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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宴酣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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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饮何妨文字,乐不在歌钟。

    董以仁他们显然听见了,一齐往这边走来。

    严恺一段时间不见,似乎更加沉着英俊。不知董以仁说了句什么,严恺微微笑了笑,深潭般的眼里光影沉静,堂内很多人在看着他。

    许是见我盯着严恺,黄元在我耳边说:“你这眼神,小心明于远看到。”

    呃?

    我看着笑得大有深意的黄元,好半天才明白他话中所指。

    我咳了咳,决定不搭理他。

    这种事,你越解释,他越觉得你欲盖弥彰。

    小心明于远看到?

    其实我倒很想知道,明于远现在如果见到严恺,会是什么心理。也不知道我睡着的两天多,他们见过没有……

    一想到兰轩外严恺见到明于远时的眼神,我忽然有些闷。

    这人会试成绩很好,殿试不出意外,应当仍在前三。以后他如果选在翰林,与明于远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多。

    到时候他会顾及我这个座师,不去找明于远吗?

    我看着长身鹤立的严恺,出神。

    黄元显然误会了,他笑看我一眼,仿佛与我多心照不宣似的。

    我被这家伙逗笑出声。

    袁嘉柏看着我,眼神再明白不过:马上看你还笑得出!

    董以仁他们过来得挺快的,不过袁嘉柏似乎仍嫌他们慢,所以都没等董以仁站稳,就指着我迫不及待地问:“董状元,您认识他么?”

    满座皆静,等着董以仁回答。

    董以仁他们转过头,都愣了愣。

    我微笑:“久不见。董兄一向可好?”

    董以仁还没回答,袁嘉楠已惊喜地喊道:“觉非?!想不到又在这儿遇见了你!”

    严恺他深深地注视着我,眼神……似乎有些怪?

    我不禁一愣。

    严恺笑了,他轻声问道:“怎么瘦了这么多?”

    我更愣,眨了眨眼睛,无从回答。

    他又笑了。

    看他神情,简直像要轻拍我的头……

    “没准在心里已经拍过了”,这念头突然冒出来,我忙向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坐下说话吧,站半天不累么?”身后黄元一手持杯,一手不着痕迹地拉了我一把。

    我顺势而坐。

    黄元极低极快地说了句:“这么慌张做什么?感激的话别说,我帮你是有目的的,回去后你要记得把尚书府的秘酿拿给我喝。”

    我笑了起来,正要说话,抬头看到笑容有扩大加深趋势的严恺,不由直犯疑。

    这人什么回事?

    他这举止比起上次他对明于远的,更令我不自在。

    知道我是谁了?

    可要知道了,能是这种态度么?

    我现在可是他的座师。

    按规矩,改天他们这些贡士登门,对我这座师是要跪拜以表谢意的。

    到那天我换了尚书官服,高坐堂上,看你还这样!

    黄元在我耳边说:“想什么呢?一会儿咬牙皱眉,一会儿又得意暗笑。”

    呃?我忙敛了心神。

    袁嘉楠看着我不知说了句什么,严恺看了看我,没说话。

    结果,袁嘉楠朝严恺一霎眼,笑了。

    我决定不去想,喊来伙计,要了杯云雾白茶。转眼见欧阳在看我,于是请伙计再添一杯。

    结果,凌云也要,他恨声道:“你要真是那人,这茶不喝白不喝。待会儿我还要再点五坛七十年的韶酒!”

    我忍不住好笑:“想不到翰林里居然出了个强盗。”

    凌云毫无愧色,还笑着招呼书生翰林:“大家都别客气,放开量吃喝。斯文不在饮食!”

    欧阳文博目露沉思之色,他问我:“觉非?刚才那书生喊你的是这个名吧?这么说,兰轩里斗茶分茶的也是你?你究竟是谁?真的是……简非简尚书?”

    我还没回答,对面袁嘉楠已笑道:“他怎么可能是那简尚书?简尚书我与严兄见过两次,瘦削挺拔、极冷傲孤高的一个人,不像觉非兄……”

    袁嘉柏笑了,但仍然求证地问董以仁:“董状元您说……”

    董以仁没听到,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严恺他们说:“还有一篇重要文书没有起草,上面急等着要用。抱歉,改日再聚。”

    说完,朝我潦草一笑,揖手而去。

    袁嘉柏更有了怀疑的理由:“如果你真是简尚书,董状元官阶比你低多了,定然不会这么失礼。”

    瞧这话说的。

    他待我真正失礼处你还没见到。

    袁嘉楠说:“堂弟,你这急躁鲁莽的脾气怎么还改不了?!我与严兄都可以证明,他不是……”

    我打断了他的话,正色道:“不,我确实就是简非。”

    严恺微笑道:“好好好,我们知道了,你就是简非。说吧,简非,这次想怎么玩?”

    这人什么表情?

    仿佛在说你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吧,我很乐于陪着你。

    刚才那种不自在的感觉又浮了下来,我顿时敛了笑,端坐着沉声道:“严恺,我是你们的座师,你怎么可以直呼我名?”

    堂中静了静。

    严恺他们瞬间发怔,不过却立即反应过来,他们齐声朝我一躬:“座师大人在上,学生有礼了。”

    说罢,直了身子看着我满面笑。

    一副“怎么样,我们扮得很像吧?你满意不满意”的表情。

    堂中很多人笑了。

    袁嘉楠说:“觉非,你刚才这一声真有威仪,吓了我们一大跳。”

    “我再说一遍,我是简……”话未完,被严恺微笑打断,他满斟了一杯酒,“袁兄该罚。记住了,他是简……是我们的座师大人,不是少年觉非。”

    袁嘉楠伸手击额:“学生该打。座师大人在上,学生陪礼了。”

    严恺倒杯酒递给我:“座师大人,学生严恺借花献佛,敬大人一杯。”

    凌云他们也跟着起哄:“来来来,我们这些闲散翰林也敬尚书大人一杯。”

    看这反应,竟无人相信我的话。

    怎么说着说着就变成了这种状况?

    我苦笑之余,只觉头疼。

    众人举着酒杯围在我跟前,大有我不喝就直接灌的架势。

    凌云笑得狰狞:“你既然坚持自己就是简非,那你今天不喝醉别想回去。谁让你那次作弄我们,还害我们赌输……咳,喝!”

    说着准备直接倒我口中。

    黄元大笑,他迅速接过凌云的杯子,接着长袖拂过,众人手中酒杯全被卷落桌面,竟然滴酒未洒出。他说:“来的时候简非与黄某说好了,他玩他的,但他的酒全由黄某包了。”

    说罢,手轻轻一拍,盛满酒的杯子竟听话似的跳入他掌中,杯到酒干,转瞬就十来杯见了底。

    众人僵立当场,过了半天,叫好之声轰然响起。

    严恺问我:“座师大人交游广阔,什么时候竟结识了这样一位武林高手?”

    这“座师大人”从他口中出来,怎么听怎么不是滋味。

    我无力再辩解,朝他摇摇头:“算了严恺,这样的场合还是你我相称,直呼其名吧。”

    严恺又笑了,他说:“谨遵座师大人之命。不过,学生有个不请之情。”

    “说吧。”

    “座师大人名讳学生不敢冒犯。严恺我可不可以称你小非?”

    什么?!

    我抬头直视这人,他竟也在深深地看着我,看神情不似玩笑。

    一群人笑看着我们。

    我沉声问道:“严恺,我要真是你座师,你怎么办?”

    袁嘉楠笑道:“罚他从此见到你,就恭立一边,终身执学生礼,不得越雷池半步。”

    严恺怔了怔。

    我微微一笑,问他:“如何?”

    他避而不答,将那张写有神智体诗谜的宣纸展开来,一看,眉头渐拢。

    袁嘉楠聚过去看,“咦”了一声。

    凌云笑道:“严兄会试高中前三名,诗词功夫必然了得。这诗写得如何?”

    “你说什么?诗?这是诗?!”袁嘉楠重新细看,眉头皱得更紧了,他问严恺,“读出来了?”

    严恺缓慢地摇摇头,问道:“墨香犹浓……是何人手笔?”

    “他。”袁嘉柏指指我,飞快地说着他们那天齐集简府之事。

    严恺神情微变:“这么说,是当场就按你的要求写了这首……诗?你们读出来了?”

    袁嘉柏脸红了红:“惭愧,我们回去后讨论、争议了很久,才约略有了些眉目。”

    严恺看着我,不知想什么。

    我决定不理他,笑对袁嘉柏:“说来听听?”

    袁嘉楠眼睛盯着那宣纸,边沉思边说:“慢,容我们也想想。严兄你来看……”

    结果,他们几个讨论了一盏茶的工夫,在七言还是五言这个问题上起了争论。

    凌云本也凑过去看,最后却没了耐心,催问袁嘉柏:“你们不是说有解了么?究竟是什么?”

    说罢,狠狠瞪我一眼:“如果它不是诗,看我们如何处治你!”

    我微笑:“欢迎前来报仇雪恨,简非定然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袁嘉柏可能因为他堂兄的再三保证,所以对我又开始客气有礼起来。他朝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转对凌云严恺他们:“一共才六个似字似画的符号,不太可能是七言,所以我们确定是首五言诗。简……觉非兄说它题为《望》,我们按这提示,猜测望的地点在楼上;望的时间是日暮时分;望的内容有风中柳,有水流;连着的两个年,我们猜测可能是望的时间很长,因为我要求须写出闺阁女子盼夫归来之情。”

    严恺听到这儿,看着我又是莫名一笑。

    我低头喝茶。

    说罢,他指着宣纸念道:“高楼暮日斜,长风拂柳残。春回人不归,流水复年年。”他抬头问我,“是这样的吧?”

    座中诸人似重复似沉吟。

    欧阳眉微皱:“高楼暮日斜……暮日斜……”

    我笑了。

    看来他也觉得这三个字有些问题。

    袁嘉柏终究性子急,大声说:“久读可能是有些问题……算了,觉非你告诉我们吧。”

    我微微一笑。

    看他神情,大约只是口中谦虚,其实并不觉得承认他的解读有偏差吧。

    我说:“意思全对,只是字句语序得略作些调整。暮日斜,突出的是夕阳西‘斜’之状,而非点明望的时间,改为‘斜日暮’,则既有落日情状,又暗含黄昏已至,正是人归家、鸟归巢时分,可诗中女子楼高人独倚,望断天涯,惟见柳残春老,江水年年。春回一句,‘人不归’三字,细细品来,语含不祥,不如直说不见人归来;复年年,语感不如年复年。”

    说着,我把它改为:“高楼斜日暮,长风拂柳残。春回人不见,流水年复年。”

    众人边听边点头,都说分析得很有道理;又笑骂这诗谜写得既有趣有味又古怪。

    袁嘉楠笑道:“觉非这一改果然生色许多。题为《望》,字面不关‘望’字,却句句皆是望中所得。整首诗景中含情,用语质朴,自然真挚。堂弟,你说呢?”

    这位堂弟脸红了红,坦承自己输得彻底,却又补了句:“不过,我只是输给了你觉非,而不是那简非。”

    我第一百次强调自己就是简非。

    欧阳文博笑对我:“如你真是简非,怕只有人盼你等你的份,你知道什么叫盼望?据说五年前也是在这儿,简非曾与当年的应试举子比过对联,结果胜了诸生。他有一句话流传甚广:平生不解是风情。朝中有人说,这话像足他本人。”

    袁嘉柏“哦”了声,脱口道:“这个倒没听董状元说过……咳咳,照这么说,觉非你更不可能是简尚书了,因为这首诗暗含深情。”

    袁嘉楠笑了,似乎是笑传言不真:“据我们当日亲眼所见,那位简尚书虽极孤高冷漠,但绝非不解风情之人。他对觉非……”他看了看我,没说下去。

    “什么?!不是说简非眼里心里只有明国师么?”凌云真是大嘴巴,酒不及咽下,已口齿不清地嚷起来,又冲我怪笑数声,“你要小心了,明国师可是个绝顶厉害的。”

    袁嘉楠看看严恺,笑问:“如何厉害?”

    凌大嘴果然知无不言:“据说有个好胜的文官,自诩才华盖世口采了得。人说往左,他心里明明赞成,口中也要喊往右,并且动辄数千言,说得人人头昏、拱手认输;此人则引以为胜,常自矜夸,同僚、上司十分头疼。更令人头疼的是其人口辞便捷,难寻破绽。上司无法,向明国师诉苦。哪知明国师却说不错不错,夸那文官难得,堪当大用。没几□□中劳军,明国师点了那文官。结果你们猜猜?”

    “如何?!升了官?”众人的好奇心被成功吊起。

    再三催问之下,凌大嘴十分满足,终于肯继续说书:

    “那人到了军营,接待他的是脾气火爆的郑都尉。据说他向来十分不屑文人,说只会卖弄口舌,心思曲里拐弯,没有武人真率可喜。那文官自然不服气,言谈之中还颇为不屑军中将士无文。结果三句不到,惹怒了郑都尉,拖出军营被打了二十杖。那郑都尉也促狭,竟修书朝廷,说需要人写文书,把那文官留在了军营。”

    众人大笑复大叹,一致问:“后来呢?”

    “后来?一年半后,那人被磨得没了脾气,行事沉稳许多。现在据说被调回吏部任职。”凌大嘴笑喝杯酒,笑对我,“所以你得小心了,竟然想与明国师抢简非?小心他不动声色把你发派边疆。”

    我听不见,微笑着替欧阳续了杯茶:“这云顶茶三泡之后,才得至味。很多人嫌它越喝越淡,往往一倒了之。其实静下心来细品,就会发现它浓郁过后淡而隽永的韵味。欧阳兄尝尝?”

    欧阳“哦”一声,接过杯去抿了一小口,极慢极慢地品咂,最后摇头笑叹:“看来我也是个俗人。此刻更是只闻酒气,不知茶香……”他顿了顿,若有所悟,“你这说的是茶还是人?”

    凌大嘴竟是个敏感的:“他自然是在影射我看人只知其表……小子,明国师是你什么人,这么护着他?!你真拿自己当简非么?嘿嘿嘿,你不会暗自喜欢着我们的明大国师吧?”

    我呛了。

    有人轻拍我的背,我转头看,发愣。

    严恺。

    见我看他,他似乎也愣了愣,忙收回手,神情十分复杂,好像自己也很不解为何有这莫名之举。

    袁嘉楠看看严恺,又看看我,转移了话题:“除了斗茶、赌书,觉非你还藏了什么手段?不如趁大家现在兴致颇浓,我们好好玩上一玩?”

    群情高昂,轰然称好。

    我正要说话,已回过神来的严恺微笑道:“袁兄怎么又忘了,他不是觉非是简非?”

    凌云首先响应:“好,简非就简非!干脆我们大家合起来算一方,简非你是另一方,还有,提前说好了,输的人连喝三杯,胜的也要陪喝一杯,大家不醉不归,怎么样,你敢不敢答应?”

    “好!”

    我瞪着满脸红赤的黄元,苦笑。

    竟替我答应得这么爽快?这万一你酒力不支,谁帮我喝?

    凌大嘴笑问我:“怎么,怕了么?怕了就直接喝酒吧。这儿的人每个都要灌你三杯酒,黄大侠再大的酒量怕也吃不消。嘿嘿,到时候他醉倒在地,就轮到你了。”

    黄元豪气干云:“简非,答……答应他们,我保证今天把他们全放……放倒了!”

    我暗道声“坏了”。

    这家伙胸脯拍得山响,说话却大着舌头,再看他面前,不知何时竟已喝空了四坛酒。

    满楼浓郁的酒气散开来,我的头开始犯晕。

    不禁暗自着急,想着脱身之计。

    翰林们许是见我沉吟不答,开始笑催;凌云更是高叫着要我直接认输,说这样他们可以宽宏大量,酌情少灌些酒。

    我想了想,说:“就依凌云所说,我认输……”

    不想话未完,黄元已兴奋地抓起一坛酒,开喝:“输……输了?没关系,我……我帮你……”

    帮我?

    我看你再喝就要趴下了。

    唉,要是阿敏在就好了。

    这人从来不会误事,谈笑间,一杯一杯,似乎还能越喝越清醒。

    大约是酒精的刺激,座中很多人开始抗议:“直接认输有什么意思?好像我们合起来欺负你一人似的。不行,还是按原先说的,先比后喝!”

    除了我,无人反对。

    我这边桌子周围迅速聚了密密一圈人。

    更有人开始一字排开酒杯,往里面倒酒。

    酒味四溢,我怀疑自己再闻下去,真的要醉。

    忙站起来拱手认输:“诸位,简非输了,先行一步。酒由黄元代喝……”

    “不行!我们要赢你就要赢得光明正大,否则还有什么意思?!”袁嘉柏把我按坐下去,他神情亢奋,又略带几分不服气:“这次我们干脆还玩诗谜。不过,不必像神智体那么复杂。大家推一人做签官,由他把谜底制成签,你我双方在规定时间里制成谜面,五七言不限。由一人负责猜。猜不出,说明谜制得不像,罚酒三杯;猜出来了,那就算胜出,制谜的喝酒一杯。都被猜出,就看诗谜本身,由大家公推有诗意的胜出;都猜不出,各喝三杯,怎么样?”

    怎么样?

    这样的霸王条款,允许我反对么?

    自然拍桌子叫好的叫好;拿竹筒的拿竹筒;磨墨的磨墨……

    签官已推出:欧阳文博。

    转眼间,他背对众人已制好了签,竹筒被他摇得哗哗响。

    猜谜的也被推出:袁嘉柏。

    一会儿我们抽签制谜时,他要退出当场;待谜制好了,喊他回来猜。

    赛程也定好了:五局三胜。

    众翰林很大度地问我:“这样很公平,对不对?”

    我微笑:“自然。”

    自然不公平,可说了有什么用?

    凌云拿着计时的香,冲我嘿嘿直乐:“不好意思了,每次比试,我方只要有一人胜过你,你就得认输。”

    袁嘉楠笑着拍拍我的肩:“能够看到你醉,失了春风态度,也是赏心乐事。”

    “醉?简非么?胡说,有我……我在,他怎么会醉?!”

    呵呵,亏得黄元他眼睛都快喝直了,竟还能听得见。

    我恨不能把他腰间扇子抽出来,敲敲这贪杯误事的家伙。

    想归想,我挣扎着站起来再次认输,又被严恺按了下去:“你怕什么?大不了一醉,我们送你回去。”

    大不了一醉?

    即使我真的拼却一醉,回去后只怕明于远会……

    不禁连打几个冷颤,又站起来准备走,欧阳文博笑道:“你如真是简非,就留下来比过了这场吧。”

    此话一出,满座寂然。

    他们全收了嘻笑,静待我回答。

    罢了。

    我对欧阳文博说:“如果我真醉了,记得一定要把我交给我父亲,记住,只是我父亲。”

    许是见我说得十分认真,欧阳文博也认真起来:“行。但请告之府上在何处,令尊是哪位。”

    没醉也头疼。

    转眼见众人全竖起耳朵模样,不禁好气又好笑。

    我直视欧阳:“我是简非,欧阳兄你们仍然不肯相信么?”

    众人似乎开始发愣。

    欧阳亦看着我的眼睛,过了半晌,他笑叹:“看你眼神坦诚清澈,定然没说假话。亏你陪我们跪了那么久,还微笑着听我们骂了你半天,这份涵养功夫人所难及。我们分手不久,得知全被选进了贡院,大家就觉得奇怪。一开始以为是皇上的意思,但想想不可能。我们都非朝臣,皇上哪会知道我们。如今看来,一定是你的主意了?当时不少人啧啧称奇,说我们抗议竟抗议出了人人羡慕的优差。”

    众书生神情渐渐拘谨;袁嘉楠笑容僵在脸上,怔怔地看着我。

    袁嘉柏指着我:“你真的是……是……”

    突然他似乎发觉这样指着我很无礼,又忙不叠地收回手,不自觉地看了看严恺。

    严恺深深地注视着我,微笑道:“兰轩里初次遇见你,你与简……简尚书在一起,那次你是慕容世子,也是这般雍容清尊;再次遇见你仍是在兰轩,那次你与宁王一起,先自称慕容世子,后自称觉非,一样眼神清朗神态自然。第三次相遇,是在贡院门外,你大约是陪简尚书巡察贡院。你提着一篮杏花,春风之下,你如春风般清和。现在你自称简……简非,你虽身处楼酒,酒气喧闹似乎到不了你的心,仍是柔和淡远,松下听琴的仪态。”

    这话什么意思?

    我瞪着这固执的家伙,他这是在试图说服自己,还是在暗示众人不要相信我?

    严恺无视我的目光,微笑作结:“除非你告诉我们,我们遇见的简尚书是他人假扮。那么我得多问一句,那人是谁?”

    是谁?!

    是混蛋……阿……阿……

    奇怪,这突然凉飕飕的感觉来自哪儿?

    我莫名心虚起来,忍不住环顾了下四周。

    还好还好,要是他此时真的悄然没声息地出现在我身后,定会吓得我抱头而去。

    我一口气还没松下来,又愣了。

    那么怕他做什么?!他目光再清冷再能透视人心,也不可能越过重重楼宇、道道宫墙,透视到这儿来。

    纵使能到这儿,也不可能知道我在心底骂……骂他。

    ……骂他?

    我打个寒颤,忙拿起杯子,喝茶镇惊。

    “拿错欧阳的杯子了。”严恺声音含笑,“好了,你想做简非就做吧,用不着如此挣扎。”

    又是这话!

    我在心底翻了白眼。

    行。

    按照定规,明天你们会到简府谢我这个座师吧?

    我倒要看看那时你又会如何。

    想到此,我对严恺微微一笑:“好吧,既然你坚持这么认为。不过,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

    说罢,我对欧阳:“题目既然由你们出,时间就由我来定吧。”

    凌云首先反应过来:“你答应比了?!”他看了看醉倒一边的黄元,笑容涟漪般越扩越大。

    啧,预见到我也醉倒不醒、人事不知模样了?

    我自他的手中取过那支香,把它掐成五等分,每一支顶多三粒米长。

    众人重新活络起来,看着我动作,又疑惑起来。

    我举起其中一支:“它燃尽,就停止。”

    众人齐齐发呆。

    凌云叫道:“这么短,哪来得及想……”他似乎觉得失口,深呼吸,转问众人,“你们的看法呢?”

    欧阳看看我,笑了起来:“没意见。相反,我十分期待。”

    袁嘉柏不知是激动还是怎么的,他涨红了脸说:“他这样限时并不利己,毕竟双方都得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完成。我们人多,胜算大些。”

    完全正确。

    我只想尽快结束,趁着大脑还清醒;拖久了,真不敢保证酒味不醉人。

    众翰林与众书生聚首商议,最后一致同意了我的限时要求,却也增设了一个条件:五个诗谜,至少得有三个表面看是写爱情的。

    我默了默,他们兴奋地看着我,等我回答。

    这一附加条件,是因为那句“平生不解是风情”么?

    看来,他们当中有人终于相信我是简非了,不然不会多出这么个令人啼笑皆非的要求。

    “怎么样?不敢答应么?”凌云又开始笑得爽快。

    看着重又活跃的气氛,我断没有拒绝的理由吧?

    不想,欧阳竟帮起我来:“我是签官,我说了算。这个附加条件可以不要。”

    众人大哗,纷纷指责欧阳阵前倒戈,有人高叫:“换了签官。我们推严恺!”

    更有人上前来抢欧阳手中签筒。

    眼见纷乱又起,我忙笑道:“我同意这新的条件。开始吧。”

    欧阳听了,立刻取出火褶子,把那香点上了。

    我看着微笑文秀的欧阳,有种上当的感觉。

    可来不及再说什么了。

    袁嘉柏已被蒙上眼睛堵上耳朵,推出门外。

    满座里静无人声,全盯着欧阳;欧阳摇了摇签筒,抽出一支:云。

    众人立即陷入沉思,再也顾不上说话。

    凌云紧张地看我,我皱眉,他就微笑;我微笑,他就皱眉。

    最后我实在无法集中思考,被他逗笑了出声。

    哪知就这么一分神,那香已接近终点,

    凌云见了,快速看了看欧阳他们,也笑了。

    我隐约知道又上了当,忙敛了心神,想着浮云的特点,想着如何把它制成一首诗谜。

    似乎是一眨眼,欧阳的声音已经响起:“时间到。”

    我不及复看,写的东西就被人飞速抽走,递给了欧阳;

    他们犹在浏览彼此的,看样子在比较选谁的好;可看神情似乎都犹豫着不肯把自己写的拿出来;

    最后,他们把袁嘉楠写的抢过去,送给了欧阳。

    欧阳自我们书写的纸上收回目光,摇头笑道:“暂不谈诗,就书法而言,我们已先输一局。”

    众人要看,欧阳拒绝了:“等袁嘉柏猜了后,我们把它张挂出来,你们自会看到。”

    凌云笑道:“没关系,赌的是猜谜,并非书法。我就不相信他刚才能写出什么好东西来。”

    我微笑不语,心里却暗自紧张。

    袁嘉柏已被欧阳领进来,解了耳塞,未除眼罩。

    堂中除了黄元的鼾声,一丝杂声也无。大家目光齐集欧阳手上,静听他读谜面。

    欧阳清了清喉咙,读出第一个:

    “当此心如洗,翩然意若鸿。不羁相与去,天地渺其中。”

    一番细品之后,他们首先看向我,我微笑;他们又看袁嘉楠,袁嘉楠脸微红,朝他们点了点头;

    这下,严恺眉皱了皱;凌云他们也相顾无语,笑容难再。

    蒙着眼睛的袁嘉柏自然看不到这一切,他站在当中,自语般沉思:“当此心如洗……翩然如鸿……不羁相与去……不羁……天地渺其中……”

    众人神情紧张地等他的答案。

    袁嘉柏报出他所猜的谜底:“猜出来了,是风!好风如水可清人心;风意态不定直如飘鸿;风无定所、亦无从拘束,真可谓不羁;人随其去可谓飘然高举,俯瞰天地自然会觉其渺小。没错,谜底肯定是风。”

    凌云张口想说什么,被一人飞捂了嘴巴。

    黄元。

    众人看着无声挣扎的瘦竹竿般的凌云,又看着突然醒来、无声飞跃至场中的黄元,既失望好笑、同时又十分惊讶,神情总之说不出的好玩。

    黄元朝我得意地无声大笑,哪有半分酒醉模样?

    看来我们都被这好事之徒给骗了。

    我一笑摇头,同时也大松一口气。

    这下酒可以不喝了;输赢也就变得无足轻重,不是么?

    凌云显然误会了,他飞瞪我两眼,意思清晰可见:别得意,说不定你写的他也猜不出!

    欧阳似乎克制了又克制,才总算没有笑出声。

    袁嘉柏侧侧耳朵,问道:“怎么?有问题?”

    “没有。”欧阳咳了咳。

    众人重摄心神,静听。

    欧阳笑看我一眼。

    这人竟知道我在暗自紧张。

    我不自在地笑笑,却又遇上严恺了然的目光。

    袁嘉柏催问:“另一首呢?没写出来么?”

    欧阳说:“听好了,这是另一首:一壑如烟起,瞻望轻似风。皆言君自在,底事卷难终?”

    众人未及反应,袁嘉柏惊“咦”出声:“瞻望轻似风?谜面有‘风’字?是这首犯了面谜还是刚才那首的诗谜制错了……?”

    一堂默然;

    严恺与袁嘉楠对看一眼,袁嘉楠的脸又红了红。

    欧阳催袁嘉柏继续。

    袁嘉柏沉吟有声:“起于一壑,其轻如烟如梦;看似自在,却舒卷难以终了……这首射的是:云。”

    末了,回味般赞了声“好诗”。

    “确实,”严恺看着我,眼底满是深思:“这首明着写的是云,细品,只觉得兴寓寄托另有深义。”

    欧阳赞同:“不错。想想人心,明知人生百年,浮名富贵终究成空,明知应求个心的自在,偏偏却难以控制对名利的追逐,熙来攘往,忙碌难休。”

    欧阳微笑着宣布结果:“第一局,简非赢了;有人反对么?”

    堂中人看看我,笑摇头。

    黄元满斟了酒仰头而尽,哈哈直乐:“一杯喝起来虽不过瘾,但够痛快!”

    “没关系,还有四局呢!”凌云飞快倒满三大杯酒,招呼众人:“喝吧。”

    第二局开始。

    谜底:石。

    香燃起,转瞬又尽。

    “这次我来。”严恺他没看众人的,径直把自己写的递给了欧阳。

    我的被袁嘉楠取走,他看一眼又细看,赞道:“拙朴挺劲,好字!”

    说着,递给欧阳。

    欧阳笑道:“又换了字体。运笔古拙朴健,沉着浑厚犹如石刻。确实好字,配着内容看,极有风味。”

    众人聚过去看,严恺微笑着注视我:“你真令人惊奇。”

    袁嘉柏仍被欧阳带进来,当堂而立,开猜。

    这次,欧阳先读的是我所写:抱朴浑沌里,温润意如何?其心金玉质,中有流水歌。

    众人静听袁嘉柏的话:“看似浑沌,却朴拙温润,金玉其质,流水其里。好诗。射的是:石。”

    说着又笑补一句:“水中石。”

    黄元大力笑拍我的肩。

    众人笑看我们,神情却开始紧张,堂中极安静,因为下面就是严恺的了。

    严恺英俊的脸上,一片沉静。

    好风度。

    我暗赞。

    欧阳公布严恺写的:棱磳生绝壁,峥嵘对风霜。怀抱亘古碧,终老在苍茫。

    黄元在我耳边低声说:“他写得也不错啊。”

    我微笑点头,心底却更生警惕。

    人皆说诗言志,严恺其人甚有风骨。

    这样的人对明于远示好,明于远会不会……?!

    堂中袁嘉柏开猜:“这个射的也是‘石’了。”他笑道,“这个是山上石。”

    凌云哈哈笑:“太好了,平手!”

    说着催欧阳宣布结果。

    欧阳微笑问袁嘉柏:“两首诗里,你看谁更佳?”

    袁嘉柏沉思片刻,说:“第二首,状写山石,风骨峥嵘……”

    凌云笑着准备欢呼,不想突然飞来一物,不偏不倚落入他口中。

    他一呆,差点儿呛了,忙不叠地吐出,一看,一只雪白的糯米细点。

    他猛然抬头,涨红着脸怒指黄元。

    众人大笑,笑声却一发即收,又全注视袁嘉柏;

    可怜袁嘉柏目不能视物,他不服气地问道:“怎么?我说错了?!我还没有说完呢!”

    众人又要笑,被欧阳伸手止了,他对袁嘉柏说:“没什么,你继续。”

    于是继续:

    “第二首状写山石,绝壁之上,峥嵘突兀;傲对风霜,终老苍茫,见心性见风骨,很好。若仅从诗的角度而论,稍嫌刻露了些,不及第一首温厚。总的来说,不失为好诗。判为平手……也不能算有失公允。”

    严恺微笑:“柏兄所论极是,我这首露了筋骨,比不上……”

    “哪有什么比不上?比得上,大大地比得上!”凌云比谁都大声,又笑问我,“你说,比得上么?”

    我微笑:“严恺好风骨,简非今天算是重新认识了。我写的那首,难及严恺诗中气势,判为平手,算是给我留了面子。”

    严恺似乎想反对,被凌云捂住了。

    欧阳笑道:“好。此轮算平。”

    结果,各饮三杯。

    第三局,谜面:烛。

    香点上。

    写了一半才猛然想起他们新补的规定:得有三首字面看来得是写爱情的。

    于是要了纸重写;写完一首,又怕不行,没有细思,又补了一首。

    差点儿来不及,纸被取走时,墨迹全然未干;汗都出来了,真正闹了个手忙脚乱。

    严恺他们笑看着我,是笑我狼狈吧?

    这次没看到他们那边是谁写的。

    这次变作三首。

    欧阳一看,问我:“你确定要交两首?能不能删掉一首?”

    我沉吟未答,凌云已把它抢过去挂了起来。

    他嘿嘿笑,说得理所当然:“就两首,说好了,按猜错的那首算。谁让你先坏了规矩!”

    我笑了。

    输与赢何足论?游戏耳。

    但欧阳不同意,他说:“以猜对的那首计。我们多人对你一人,本就极不公平,我这签官不能太偏颇。”

    凌云不知是酒多了还是怎的,脸红到耳根,这次他没说话;

    众人默许。

    袁嘉楠惊讶:“这么敏捷?竟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写出来两首?严兄,这次你得小心了。”

    哦,这次仍是严恺的?

    严恺沉潭般的眼睛里,似乎藏着什么,他注视着我,笑了笑。

    首先猜的是严恺所写:伏案人不知,有物焚其心。一拂尘埃轻,曾共春夜深。

    袁嘉柏反复念着这四句,犹豫难决:“春夜,物焚其心……是烛?可看后两句,轻如尘埃,拂去难寻……是烛灰。”

    最后,他下了结论:烛灰。

    众人失望之色难掩。

    我看着严恺,暗自怀疑他这首是不是有所指?

    曾共春夜深,一拂尘埃轻……说的是明于远么?

    那么严恺这焚心之苦……

    分神间,袁嘉柏已在猜我写的:遭逢原一刹,长夜意如何?焚却寸心去,为谁清泪多。

    袁嘉柏说:“烛与火的遭逢,注定了两者无缘。落得寸心焚尽,徒留清泪点点。……世上看来颇多无望的感情,这首写得十分动人。谜底:烛。”

    凌云十分不甘心,无声催促欧阳快读第二首。

    欧阳看看我,读出另一首:君是伏案人,我是案头烛。默默意谁知?长煎愁一束。

    袁嘉柏惊奇:“咦?这首与那烛灰竟有几分相似。仍是烛吧。写得很好啊,深情虚掷,令人惆怅莫名。”

    袁嘉楠不解地看看我:“看你模样,不似深谙情滋味的,怎么写得出来的?”

    我暗叹。

    没有尝过,就不能感同身受么?

    我心底飞涌上来一句话:历二年终成。斯时月明如昼,胡沙似雪。驱马夜驰数百里,远思渐息。守默。

    这段极小的文字,被宋言之刻在那个胡杨木雕的极不显眼处;我因喜欢木雕灵动,摩挲日久才发现了这一行。

    记得那夜烛火光中,我默坐良久,回首往日他待我之种种,始知他心思。

    我有些后悔当初自己的迟钝,却又十分庆幸于自己的迟钝。

    后来木雕被我收起,再也没有取出来看过。

    但愿他日重逢,他能彻忘了我,只是视我为兄弟;

    还有阿玉……

    算了,不想。

    那边凌云已找出了我谜中问题:“哈哈哈,我是案头烛!这‘烛’字犯了谜面!欧阳,这轮就算平手,好不好?”

    严恺笑得沉着:“凌云别闹了,输就是输。开始第四局吧。”

    于是第四局。

    谜底:莲。

    我苦笑。

    这欧阳都制的是什么谜?

    我竭力去想是自己是一枝与现实毫不相似的莲,又构思着一个与阿玉毫不相似的人,笔落在纸上,句句艰难:

    我生明月浦,君生红尘旅。知否君行处,一枝愁如语。

    默读再三,这写的要是传出去,人们会如何想?尤其是……

    沉思很久,我决定放弃。

    凌云来收的时候,我已把纸折起收入袖袋,坦承自己写不出。

    “怎么会?明明看到你写……”凌云说了一半突然顿住,打了个哈哈,“没写不出来?那就是说你自动认输了?!”

    结果,他们凭一首“有花初开日,叶叶流青阳。风翻一湖碧,枝上清露香。”被袁嘉柏猜出来谜底:莲。

    黄元被罚三杯。

    酒罢,第五轮开始。

    这次谜底竟是:秃鹫。

    看看翰林书生们越来越紧张;想想也是,他们要是能赢了这一局,五局,双方各赢两局,一局平,总的来说就可以视为平手。

    凌云自己不写了,他在我面前晃来晃去,连声问我:“这次的诗更难写吧?你肯定想不出,对不对?”他还想再说,被黄元一把揪住耳朵,灌酒了事。

    “来来来,别光喝酒,吃菜!”黄元扯下一只烧鹅腿,塞凌云口中。

    凌云呛咳连连,却仍坚持他的干扰大计,他取向那鹅腿,指着我:“你……你……写不出来……”

    我看着这个爱面子的家伙,心底一动,决定与他开个玩笑。

    香尽。

    我把写的交给欧阳;欧阳看了看,笑出了声。

    对面似乎犹豫了很久,也交了。

    他们纷纷笑骂欧阳和凌云:“以‘秃鹫’为题,写诗谜已不算容易,还要表面写爱情的?!凌云全是你这家伙多事!秃鹫式的爱情是怎样的?你们见过么?!”

    凌云笑道:“放心,我刚才已对他施过咒了,他肯定也写不出。”

    众人又是一阵笑骂。

    袁嘉柏已在猜他们写的:昼夜经营苦,心意终难成。骨血相思里,消得有涯生。

    我笑看严恺他们,他们回以不自然的一笑。

    “这个……”这下轮到袁嘉柏为难,“通观其意,昼夜经营,是在织网么?可这骨血相思……难不成说的是蜘蛛?蜘蛛……昼夜盘算着的,尽是蝇头蚊血……”

    于是,袁嘉柏猜谜底为:蜘蛛。

    他们无奈地笑笑;

    有人狠捋了凌云头发一把,凌云打不还手,笑嘻嘻与那只烧鹅腿博斗。

    轮到我的。

    欧阳忍住笑,念道:睥睨重霄上,扶风展翅长。凌云千里志,堪为陈尸忙。

    他们一愣,转眼看着凌云,哈哈大笑。

    凌云犹不觉,举着那只啃了一半的鹅腿,也大笑:“怎么样?我说的吧,他写是写了,却没写爱情!哈哈,平手平手!”

    众人指着凌云,笑得更厉害。

    凌云莫名其妙,看看自己,又看看众人,十分不解,他也不细想,催欧阳宣布结果。

    袁嘉柏在哄笑声中,坚持猜完,他笑道:“这首十分明白,写的是秃鹫吧。睥睨重霄,扶风展翅。千里之志,只为腐尸。可叹可叹。这诗大有警示意,做人若成这样,当真无味透顶。”

    说罢,解开眼罩,目光好巧不巧落在凌云身上,他一愣,笑了。

    众人看着凌云,又拍桌大笑。

    袁嘉楠笑着让凌云自己读一读《秃鹫》诗。

    “读就读!”凌云举鹅大嚼,十分洒脱样,“睥睨重霄上,扶风展翅长。凌云千里志,堪为陈尸忙。凌云……千里志,……堪为陈尸……忙?!”

    他看看手中半露的鹅骨,总算明白过来:“好你个小混蛋!竟拿我开玩笑!凌云千里志,堪为陈尸忙?!好好好,看我不打死你,让你变个陈……”

    他边说边向我冲过来,可惜出师未捷身先扑——被黄元一脚勾倒,踉跄了几步又被黄元笑哈哈扶起。

    笑声中,欧阳正要宣布结果,外面却急匆匆走进个人来。

    “简非?简非在不在这儿?!”

    众人静下来,看了看我;我看着喊我的人,笑了。

    石痴王秋源。

    他迅速打量场中,竟一眼看到了我。

    我暗喝声采,这一眼真算得双目如射,精光夺魄。

    再想他平日瘦伶伶石刻模样,我笑叹此人深藏不露。

    欧阳他们可能认识他,渐渐坐正了。

    他无视众人存在,径直坐到我身边:“竟有墨有笔?!太好了!快快,替我写几个字。”

    说完,将他那把竹扇递给我,擦汗连连。

    我笑问他,是不是又有人在盘算他的石头了。

    他苦着张脸:“唉,是啊。圣……那人不知从何处得知我有两块你送的石头,坚持别的不要,只要它们。我百般恳求,拿别的石头替换,可……那人坚决不答应。”

    说完,卷起袖子,替我磨起墨来:“快快快,那人等得急!”

    哦?何人竟把这石痴逼成这样?

    本事不小啊。

    堂中诸人好奇地看着我们。

    看来严恺也知道了王秋源的身份,他低声问欧阳:“考清司王侍朗?这么说……”

    他看向我,脸色微变。

    凌云也直声问道:“你……你真是简非?”

    “他当然是。”王秋源头不抬,代我回答。

    众人僵了,神情各异。

    我准备开口,王秋源右手磨墨不止,左手拉我回头:“好简非,算我求你了好不好?快写!要不然,那两块石头就……就要没了。”

    说完,几乎要哭了。

    我看着这把青碧可爱的扇子,笑问:“你舍得把它送人?”

    可怜王秋源顿了顿,叹息道:“没法,我更舍不得那俩石头。”

    我一笑,不再说话,想了想提笔在扇面上写了七个字,递给他:“看看,行不行?”

    他接过去读出了声:“石不能言最可人……石不能言最可人……这……这下怎么办?”

    他嘴里喃喃有声,却听不见说的什么,最后,声音没了,他捧着那扇子,低头默坐,恍如化石。

    我轻推推他:“怎么了?不满意?不满意我重写。”

    他惊醒般抬起头,汗直往外冒,看来更着急了。他一把抓住我衣袖:“怎么办?现在这把扇子我也舍不得了……石不能言最可人……”

    他突然不说话,瞪视我身侧,又猛地站起来,手一伸,竟迅如闪电,转瞬我手中竟多出一物事,他喜笑颜开:“快快快,重写一句,我把这把送给……那……那人。”

    我低头看,笑了。

    竟是黄元的扇子。

    黄元瞪着王秋源半晌,大笑道:“好你个老头!想不到身手这么敏捷。来来来,咱俩比试比试。”

    说完不等王秋源回话,伸手一抓,可怜王秋源毫无反抗之力,落入魔爪,状如待宰羔羊。

    黄元呆了,忙松开了手,结巴起来:“你……你不会武功?!抱歉抱歉,扇子我不要了,送你……”

    王秋源不搭话,也顾不得整理凌乱的衣衫,又飞快磨墨:“快写快写,那人……不能让那人久等。”

    我展开黄元的扇子,哭笑不得。

    虽是白色扇面,一字未着,却油迹斑斑,还撕裂了一道。

    王秋源显然看到了,他呆呆地坐着,又霍地抬头呆呆地看我,最后突然抓起我就往外走:“算我欠你了,简非……可是只有这办法了……简非,只有你能让……让那人改变主意。你帮帮我好不好?”

    不知是不是酒气熏的,我豪气干云,冲王秋源:“是谁这么难缠?!你把他喊过来,看我如何教训他!”

    “是么?行,我来了。你来教训吧。”

    随着这清冷的声音,一人雍容优雅,步进止善楼。

    我□□一声,恨不能立地飞遁。

    阿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