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栩栩然蝴蝶也,遽遽然周也。
因为他的出现,春夜的气息突然浓郁了几分。
算来有十七天没见到他了。
我的心咚地一跳又一跳,举步就想走过去。
一瞬间似乎有很多的话要和他说;当然,不说也不要紧,他在就好。
他应当还好吧?黄元说他亭中独酌的事,依我对他的了解,定是他诳黄元去薄惩那四名侍卫。
可是,我……真的了解他么?
像现在,他微笑着缓步过来的样子,我怎么越看越觉得可怕?脑子里突然冒出那夜,他要我“离他们远些”的事,我……头皮阵阵发麻,逃跑的念头顿起。
“非非,提醒你一句,免得走冤枉路。简相现在在你尚书府,依他天下皆知的护短性子,你或许可以躲上一躲。”
被这家伙一语道破心事,我脸上发烫,暗自深吸一口气,转身惊喜地笑道:“咦,是你啊?真巧,你也出来散步了?”
明于远与阿玉愣了,不约而同看着我。
我硬着头皮笑着打量四周,感慨道:“春光真短,贡院里待了数天,桃花竟都不见了。”
阿玉顺着我示意的方向看去,以拳抵唇,轻咳一声。
明于远反应不同,点头附和:“嗯嗯,是挺可惜的。今年春这几株梓桐开的桃花确实漂亮;要能结出果子来,肯定个个桃子大。”
“……”我瞪着他一本正经的脸,半天无语。
灯火再朦胧,也可以看出斜对面确实不是桃树而是梓桐,我这才惊觉面前高高的府第也不是简府,而是……
话说,这是哪儿?
我看着月色星光下梓桐的剪影,没由来脊椎发麻。
记得某次在南书房,阿敏从外面进来,笑问我看什么如此专注,我指着窗外高大繁茂的梓桐对阿敏说:“如果人真有与之相对应的植物,我想做它——”
春光里梓桐花开,洁白花冠红斑点缀,随风摇曳,如雪如火。
“挺拔伟岸历数百年而生机不减,一树繁花却恰到好处地柔和了它的刚健硬朗,很有意思吧?”我把发呆的阿敏拉回头。
阿敏仍不说话,这次是看着我发呆。
我笑着与他开玩笑:“算了,你要是喜欢,我把它让给你,谁让我们是好朋友呢?”
阿敏打个寒噤,活了。他朝我坏坏地笑起来:“我就免了,要做你做吧。”
阿玉正好进来,看着我们问道:“做什么?”
阿敏态度十分恭敬,却沉默不语,我于是笑道:“刚才与阿敏开玩笑说想做梓桐的事。”
“你—说—想—做—什—么?!”随着这轻柔低沉的声音一字一顿地传来,我心里一跳,顾不得去想阿玉的眼睛颜色何以突然变深,只是看着出现在门口的明于远,疑惑不解。
我又做错什么了?
化身梓桐,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用得着反应如此强烈?
再说,这只是句玩笑话。
可你看看他手按额角头疼莫名的样子。
我敢保证如果不是因为阿玉他们在,他现在肯定会……会……
呃,为免他事后找我算帐……眼前亏吃就吃吧,我笑着自找台阶下:“你是不是也打着梓桐的主意?那我让给你好了……”
阿玉似打了个寒颤;
明于远的脸上骤然墨云压境;
阿敏“哈”地笑了,结果被阿玉、明于远两人一盯,大笑变成了大咳。
我心里糊涂,却努力笑着,唉,别提有多尴尬。
结果,阿敏指着我,大咳变成了狂咳。
散值回家,我第一件事就是找简宁;简宁听完后,呵呵呵笑了半天,他说:“非儿,你不知道皇后又称……”
我大脑轰地一声,猛然省悟。
梓……梓童!
……完了。
想起明于远当时脸色,我……
简宁轻拍我的肩:“非儿别担心,这事错不在你,是他们那些人整天想得太多。明于远如果生气,那是他小气,你不必理会。他要敢为难你,有我呢。”
呃,简宁这话听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可看着他手执书卷微笑而坐模样,如此温雅清秀,如此具有安抚作用。
简宁微笑道:“来,试试这新到的竹心茶,黄昏饮啜最相宜。园子里的瑞香应当开了吧,非儿注意到了没有?”
啊?
我渐静下心来,果然,清馨秀逸,满室郁然,确是近月亭那边的瑞香开了。
简宁又笑了,看我的目光仿佛我极小极小,需要加培的呵护怜爱。
沉静温和,无所不包。
没由来地,我蛮劲上涌,翻起陈帐:“爹,小时候我拔了几株瑞香喂马,你为什么要板起脸孔不理我?!嘿嘿,你一定想不到园里的瑞香是被谁全连根拔了。”
简宁一怔。
我也呆了。
这事真是我做的么?!
简宁突然哈哈大笑,伸手一拉,把我半拥在怀,他的笑声极愉悦,仿佛说不出的欣慰。
“非儿,我还以为你全忘了。那年你五岁不到,半夜里偷偷溜出来,后来着了凉,闹了大半月。”
我脑中许多模糊的影像刹那苏醒,说出的话有些不受控制:“怎么会忘?记得那时有个姓陶的兰台令,常常到我们家来,来了又不说话,只会痴呆呆地盯着你看;你生辰那天,钟伯开了大门,发现台阶对面,不知谁栽了棵桃树……我那时四五岁光景吧,偷偷告诉他你喜欢棠棣,结果他巴巴地送了来,害你当场就起了满身疹子”
简宁丝毫不以为忤,笑道:“就知道我对钟伯说不能近棠棣的事,被你偷听到了。那人是实在人,你害他内疚了大半年;你自己也吓白了脸,天天乖乖地守在我床头,倒是安分了好些天。”
我笑嘻嘻,突然想起件事,问道:“以前太上皇发狠说要砍了门前十二株桃树,怎么后来没了动静?”
那陶氏似乎是被太上皇发往极遥远的南方去了,但每年简宁生日的第二天,简府门外都会多出一株桃树……
记得那天太上皇看着门前清扬的桃花,脸上的严霜如果飞到桃花上,立即就能落红成阵。
我那时还没记起陶氏兰台令,所以无知者无畏,笑劝太上皇:“砍了太可惜。阴雨天站在台阶上看它们灿烂如霞,只觉得阴天也变成了晴天……”
太上皇笑得冷:“哼,道是无情却有情嘛!”
我吓了一大跳,盯着太上皇,心底直犯疑:他怎么知道这句话的?
难不成他也是……?
细想这人种种做派,我立即否定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只余由衷佩服。
现在想来,愤怒出诗人,嫉妒更能出诗人。
那时太上皇对我暗中的赞叹毫不领情,他利眼如矢,嗖地疾射过来,还沉着脸说:“你胆子不小,如此瞪着我。若你不是简宁的儿子……”
“怎么?”
简宁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们背后,这一句他问得不温不火,声音也不高不低,神情也是淡淡的。
太上皇刹那竟对我笑出了几分慈祥:“小宁,你什么本事,把非儿教得这么出色?”
唉,我当时就极佩服简宁。我要是有简宁的十分之一,何至于像现在,赖在简宁这儿,口中说着话,心里惶惶然?
清洌碧绿的竹心茶数巡之后,无论色味已淡不可辨。
我与简宁闲话往事,从月上东山说到月影横窗,再把月亮说到了中天,最后,简宁呵呵轻笑,他说:“非儿,说到现在你不累么?就在这儿歇下吧,等明于远忘了这事再回去也不迟……”
我顾不上尴尬,对这提议心动莫名,可是想了又想,犹豫了又犹豫,还是难以决定。
简宁许是不忍心见我挣扎,终于忍不住提醒我道:“非儿,你就不能想些办法整治整治明于远么?”
整……整治明于远?!
我眼前直发亮,可想起这人温柔笑意下的无穷手段……算了,我还是赶紧回去吧。
简宁没反对,他说:“回去也好,免得某人以为你怕他。记住非儿,这事错不在你。”
确实,我根本没错。
于是我坦然回去。
我闲闲地穿过道道门廊,走过宁静的长巷夹墙,中途因为月色清朗,还停下来静看了半晌。可后来不知怎么的,越走越慢,最后我站在自己的院落里,好半天才压下了越跳越快的心,深吸一口气又一口气,最后,微笑着迈进卧房。
我愣了愣。
明于远似乎已经忘了南书房内的事,他拿着本书,在灯光下不知看得多专注,甚至没察觉到我进来。
我决定不打扰他用功,以最快的速度冲澡,宽衣上床,闭目睡下,其间半丝动静也没发出。
明于远也没有动静,他……
我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一口气没顺好,咳得汗都出来了。
他什么时候竟放下了手中的书?还有,他这样可怕地笑着看我究竟看了多久?
我怕着怕着,突然恼怒起来。
我根本没做错什么,为何要怕他?就算我错了,也是无心之过,至于这么紧张么?难道他还能吃了我不成……
即使吃,为什么我就不能学简宁,风轻云淡里把你给吃了?
哼,你过来了又怎么样?这次还不知道求饶的会是谁!
他摇头替我直惋惜:“非非,本来我已不打算过于追究,毕竟你选择了回来,虽然回来得有些晚。可现在你这么斗志昂扬、目露挑衅,我倒不忍心让你失望了。”
呃?
我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已被他低笑着压倒在床上,耳边是他温柔得令人脊椎发寒的声音:“非非,鉴于你难得的勇气,我可以让你选择。你说我们这次是到四更天还是五更天,嗯?”
“……”
从此,我不能听到“梓桐”二字,一听到,就……寒意上涌浑身疼。
现在,我暗恼自己运气差。纵使没话找话,就不能说些别的么?
说什么桃花?
桃花,梓……桐花,还有莲花诗,看来今天众花犯我。
明于远应当还不清楚莲花诗谜,但距离知道也不远了;纵使我想咬紧牙关不说,他也有的是办法让我开口……
……到时他要我解释,我真不知道要如何解释。
我暗自头疼。
可眼前更令人不安。
我胡思乱想这么久,面前这两人,竟约好了似的,一个比一个深沉。
阿玉看了看明于远,明于远仪态恭敬,只是与之对视的淡淡眼神里,同样也看不出丝毫情绪;不知怎么地,他们越是这样我越是紧张,连眼睛都不敢乱眨,生怕一个走神,这二人会……
会什么呢?
其实这五年来,阿玉对明于远算得上信任有加,明于远提出的建议几乎从没被驳回过;而明于远对昊昂,也可谓殚精竭虑,在他们君臣共同的努力下,昊昂国力强盛富有四海,五年里没发生过一次大规模的战争,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事倒发生过;递到礼部来要求朝贡的边远小国也一年比一年增多。
天下不知道昊昂帝国、不知道文帝慕容毓的大约没有;而对明于远,天下也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失其人折其国;得其人天下握。
记得明于远听说了,微笑道:“如果我不了解当今圣上,听到这话大约只有星夜出城以全性命的份了。造此语者用心之深险,令人钦佩。不过,平生抱负得以顺利施展,亲见国家繁荣百倍于从前,诚人生一大快事。”
阿玉的反应……他当时静静地看着我,说道:“简非,我愿以一国易一人。”
他说得很轻,但眼神中的执着坚定,令我心里直发紧。
就像现在,这二人沉默对视,令我的呼吸渐紧。
罢了,他们不说,我来。有声音都比这令人担心的沉默好。
于是,我一边思考说什么,一边缓慢开口:“这个,春夜虽好春寒难耐,不如……”
“不如请皇上到尚书府稍事休息。”
明于远终于接过话去,可说的竟是这个。
着称不必。说出来已久,要回宫了;并嘱我也早些睡。
睡在尚书府么?
……我不想住在这儿,冷冷清清的;当然,就是仆从如云,我也不喜欢。这儿根本没有我所熟悉的味道。可如果不搬进来,等于抗旨不尊,而且在朝野面前拂了阿玉的面子……多事的人肯定还会讥讽我恃宠生骄、不识抬举吧?当然,我住进这渊容清雅的尚书府,人们一样会议论吧,只不过说辞不同罢了。
其实,人们议论我什么,我并不会介意,但是简宁、明于远呢?他们也不介意么?
我暗叹一声。
阿玉似乎感觉到什么,他缓声说:“作为礼部尚书,没有自己的府第有些说不过去;再说,你已成年,也应当开府另居了。时辰不早,你早些歇下吧。礼部尚书的官服待会儿送到,明天就不必穿常服了。记住,他们全是你的学生,你再随和,该有的礼不可废。至于那莲花诗谜,我们会有时间探讨的。”
说话间,犹如事前掐好了时间的,一乘软轿正好到了,阿玉不等我回答,登轿而去。
轿子走得十分从容,平稳无声,渐渐融进夜色。
台阶前,我收回目光,看了看明于远。
明于远微笑道:“进去吧,你这些日子劳神太多,别着了凉。”
竟什么都不问?还是准备回到内宅后再问?
我又看了看他。
明于远沉静温和的声音传来:“简非,你以为我真那么小气么?”
闻言,我心底忽然一疼一热,对着他洞悉一切的双目,无数的话一句也说不出。
他竟突然有丝不自在,别转了头,自言自语般说了句“傻小子。”
一天的星辉灿然闪烁,压抑的心情刹那轻松,因他百年难遇的不自在,我笑出了声。
他也笑了,低声道:“真是个小傻瓜。”
这一声似有不尽感慨,却温柔绵长如春夜。
前厅里灯火煌煌,并没有见到简宁。
明于远说:“简相应当在后园,他打算在这儿住一段时间。”
我一怔,随即开心地笑了。
明于远伸手一弹我的前额:“有这样的父亲,某人想不傻都难。”
我抚额,笑嘻嘻。
哪知这话被正好进来的简宁听到了,他微笑反问:“是么?我怎么觉得非儿年幼时很机灵,向来只有他欺负人的份,何曾被人欺负过?自从你做了他老师,他竟一天比一天温和。被欺负了只会微笑隐忍;被某人吓得躲在外面、不敢回去睡觉,也不会抱怨,你说这是谁的责任?”
我骇笑。
明于远一怔,似乎也没有预料到简宁会说出这样……咳……的话来,他大笑道:“难怪早年世间流传这样的话,是夸赞简相的:是何风雅人皆仰,生得儿郎魔也惊。”
我忍了又忍,还是笑出了声。
这前一句赞叹简宁风神秀逸世人仰慕,后一句笔锋一转,说他生个儿子更厉害,连魔鬼见了都要震惊。这两句合在一起看,实在令人忍俊不禁。难得的是还合仄押韵,对仗工整。
简宁听了怔忡良久,悠悠然叹息道:“非儿要是能‘不露峥嵘魔也惊’就更好了。”
明于远僵了,最后十分罕见地自承失败,拱手道:“简相爱子真可谓登峰造极举世无伦,佩服佩服。”
简宁一派安然,道:“明国师过奖了。我这些天在想,非儿与你一起,要是能在……占上风就完好了。”
咳,简宁这话说的实在有欠公允,我觉得有必要帮一次明于远,于是笑道:“爹爹有所不知,非儿有时脾气不好,他每次都是让着我的……”
“什……什么?!”简宁竟震惊了,难得地失了从容静雅之态。
我……说错什么了么?
我看了看明于远,哪知一向风轻云淡的他,此时脸色忽青忽红简直算得上五彩纷呈,他似被我噎着了,瞪着我半天都说不出话来,最后干脆抓了我就出了前厅。
走出去好远,突然听到简宁的大笑声,欣欣然畅快十分。
到了卧房,明于远不气了,他磨牙般笑得一脸温柔:“非非,去好好泡个澡解解乏,待会儿我倒要看你如何占上风!”
我还没反应过来,转眼已被推进……呃,温泉?
不知何故,我站在满室氤氲、温暖的水气里,怔忡半天。
刚才与简宁明于远一起时的轻松,寸寸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紧张,高度的紧张;犹如察觉到前方有某种危险,必须步步为营,全以为赴;
竟然如此用心,是有意挑了这样的地建尚书府的吧?
脑海里闪过阿玉双眼,幽深清寂,带着永不放弃的执着,固执地等待;
我泡在水里,刚才长街上与阿玉一起时的沉重、无力感又悄然而至;
这五年,对着我,感情的事他再也没说过,可他的眼神分明已说了千百次;我一次比一次难过,愧疚;相处愈久,愧疚愈深。
那次我提及王德和,心底其实藏着一线希望,希望他能转移了目光,看到别人的好;哪知他那么生气;回来后告诉明于远,他笑着摇摇头,说了一句:“这话你真不该说,不过想想,这话又像你会说的。”
当时忙于春闱,没顾上细问明于远;现在我边擦头发边旧事重提,问明于远话中意思。
明于远一如当初书斋里教我功课时那样,温和地说道:“就知道温泉里一泡,你一定会想到皇上,想到他,你一定会难过。简非,感情的事其实没什么对错;但处理的方法有。当年你说我对董以仁冷淡,其实冷淡未必不是好方法。当然,这方法不适合皇上。以他的性子,只怕你一冷淡他就会……对他,近不得远不得冷不得热不得……”
我……很糊涂。
明于远笑了笑,他说:“其实说到底,就是把他当作熟悉的陌生人,不管你怎么觉得有欠于他,面上都不能流露出半分,你只管风轻云淡地。有个问题我想问问你,你觉得我应当对董以仁心怀歉疚么?”
我想了想,说:“不应当吧。他对你……他的心思并不单纯,既喜欢明于远,也喜欢明国师。”
明于远又笑了:“傻小子分析起他人的情感倒不糊涂。不过依我看,他更喜欢明国师。”
可是他话锋一转,轻轻问道:“如果他喜欢的是明于远,我却不喜欢他,那么对他我应不应该负疚呢?”
这个假设竟令我不好受起来,我直觉就想说“不应该”;可是转念一想,人家付出的是真心、是全部的感情,你如果无法回应,至少也应当给予尊重,应当在可能的情况下友善真诚的对待……
明于远听了,叹息般说了声“傻小子”,声音十分温柔。
“简非,你有没有想过,有时友善真诚可能比冷漠无情更伤人?”
他话音沉静,可我却心里一惊,想都没想,一把抓了他的手问道:“明于远,如果,我说的是如果,如果哪一天你不……不喜欢我了,会十分冷漠甚至……无情地待我么?”
一想到那种可能性,刹那间无言的忧伤弥漫心头,我自语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先走得很远很远,走到再也看不到你的地方,纵使终身不再相见,也好过时常见到你,你冷漠无情相待。”
明于远静静地看着我,半晌他微笑道:“简非,你就是这么看我的吗?瞧你,还难过成这样。当然,你如此伤心,我……其实很高兴。至于你说的那一天,是永远不会到来的。”
“这就是说,你会一边温柔地对着你新喜欢的人,一边一如既往地友善待我?”
明于远重重地一弹我的前额,神情又好气又无奈:“你这自寻烦恼的小傻瓜。面对你,我想像不出自己会有什么新喜欢的人。不过,简非,如果有一天你突然发现自己喜欢别的人了,记得别再温和友善微笑对我。我也会装得很冷漠的,到那时你就会明白,我的冷漠是为了你好。”
他声音渐渐黯淡,却微笑依然,温柔依然。
我瞪了他半天,既难过又着急,可越急越说不出话,最后我直接行动,抱住他的手臂狠狠咬下去,明于远一颤,却低笑起来,还越笑越大声。
我突然有些不确定,他刚才是故意逗我,还是说的真话?
明于远不答,转了话题:“如何待皇上,简非,知道我为难在哪儿?皇上对你用情之深,可谓全部付出,决不返顾。他的身份又摆在那儿。纵观史书,皇帝真可算全天下最自私占有欲最强疑心最重的人了,而像当今圣上这样的,不谈绝后,也堪称空前了。舆论或许因此会更同情他:因为他付出很多,你竟然不去回报,简直无情无义之极,罪可当诛。”
听他这么一说,我更茫然。
明于远微笑道:“别烦恼了,你还像平常那样待他吧。有些事,了犹未了,不如以不了了之。至于以后,我已想好。不过有一点我先提醒你,到时候你一定要硬起心肠,别总像个傻小子似的。”
我分辩道:“只有你说我傻,我早已成年了!”
“当你学会坚决地拒绝他人时,才叫真正长大。哦?二更天了?良宵苦短,非非,下面我们少说话多做事吧。
呃?
看着他神情含混地渐渐走近,我猛然省悟,顿时头皮发麻,忽想起他才说的“当你学会坚决地拒绝他人时,才叫真正长大”的话,因此,我立刻大声说道:“不!!”
“什—么?”明于远问得十分轻柔。
“不……”
“非非,你再说一遍?”
“……哼。”
“乖,这就对了嘛。”
“……”
醒来时,已是晴窗分辉,流泻出一室的明净与安宁。
我忙翻坐起来,不想腰一疼,“咚”地向后仰去,我边重新披衣起来,边愤然嘀咕“混蛋明于远”。
低笑声传来,我才发现那混……明于远竟还没去朝堂。
他闲立窗前,看神情,真是说不出的神清气爽;我忍不住怒哼一声。
他竟然一副我不识好人心的模样,说道:“昨夜我们才到三更天。还有,要不是为了转告你一句话,要不是考虑到今天那些贡士们要来,我哪会只是坐等小猪醒来,而无所作为?这根本不是我明于远的作风嘛,对不对非非?”
我抓起一本书飞摔过去。
他大笑接过,又顺手取过我的面具,说道:“昨日黄元让带个口信给你,说躲了他三年的女罗刹竟然现身京城,事关他的终生幸福,所以来不及告别追去了。他说你被群生围攻的情形他都快看不下去了,大骂你笨,说面具一揭不就什么都明白了?这天下还能再找出第二张这样的脸来吗?!骂完又极力赞美你值得倾心相交,说你为了他黄元‘信侠’之名,宁愿大费唇舌,徒劳无功。最后,他让我转告你,‘信侠’二字犹如笼头,套在身上太受拘束,请你帮他解脱了吧。事成之后,定会带着他媳妇来喝酒。”
听完最后一句,我哈哈大笑。
果然不愧是黄元,既称要我帮忙,还蛮横地要我这帮忙之人给他最好的酒?
如此理不直却气万分壮。
我笑完又叹息:“听黄元话音,似乎见过我不戴面具的模样。算了,不戴就不戴吧。不过想我简非最后竟然失败到要以容貌来获得众人相信,思来真是十分沮丧。”
明于远笑着一捋我头发:“当初某个小傻瓜以为自己变丑了、深居简出了,就会得到梦寐以求的自由;哪知后来发现纵使变丑了,一样能令接近他的人更想接近,同时,还让朝野上下对他更加好奇。朝中那些混帐们以你变丑了我与皇上会不会放手为名,暗地里□□,认识你的,绝大多数是当朝四品以上官员,他们坚称我们不会放手;只有那些轻信传言的新进糊涂蛋们,才相信简府很快就会蒙羞。”
我直觉他话里肯定还有话,果然,他大笑我聪明,将来我们联手,天下财富会尽归囊中。
他说:“还记得我曾‘泠落’过你一段时间么?可不仅仅是为了诓黄元来。那段时间,你情绪低落,那些大员们更是十分痛苦,倒不全为你,更因为他们输了近大半年的俸禄。非非,你猜谁是最大的赢家?”
我看着这罕见地露出几分恶作剧笑容的家伙,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不仅不羞愧,还说得十分理所当然:“谁让他们那么无聊的?正事不管,只要你一出现,眼睛就盯着你不放,有人为了能遇到你,故意磨蹭着在点卯处一坐就是半天。至于那些糊涂蛋,明着说简府将蒙羞,其实不就是说我明于远只会以貌取人么?因此我以‘明于远应当还会与简非一起’为名,把赢来的银子暗地里全投进去,结果他们才因为‘明于远果然冷落了简非’而赢了一笔小钱,有人赢了之后,就开始后悔当初投放的本钱太少,想不到机会竟这么快又来了,——于是,他们输光了。”
太不像话了!!!
我气愤地瞪视着他半天,大声指责他:“竟如此过分?快说,赢了多少?!”
“五千三百七十七两。”
“啊?这……这么多?!你……你……”
“非非,别生气好不好?早知道就不告诉你了。别别,你眼睛再瞪就要裂了。好吧好吧,顶多以后不理他们……又怎么了?都说不理他们了你还愤怒什么?”
“明于远!你把它们藏哪儿去了?!为什么不分给我一些?!”
我长吁一口气,终于说出来了。
可是,我……我都说什么了我?!
我呆坐着,瞠目结舌。
为什么自己竟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很久,我偷偷地瞄了一眼明于远,明于远还在看着我,满脸的不能置信。
我……浑身发烫,头上青烟直冒。
明于远哈哈大笑。
窗外竟也是哈哈大笑。
简宁。
我只差没跑床上去,蒙面不出。
“非儿,你幼时也这样。五岁生辰那天,人家送了一对玉盅给我,你闹着要,要了去转眼就打破了,结果我的那只也被你藏起来。理由是等你有了新的,再还给我。可惜了那么好的玉,从此不见天日。”
我脱口而出:“我把它埋在蔷薇架下,待会儿谢师宴后,我回去挖出来给你。”
话说完,我……茫然,习惯性地看向明于远。
明于远深深地注视着我,不知在想什么。
简宁也怔忡,半晌他的眼睛竟微微地红了,上前一把将我拥在怀里,连声音都微微地颤抖:“非儿,你都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
想起冬天里我其实并不冷,却硬赖在简宁那儿,只为了看当时被称做皇上的某人脸拉得紫茄子般?
想起我曾伙同俞五,把明于远的轿子四壁扎得筛子似的,处处透光又透风;
理由是他告诉那个胖老板,谁是那个令他们酒肆白忙活的人,害我被简宁打了,虽然不疼,但十分丢脸。
想起了宋言之的那场婚礼,想起了一眼看到风神俊朗的他时,刹那漫上心头的绝望,平生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伤心,知道了有些东西有些人并不是我哭闹就能拥有的;想起了当时的简宁,他甚至看了看宋言之,是希望宋言之答应什么?
最后的记忆,是简宁的心疼兼无奈的目光;是宋言之好笑兼好气的眼神,是他对简宁轻声说的“就让守默替简相教教这个顽劣的小家伙吧”……
醒来,我在寒冷的陌生的地方,在一个沉默忧愁的小姑娘身体里,第一瞬间我并不觉得难过,甚至是高兴的,以为变成了女孩子就能嫁给那天神一般的人。
再后来,我慢慢忘了自己是谁,慢慢地在那个黑暗阴冷的环境里长大,慢慢地以为自己就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以为将孤独地老死在那家孤儿院,直到家明出现……
庄子曾困惑于梦蝶,醒来后不知道自己是庄周还是那只栩栩然的蝴蝶;
现在,我迷茫起来,我到底是谁?谁是我?
纵使我记起了幼时一切,也不可能变回过去的那个蛮横不讲理整天胡闹的顽童了吧?
毕竟梦里二十几年,影响深远;毕竟后来书斋里十年,明于远包容耐心倾心尽力,如盐融水,渐入我心;
那么,我是谁,记起与否又有什么重要的?
这事本来就无法理喻,考虑多了,不是自寻烦恼么?
就让一切顺其自然吧,我仍是现在的简非。
这么想着,我心里一松,抬头正遇上明于远的目光,他似在深深地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我心底一热,顾不得简宁在,一把抓住明于远的手,轻轻地说了声:“放心。”
明于远慢慢慢慢地笑了,他反握了我的手,低声说了句“傻小子”,声音温柔得……我满脸发烫,顾及简宁在场,极力维持镇定,不让自己脸红。
简宁轻笑,也来了句:“傻非儿。”
这下我不想脸红也难。幸亏门外有声音传来,自称来帮我穿戴,原来是严恺他们已经到了,正在前厅里侯着。
呃?
我忙调整心情,请门外之人进来。那人见到明于远与简宁,一怔,随即上前低声对他们说了句什么,简宁脸色微变,明于远却只是云淡风轻地说了声“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我看着明于远,明于远笑对简宁:“简相,我们来看看傻小子换上尚书官服是什么样子。”
简宁笑了。
来人应当是礼部的,但我并不认得,他上前朝我深深一躬,抬眼对我说:“简尚……”
竟没声了,微张了嘴,盯着我发呆。
我微笑道:“吓着你了?我决定从此不戴面具了,来吧,官服呢?”
我连问两遍官服在哪儿,那人竟还直直地盯着我不动,明于远低咳了一声,那人一激灵,醒了,却立即红云密布,结巴起来。
“请简尚书……请……”
我笑出了声,决定自己动手,于是取过他手中的官服,展开。
顿时眼前似有烟霞弥漫。深紫近黑的织锦袍服,袖口是不易察觉的同色浮雕绣莲纹,因为室内的光与风,衣袂轻动如水波微兴,华美典雅之外另添洒脱飘逸。
那人终于恢复了正常,上前帮我细细地穿戴好,却始终低着头,为免他尴尬,我笑对他说:“麻烦你告之前厅他们,说我即刻就到。”
那人朝我们一躬,出去了;
我轻咳一声,敛去笑容,静静转过身,略低沉了声音问道:“怎么样?像不像个当朝尚书?”
简宁眼里是毫不掩饰的赞叹,他微笑道:“想不到非儿竟如此好看……咳,当然,也很有威仪。”
明于远低笑。
“怎么?明国师有意见?”
“哪敢。简相眼里,你的非儿什么都是最好的。”
“哦?这么说你觉得他什么都不好?”
“哪里哪里,非儿自然哪儿都好,尤其这份傻气,更是世所难得。”
我忍不住又笑起来。
明于远笑看我一眼,说:“去吧。我与简相待会儿有些事,暂不能欣赏简尚书的官威了。”
我一笑,出门。
这才发现门外竟站了四人,那四名侍卫。
他们听到动静,抬头看了看我,也是一怔,立即又低下头去,其中一人低声说:“简尚书请——”
一路过去,没再遇到什么人,渐近前厅,有声音传来:“不是说快到了么?怎么还没来?”
有人立刻轻嘘:“静声,简尚书不是觉非……”
“对了,觉非在哪儿?他不是答应了要来的么?”
“是啊,忘了问他住哪儿,唉——”
我微笑,是袁嘉楠的声音。
“不来又怎地?难不成觉非不来,我们就没有勇气见那‘简尚书’不成?!”
呵呵,袁嘉柏。
严恺的声音传出来:“袁兄少说一句吧。依我看,简尚书绝非传言中那么……那么简单,大家还是小心些吧。”
前厅里渐渐静下来。
我朝门口那个帮我穿戴的人微一颔首,那人朝我一躬,站直了喊道:“简尚书到——”
声音并不如何高,却渊穆端庄,送出去很远。
前厅里顿时一片寂静。
我定了定心,迈步走进。
偌大的厅堂里,静立了很多人,他们全都低着头,袁嘉柏则是被沈都统按低下头去。
我微微一笑,缓步走向上首那张高大的黑檀椅子,静静坐下。
“书生拜谢座师,叩首——”
随着这清亮威严的一声,严恺他们齐声道:“学生叩谢座师大人——”
我本能地想阻止,可身旁那人低声说:“皇上有旨意,礼不可废。”
结果,我端坐其上,等他们恭敬如仪,一切步骤结束后,对一厅静伏于地的贡士们,低沉了声音说:“不必多礼,请起吧。”
“谢座师——”他们齐声说,又一齐站起身,静静抬起头。
他们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渐渐石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