也并非白手起家,整个介休商帮可供弟子调度的银两多达四百万两之多,”
方从哲沉吟了半晌才点头道:
“想不到荣儿还是少年老成之人,好吧,为师答应你,只要一两年的,别的不多打听,不过你说的大的方向是什么?”
“大的方向弟子归纳过了,主要有四个方面,两个重点,归纳为内忧、外患、天灾、人祸四个方面,两个重点是可靠堪用的武装力量和强大的财政造血功能。先说内忧……”范荣把后世所掌握的历史知识结合现状,先给完全掌握现实情况却当局者迷的方从哲听,然后加上自己鞭辟入里,甚至可以说是经过后世无数史学家研究出来的各项结论一一道来,听得方从哲如醉如痴激动不已,拉着范荣的手道:
“荣儿你说得太好了!连为师都大开眼界为之惊叹,你……这是天生就懂这些还是怎地?”
“不瞒老师,在没去凤阳前弟子还是唯利是图没有任何家国概念的小商人,是那次白日惊雷,不但让弟子看到了未来,也教了弟子许许多多过去不曾接触过的学识,弟子也是头一次说起,倒叫老师见笑了。”
“你说的确实好,这点荣儿不必妄自菲薄,既一语道破了我大明的种种积重难返的弊端,也直接给出了应对的建议,尤其你那句不涉变革另起炉灶深得我心,用你的话说,这世上除非再出一个张居正,冯宝和李太后这样的强力铁三角,否则只会深陷泥潭无力自拔,为师也认可你建立大明银行的想法,先聚拢天下财富,有银子才有可能做大事,好,你接着说,”
“那就再说外患,其实现在蒙古各部落已经大不如前,对我大明很难构成实质性的威胁,倒是建州女真,老师千万不要报以轻心,他们绝非疥癣之疾而是已经成长成为妖魔巨兽即将亮出獠牙,宋时就有女真满万不可敌,而现在的建州女真有过之而无不及,我还可以提前告诉老师,四年后的萨尔许之战,三万多女真军面对我大明十二万精锐边军,一战击溃,我方损失近六万,全是各地的最强精锐,包括浙军和川军,而建州女真只阵亡了不到两千人,再之后的二十几年内无论大小战役,我大明无一胜迹全部以失败告终,”
方从哲再次陷入沉思,事实上从他取代叶向高当上内阁首辅后,他就已经感受到建州女真人的日渐强大和桀骜不驯来,当中既有范荣所说的李成梁养虎为患养寇自重的原因,辽军和各地边军卫所本身日趋糜烂军力下滑过快也是内因,还有就是武将彻底沦为文官附庸,不懂兵事的文官指挥打仗,这些范荣也帮他分析过,要真如他这个新弟子所言,四年后的萨尔许女真一战歼灭大部明军精锐,那后面说的那些就不是可能而是必然会发生,也不由得他不重视,就道:
“那荣儿可有何良策?”
“这事儿弟子是这样想的……”范荣又把他计划控制蒙古和辽东商路必要时釜底抽薪行断粮封锁之计和盘托出,当中也包括他想联合蒙古各部和与建州女真有嫌隙的叶赫女真部落对其擎肘还有就是在山西建立一支女真化的骑兵部队的想法,让方从哲听了也高呼精妙,
“光这些还不行,毕竟都是难伤其筋骨的小道,这边老师还要想办法从官面上建立一支高战斗力的新军来,不妨用我们银行汇聚来的银钱,多造泰西火器大炮,兵源和待遇一切从优,用数年的时间打造一支至少可以抵御住女真人正面进攻而不跨的强军来,我们的优势是战争潜力更强大,能拖得起,而女真人地寡人少却拖不起,至于边军,我劝老师就不要对他们再报希望了,那些将官只知贪污吃空饷,几万编制的军队真正能战的只有寥寥数百家丁,给再多的银子,也是被他们贪了,”
“可无端端的编练新军哪怕不用户部兵部出银子,为师也是很难办到的啊?”
“不是有萨尔许之败吗,我们就利用这短暂的时间积蓄力量做好准备,到时候等萨尔许真败了再借口编练新军自然就没有太大的障碍和阻力了,”
“荣儿的意思是坐视萨尔许之败而什么都不做么?”
“只有四年时间,我们做什么恐怕都来不及了,况且老师有办法在朝堂上一言而决之,让辽东战事按照我们的思路来吗?”
“这个恐怕为师做不到,唉,朝堂整日里斗来斗去为师也早就厌倦了,擎肘多矣,”
“反正弟子也是计划五年内打好基础积蓄力量,到新帝登基之时才登堂入室大展拳脚,”
“你的意思是那位爷只有五年了?”方从哲惊道,
“万历四十八年七月二十一日,”范荣直接给出了答案,
方从哲起身面向紫禁城方向拜了三拜,范荣也赶紧跪倒跟着一起拜,重新起身后方从哲道:
“那就按你说的办,不过要是能减少些伤亡留些强军才好,”
“办法也不是没有,一是老师您老能压制住朝堂上轻敌求速战的群情,多给杨镐些时日,萨尔许之败首因,朝堂上轻敌,明军冒进被建州女真利用,”
“你是说统率萨尔许之战的是杨镐?”方从哲略显惊讶,杨镐虽是河南人但说起来也算是浙党一员,与他关系尚好,的确是文官里少有的知兵知辽之人,万历三十八年曾任辽东巡抚,两年前因东林两位言官弹劾已经辞官回乡,如果辽东再出事,作为当朝首辅他八成会把这杨镐推上去,
“对,女真先取抚顺,辽东兵危,这杨镐会在老师的力主之下经略辽东,”
“除了这个呢?还有别的办法没?”方从哲如果不是听自己这弟子说起,恐怕也会轻敌求速战,这个在朝堂上算主流,他也没想出有何办法来力排众议,
“还有第二个办法,会比这个更难,那就是起复熊廷弼经略辽东,历数众多平辽之策,只有熊廷弼的那套才是对付建州女真最好的办法,”范荣答道,他虽然不懂军事,但后世的军事专家对此早就有定论,
“这……确实更难,”方从哲摇头道,熊廷弼的平辽策人尽皆知,关键和朝堂所有人的看法都背道而驰,简言之,辽军糜烂不堪一战,必须严防死守坚壁清野,不出击不浪战,而且辽东人不可信,辽东军中和各城中蒙古人女真人皆不可信,战时可杀之以防反正,最后一条李成梁该杀,李如芳也该杀,前者养肥了老奴,后者战时必叛,可谓语出惊人被所有人所不齿,
不过眼下算来还有四年时间倒也不十分急迫,就道:
“算啦,这事先放一边,你接着说,”
范荣就又说起了天灾和人祸来,不过只说一部分发现天色实在太晚,怕耽搁老师休息,就约好明日继续在此地长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