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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真暮伪何人辩?古往今来底事无?
把所有的试卷判完,又将公认的第一名的试卷调出来查看姓名、籍贯,不看犹罢,一看,我大乐,季桓、谢守中他们却是既笑又摇头。
谢守中拈着胡子沉吟:“这春闱杏榜公布后,会元名字人家一见,只怕简尚书你又会遭人怀疑、非议。”
季桓微笑:“朝野议论可能因此而涉及圣上用人之明……”
林岳声音平平板板,表情平平板板:“或许第一名本身也不会满意这结果。”
我笑了起来。
这几位说法虽不同,但真实的意思全一样:把头名换了。
是真心为我好,才会这样建议的吧?
想起那次我做裁判,朝中大臣比赛沏茶,阿敏得了第一却耿耿于怀的事,此次春闱阿朗被公推为第一,张榜之后他会不会也有类似阿敏的想法?
其实,与阿朗的师生关系,前后也不过维系了十五天;瞧这恶小孩此次回来后的态度,或许他压根儿就没把我当老师吧?
不过……也确实不是师生,除了那十五□□夕相处时。
就是师生又怎么样?
我何必畏这人言?
石痴王秋源真是了解我,他目露赞许:“看来你不想改变主意?很好。难得你身在中枢,却没有沾染任何官场习气。有些人为官越久,越会替自己考虑,循默守旧只求无过……”
谢守中笑骂:“王石头这是变相责备我等了。其实,我们也是为简尚书考虑。他情况与我们不同,朝中对他了解的人极少,近年来一些新锐的议论更是对他不利。”
王秋源说:“那些不经之谈,不必理会。退一步说,还有我们呢。这些天相处,大家对他的了解够深了,到时候自有人为他辩白。另外,我身在考清司,如将调查得来的关于简尚书这几年的作为说出,只怕会当场羞煞那些只会空评妄议、指责他人以彰显所谓气节的大小官员们。”
这话什么意思?
他知道了些什么?
季桓笑道:“同朝为官二十多年,极少看到王侍郎这么维护一个人。”
王秋源一副“我就维护了他了怎么样”的顽固,偏偏极瘦削的脸上,此时线条却特温和。
心底没由来冒出一个词:柔软的石头。
我不禁笑出了声。
林岳看了看我,又面容平板地转向王秋源:“王侍郎既在考清司,知道的定然很多。不知对朝中大臣的私生活有无考察?”
这什么意思?他想问什么?我怎么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王秋源他们不解地看林岳,林岳看我,我……我看王秋源,看完王秋源低头认真看书桌,书桌上竹枝纤细的影子一摇一摇,摇着摇着竹叶摇成了竹板,竹板钝钝地落在人背上……
林岳走过来耳语般问我:“你既与王秋源熟,他有没有告诉过你,朝中谁曾恶作剧,伙同他人灌醉了……”
我背上一麻,忙站起来笑着说:“头名慕容朗,第二名王德和,第三名严恺,第四名林东亭……就这么定,不必更改调整。待会儿我先去宫中向皇上复命,烦请你们把所有贡生副卷全部张贴出来,供天下士子比较、取法,……那位声讨我这简氏小儿的副卷也贴出来吧。”
“那张考卷……简尚书你走那快干嘛?这杏榜什么时候公布?”季桓在我后面大声问。
“一会儿出了贡院,你们就负责公榜。”我回头答。
不想林岳不急不徐地跟在我后面,我顿时头大如斗。
守门官见到我忙打开里院的大门,我道声谢火急火燎向外跑,刚出了门却停住了。
李存中。
此时他正站在门口,似乎在等人。
他的身后,是当日与我赌书的文官们,此刻他们正一脸惊讶地看着我。
李存中一见我就皱了眉头黑了脸:“怎么搞的?!这些天你没吃没睡?瘦了这么多?!”
被他这一问,我顿觉倦意潮水般卷来,有气无力地朝他摇摇手,示意没事。
许是因为春闱事了,欧阳文博他们在李存中面前没有初进贡院时的拘束,有人打趣道:“那天赌书你说好了要请喝酒的,可不许赖帐!你装得再虚弱也没用,这酒是一定要喝的。”
有人大声附和:“这些天忙得昏天暗地,一定要好好喝一顿……那天赌书你一人赢了我们大家,这么伤面子的事,说什么你也得用酒来补偿我们,大家说对不对?”
没人说“不对”,看他们踊跃的神情,大有现在就把我架上酒楼的意思。
我忙朝他们团团揖手:“各位别急,这酒小弟是一定会请的,……三天后,如何?”
欧阳文博笑道:“想起来,我们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三天后,我们到哪儿找你?”他看看李存中,又看看我身后的林岳,明白似的点点头,“你是御史大人的副手?那我们还去御史台找你?”
林岳似乎没听到,看神情似乎在呼吸院外久违的自由空气。
李存中好笑似的看我一眼,竟也不吱声。
剩下我尴尬地面对这些家伙,不知道如何自我介绍。
我总不能说:诸位,我就是那个害你们跪在兴庆宫外抗议皇上用人不明、不学无术的简非……
许是见林李二人没反应,欧阳他们神情越发轻松,一身着七品官服的家伙朝我笑得别有深意:“那天我们抄录副卷时,抄到一篇十分有趣的文章,是针对我们简尚书简大人的。你小子说实话,尚书大人读到它时脸上的表情定然十分精彩吧?”
不待我回答,有人抢着问:“这些天你在内帘,肯定见过那位传说中的尚书大人了吧?快对我们说说,他长什么样?学问如何?架子大不大?”
林李二人不约而同轻咳一声,却没有出声阻止这些泛滥的好奇心。
于是,这些家伙得了鼓励似的,催问不停。
无奈,我笑指自己:“尚书大人嘛,很平常,和我差不多。”
欧阳文博看着我:“要是他有你一半的学问,有你一半的人品,传闻也不会这么糟吧?”
瞧他笑得轻淡样,显然不相信我的话;看众人,恐怕也没个相信的。
一身材瘦小的翰林冲我:“听了欧阳的话你也别得意,你只是书背得熟……咳,当然读的书也比我们多,嗯,略多些……我们上次是没防备,才输给了你,这次我们换个花样玩,还不知道谁会输!再说了,你小子不过就是脾气好些、气度雍容些、举止仪态出众些、让人想更多地亲近罢了……”
我笑点头:“是是是,小弟其实既没学问,人品也不出众,比之诸兄,那更是相差甚远。”
那瘦小翰林抹抹鼻子,微红了脸嘿嘿笑道:“当然,你还是不错的,呃,很不错。如果能向我们透露些简尚书的事,就更好啦。”
林李又是一声轻咳,这次似乎是要把冒上来的笑意压下去。
有人提高了声音:“别说了,走走走,现在就要这小子请客,止善楼上酒一灌不愁问不出真话!”
群情兴奋。
一胖乎乎的从六品官上前拉了我就走。
我忙看林李,总算李存中低喝一声:“皇命未复,诸位在此胡闹什么?!今天先散了,要闹也得看时间场合。”
我暗笑。
阎王李的名号果然不是叫着玩的,瞧这脸黑的,铁板一块,冰冷硌人;
嗯,人似乎还是凶些好,你瞧欧阳他们现在这端肃样……
“诸位,小弟这会儿要去……咳,要与林李二位大人去宫中复命。三天后酉时,我们止善楼见。”
说罢,不待他们说话,我微笑着揖手道别,与林李二人出了贡院。
宫中。
我把选出的一百三十七名贡生名单递给阿玉后,整个人暗松一口长气。
阿玉皱了眉头:“你……不是让你别太累着自己……这是多少天没好好吃没好好睡了?别回去了,到温泉里泡一泡去去乏,就在宫中歇下吧。”
我忙笑道:“还是回去的好。杏榜张贴后,那些贡生肯定要登门谢师的,到时候找不到我这座师,算什么回事?”
阿玉深深注视我一眼,站在我身旁沉默半晌,同意得似乎有些勉强:“……好好睡几天。回头我有旨意,任何人不得前去打扰。”
这么说我是奉旨睡觉?
这道圣旨下得……我泡在大木桶里想笑却又笑不动。
头有千斤重,我草草穿了件里衫,“砰”地倒在床上眼睛再也睁不开;哪知钟管家却在门外低声喊我:“小公子——门外突然来了很多书生,现在已被请进了前厅——打头的说要等小公子当众解答他的问题,……这会儿只怕人越聚越多。”
唉,我迷糊着眼睛随便套件衣服,跟着钟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厅。
离老远,就听到说话声:
“到现在还不出来,官架子真不小。朝廷推行新政以来,崇尚教化,宣传文能兴邦,尊重天下读书人,这从被所有人赞不绝口的新修贡院就可以看出。哪像我们这位简状元简尚书!依我看,他应当更名叫简慢,因为自身不喜读书而对读书人态度简慢!”
似乎有人劝了句什么,仍是这极洪亮的声音:“怕什么?怕就别来!读书人重气节与原则,不平则鸣,岂可软弱退缩?!再说了,我们只是来与简尚书切磋学问,探讨一国之君近贤远佞有无必要,顺便当面请教我那篇时论错在哪儿,我这偏狭轻狂之气在哪儿。”
我站在檐下静听,钟伯越听越像相府钟管家,他沉声说:“公子,该强硬的时候还当强硬。您要给这些书生点教训,不然简府真成他们撒野的地方了。”
我微笑着说声“好”,钟管家似乎吃了一惊,看看我又看看我,变回了钟伯,刚才的气势没了,他神色担心语声迟疑:“小公子你……你还是回去安心睡吧,瞧你累得站都站不动了。我派人去告知相爷或明国师。”
一温润的男中音:“袁兄确实躁性了些,说话也欠妥……”
原来这书生姓袁,我忽想起与严恺一道的袁嘉楠,想起他提及我时微讽的神情,不过……声音不像。
那好听的男中音还在继续:“……我们刚才全看到了张贴在外的副卷,读罢贡生的文章后再细品那些批语及书法,无真学问者不能为。按理说,春闱总裁的工作不必如此精细到如此程度,可是大家都看到了,所录一百三十七名贡生的试卷,份份有简尚书批语,且每份的点评都十分精当,批语笔迹份份堪称书法精品。”
赞成的声音纷纷响起来,听起来附和的不少。
钟伯脸上的皱纹舒展了些。
那袁姓书生高声问:“那你们到这儿来做什么?”
有人笑道:“我们想来看看简尚书风采。传言都说凡是见过简尚书的即会不自觉被他吸引,我们觉得这话未免夸张,所以来看看。”
这次厅中笑声更大。
钟伯的皱纹有重新聚拢的趋势。
袁姓书生说:“副卷上署名简尚书的那些批语与字确实都十分精妙,但谁知道是不是他人代笔?如他真有水平,为什么传闻多说他不学无术。听说他被点为春闱总裁,朝中一些翰林长跪不起,向皇上抗议过。”
这事他哪儿听来的?
我暗自沉思。
厅中议论声嗡嗡嗡响起。
有人说:“他有没有学问这要如何试?难不成我们还能与他当场写诗作赋进行比试么?”
那袁小子大声说:“为何不能比?他要不敢就是露怯。总之他今天不让我们心服口服,我们就要求朝廷重选总裁重新考试。”
要求朝廷重考?!
这将是多大的事?他能掂出这话中的轻重么?怎能如此信口开河?
这人真不是普通的鲁莽,再让他这么说下去,只怕他会惹祸上身。
这袁姓书生估计也没看懂我的批语。
想起那次去找明于远,他一身深紫近黑的官服,端坐在那张硕大的黑檀木公事椅中,正面无表情地示意一梗脖子红脸的年轻官员出去,又让人找来吏部尚书,责成吏部立即拟票,让那年轻官员明天就往锦川任同知。
待那儿只剩下我们两人,我问他怎么回事,就是要贬人家,也要留个缓冲余地,至少让他有时间安顿好家人,何至于这么急?
明于远笑着来一句“傻小子想知道?这可是千金难求的心得,你拿什么来换?”
我站起来往外走:“我找吏部尚书去。”
明于远闲闲地说:“去吧去吧,记得模仿简相的字,让吏部别把那小子贬下去。我在这儿数着日子看你把那楞头青送上绝路。”
我顿时迈不开步,转身重坐回这家伙对面。
他沏杯茶给我:“说说,这茶什么特点?”
算了,喝就喝吧,且看他如何解说。
结果喝得我直皱眉:“什么味道?苦涩无回甘,余味竟也是苦的。茶叶炒制时过了火,水又煮老了,所以更增湿重感。可惜了这么好的头春云芽。”
他把玩着那只白瓷瓶,似乎挺遗憾:“看来这茶叶只好扔了。”
我忙取了过来:“别。把它冷藏搁置一段时间,燥气去去,就好了……”
我心念一动停住了,看向明于远;一直在注意着我的明于远慢慢地笑了:“傻小子真不笨。”
这十分低柔的声音像火星子溅出,灼得我的心砰地一跳,脸顿时热了起来。
这人……这什么表情?要是此时有人进来了,多尴尬?
我……我把面前的茶一饮而尽。
他自言自语般:“竟还这么容易脸红……看来需要加大□□力度……”
混……混蛋。
中枢要地,光天化日,说什么呢?
我决定不理他,轻咳一声,盯着手中茶盏问:“刚才那官员是因为脾性大,与同僚关系紧张,所以你就把他给贬了?你为什么不当面提醒点拨一下他?”
明于远好笑地看我一眼,不过还是接了我的话。
他看了看面前的那盏苦茶,微笑道:“其实有人提醒过,不过没用,他仍然我行我素。我如果出言点醒,他嘴上认错言行照旧怎么办?朝廷犹如老熟的水,他这年轻气盛就像炒得过火的茶叶,继续留在朝中,只怕他栽哪儿都不知道。到下面去历练历练,多碰几次壁他就会慢慢明白……仅凭一腔热情、血气忠勇,是不行的;久而久之,还易养成刚愎自用的毛病,到那时候这人就废了。”
看来明于远挺赏识其人。
我想了想,问道:“这人才识想必很好了?”
“一流。脾气也一流。只要同僚行事不合他的意,他的火爆脾气就着了;要是他占了理就更不饶人。所以,无论他的上司还是部属,都被他得罪遍了。”
“他对你也发火?”
“放眼朝中,只有一人会对我发火,令我经常头疼。小非非,你说那人是谁?”
我呛了;想起他头疼背后所指,不由咳得更厉害。
“还有什么要问的?”他低笑出声,绕过来,拍着我的背。
这家伙威仪赫赫一身官服,此时弯腰站在我旁边,哪有半分国师样?瞧他眼中越来越浓郁的神情……我忙大声说:
“还有个问题。既然是有意磨练他,为什么不把他贬到避远贫穷之地,让他独当一面?锦川,是昊昂最富庶繁华之地,文化也很发达,让他到那儿任同知,在我看来似乎不算多大的贬谪。”
明于远笑意含糊,话意却十分不含糊
“让他同知锦川,是个副手。知道锦川知州是谁么?其人官场中人称沈膏药,看去一等一的迷糊没性子,其实内里极精明,且耐心十足,盯上某人某事,犹如膏药附体,不达目的不罢休。而且,此人学问也是一等一的好;兼之彼处士风很盛,读书人动辄就聚众议论地方政治、时常跑到衙门去找他们的父母官论说,——把这楞头青发到那儿去磨磨,不出五年,保管朝中会多出位善于调理的能员,少了个倾轧之下无谓的牺牲品。”
原来贬谪官员,里面竟也有这么多良苦用心,只不知此人明白与否。
就像现在厅中这位姓袁的书生,以为占在理上,声气激烈,不肯善罢甘休。估计他也没有去静下心想想我那批语的意思。
厅中仍他的声音:“太过分了,还要让我们等到什么时候?是在商量对策还是……”
这人胆大得没边了。
我暗自一摇头,走进前厅。
见到我,厅中立刻静下来,当中一人,昂然直视,目光毫不回避。既不掩饰他对我的好奇,也不掩饰他的困惑。
呵呵,难怪他困惑。
我身上的这件轻便软袍,半新不旧,难定身份。
我微微一笑,坐下。
“诸位不知是以何种身份来到简府。如是作为朋友,那么简非要道声抱歉了。好在朋友相交,贵在心意相通,定能理解简非的不得己。因为连日来有些累,所以现在瞌睡如山倒,能否改日再聚?”
厅里大半的书生是拘谨而……失望的。他们看我,再看我,失望之情越发明显。
一人语声迟疑:“你……您是简尚书?”
我微笑:“如假包换,让兄台失望了。”
此人脸一红,忙申辩:“不不,简尚书您别误会,学生并没有别的……别的意思。”
厅中一阵压得较低的笑声,咳嗽声。
这没别的意思,是什么意思?
我笑看他。
他显然也已察觉自己话中语病,越发不自在。
“简尚书刚刚在廊沿下立听多时,进来后却毫无愠色,既没追究出言不逊者,态度又如此谦和诚恳,学生十分钦佩。”
正是刚才的男中音。
寻声看去,此人容貌很平常,但一双眼温润有神,此刻正微笑相向。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那昂首相向的书生已嗤地一声笑:“难怪兄台刚才如此盛赞简尚书。”
“简尚书”三字被他说得特别重。此人说完转向我,“学生袁嘉柏见过简尚书。学生就是那个在卷中声讨简氏之人。”
我自动忽视他的狂放大胆的自我介绍,对他的名字有些疑惑。
袁嘉柏?袁嘉楠的什么人?
严恺那天兰轩茶馆门外,遇见明于远时的深沉浓烈的眼神,从我脑中一闪。
不知他以后朝中为官,会不会对明于远……
“……答应么?”
呃,答应什么?
“简尚书没有听清?”袁嘉柏现在倒有了耐心,他直视我,“学生知道简尚书向来日理万机,所以不敢多扰。学生有些困惑,恳请简尚书不吝赐教。”
厅中诸生兴奋难掩。
我大脑空空空地混响,昏昏沉沉,无法集中注意力,恨不能立刻遁入梦乡。
“袁嘉柏,你既自称学生,简非就请你改日再来了。”我按了按太阳穴,“有什么问题,我们三天后再讨论……”
我自以说得够明白,不料袁嘉柏笑道:“传言都说简尚书学问极好,学生诚心请教,还望简尚书给予点拨,以启愚昧。学生我只请教简尚书一首诗。简尚书状元出身,写首诗定然极快容易的,定不会耽搁您休息。这样,学生们既可学习到简尚书绝佳的书法,又可以领略到简尚书绝佳的文采。”
看反应,附和此意的似乎有很多人;不过像袁嘉柏这样隐含轻视与挑衅的,却不多。
可是这“不多”,并不代表没有;一旦有了,就会越来越多,到时候,只怕有人直接怀疑昊昂科举考试的公正客观,质疑阿玉的用人之明……
“简尚书,学生帮你磨墨……”袁嘉柏竟从袖袋里取出笔墨,宣纸也已铺好。
有人催促:“简尚书说袁嘉柏偏狭轻狂,让他回去重读三年书。袁嘉柏回去之前,学生们请简尚书亲自指点他一二,让他能以简尚书为楷模,潜心学习。”
袁嘉柏朝他说话之人一笑。
附和声响起来:都是好奇与兴奋,但有些人的兴奋,大约是想看我写不出来,原形毕露。
可是,我头疼欲裂,现在要写,真怕写不出来;可是不写,只怕更不行。
“简尚书?”袁嘉柏只差没把笔塞进我手中,“对简尚书而言,写首诗应当不是难事吧?学生斗胆再提一个要求。大家上京赶考,成过亲的,家中娇妻定会盼夫早日回去。所以学生想请简尚书用闺阁女子口吻,写首诗。”
此题一出,书生们低笑的有,嗡嗡嗡议论的有……最后全体静下来,看着我。
这题竟如此刁钻。
我强撑着思考,可似乎一集中注意力,就集中到了卧房中的床上。还有阿玉,不是说有旨,任何人不得打扰我睡觉的么?这旨传哪儿去了?
袁嘉柏认真地磨着墨,笑问我:“简尚书,这墨磨成这样,好了么?”
这问的是墨么?
罢了。
我如不写,只怕他出了简府就会聚众闹事:看简氏小儿不学无术媚惑朝廷,竟任春闱总裁,视国家抡才大典为儿戏;这次不算,朝廷重选总裁,重新考试……
我看着案头浓亮的墨汁,看着窗外的竹子被阳光斜送到宣纸上,心中一动,对厅中书生说:“写诗确实不是难事,在我看来,是读诗难些。”
此言一出,他们全体愣了。
袁嘉柏反应过来,一副“看,我说他不学无术”的模样。
我微笑:“诸位不相信?那我写首你们读读。你们读出来后,我再另写不迟。”
说着,我拿起袁嘉柏的毛笔,倒转了过来,用笔的底部蘸墨。
耳边议论声立起:
“怎么不用笔头?!笔尾如何能写么?”
“……不会是连字都不知道怎么写吧?”
袁嘉柏笑得有深意:“简尚书非同常人。所以非常之人总有非常之举。”
我听而不闻,在宣纸上自左往右横着写道:
“请——”我递给袁嘉柏。
袁嘉柏接过去,一看,再看,直接傻眼:“这……这是什么?”
我微笑:“诗。”
“这怎么可能是……是诗?”他张口结舌,“它……它怎么读?”
我继续微笑:“横着读。”
众人取过去传阅,看罢,一样发呆。
宣纸兜了一圈,又回到了袁嘉柏的手中。
他重新低头看,看着看着,神情越来越坚信,最后微笑起来:“这不可能是诗。”
那男中音说:“能否容学生们想想?”
此言正合我意,我笑道:“可以。你们读出来后,派我府中管家知会我一声。失陪了。”
说完,我揖手而出,准备回房睡觉。
“圣旨到——”随着这一声,柳总管一行四人来到前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