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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气相倾两相顾,尊前斗酒会群贤。
转眼阿朗已越过人群走进场中,一见我就是:“你?!”
不知所故,看着他“果然是你”的牙疼模样,我鬼使神差般脱口而出:“不是我!”
只差没抱头逃窜。
阿敏哈哈大笑。
阿朗似也绷不住,笑意一闪而过,却又朝我翻个白眼。
“你怎么总是长不大?还有宁王殿下,你竟也陪着他胡闹?”
我长不大?我看你还是不要长大才好,小时候多可爱,哪像现在……对我这样也就罢了,阿敏不管怎么说也是你的皇兄吧?招呼也不打声竟然还责怪上了。
唉,教不严,师之惰。
我抱歉地冲阿敏笑笑,替他把茶重新满上。
林岳黑漆漆一双杏仁眼看得我不自在,我咳一声:“别管这没礼貌的小孩,我们继续……”
“怎么,还不服气?”阿朗不气反笑,极出色的五官陡然冷了三分,看他向我走来的气势,怕只怕我的耳朵下一刻就要遭殃。
“小心——”要不是阿敏眼疾手快站起来扶住了我,我估计会一直退退退,退坐到林岳身上。
阿敏扫一眼坐得稳如山岳的林岳,笑道:“林大人这份涵养功夫孤十分佩服。渊岳其心?果然果然。”
林岳微笑欠身:“王爷过奖,不及王爷嘻笑自若英妙无俦。”
“……给我。”
什么?
我正在细想阿敏与林岳的对话,忽觉手中一轻,陶壶已到了……阿朗手上?
他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侧,瞧那神情,好像我是顽童,一不小心没看住被我偷跑出来,还果然不出他所料地又摔烂了一大堆稀世奇珍。
真是没大没小的恶小孩。
不就是用了用你的名号?再说引起别人误会的又不是我,你为什么不到皇宫责备阿玉去?要不是他冒用我的名字,……嘿,哪里会遇到这些好玩的人与事?
“这五年你是往回活的?”
阿朗在我耳边磨牙,我这才发现自己正对着一众书生嘻然而乐,忙正了正脸色,没话找话:“你起这么早做什么?小孩子睡眠不足当心长不高。”
阿朗自下而上睥睨我:“多睡的应当是你吧?”
……小孩真小气。
你虽比我高了近半个头,有必要示意得这么明显么?
心里想着,话已出口:“我说得哪里不对?本来正玩得尽兴,你一来差不多全搅了。顶多下次不用你的名。阿敏,下次你的名借我好不好?”
“愿怎么用怎么用,不还也不要紧。”阿敏笑嘻嘻。
这下轮到阿朗说不出话来。
我得意地冲他一笑。
阿朗眼底笑意闪过,却一副“玩吧玩吧,小孩子就知道玩”的模样。
忽有大笑声传来。
王德和。
他看着我,简直笑不可遏:“不管你是谁,宁王爷说得不错,果然大有痴傻气,妙极妙极。小兄弟神乎其技的品茶斗茶手段我等是见识过了,现在轮到你见见为兄我的喝酒水平了。怎么样,我们再来个斗酒赌文,不醉不归如何?”
我还没回答,诸生已哄然称好。
“正好放松放松……”
“顺便切磋些诗词歌赋,也算下场考前的预热……”
“这些年书斋昏灯苦读,直读得诗兴大减,要是今春考这个只怕要糟……”
“……兄弟我诗意酒兴已动,不图赢且图一乐,快走快走……”
一时间,喧闹声四起,气氛热烈得一点就能着。兰轩大堂里的阳光也跟着明晃晃了几分。
更有甚者,是茶客们也起哄:“不如把酒搬到这儿来……”
“这主意好!陶掌柜,今天兰轩改做酒庄行不行?”
“如果放心,酒我们去沽了来……”
阿敏低声说:“想玩就答应他们。酒我帮你喝,像上次一样……”
我忙看看林岳,不想他也正在看我,若有所思状。
阿敏显然也注意到了,一笑摇头:“你以为他到现在还不知道捉弄他的人是谁么?也只有你这小傻瓜……唔,你既已同意主持春闱,是准备以真面目示人了吧?为了他二人,你是连自身安危都不顾了……或者,你已有了彻底离开京城的打算?!”
我看着阿敏,无言。
这家伙实在明敏惊人。
不过此时此地不是说话处,于是我微笑低语:“还像上次那样,我输了你喝酒。”
阿敏似乎想说什么,顿了顿,笑着答应了。
阿朗居然也坐了下来。
“不行,小孩不准喝酒。”
阿朗慢条斯理地倒杯茶,末了慢条斯理附身在我耳边:“我不能喝,难道你能喝不成?嗯,也对,你不是有一句‘弟子有事,夫子服其劳’的名言么?我喝不了时,你帮我。”
瞧他还说得这么理所当然……我瞪了他半天,愤愤然喝茶。
阿朗悠闲品茶。
哼,慕容家的全是恶人……唔,阿敏除外。
“待会儿你以何种身份参加?礼部尚书?春闱总裁?”
被阿敏这一提醒,我才想起,忙低声说:“到时你们喊我觉非吧。”
……觉非。
刹那想起宋言之,想起当日江湖同游他替我取的这个名字,想起那个胡杨木雕,想起雕像中的那一行小字,不禁失神。
“……”
“嗯?”我看看推我的阿敏,阿敏注视我瞬间,示意我抬头看。
严恺。
他微笑:“三位关系好亲厚。世子……呵呵,不对,小兄弟有兴趣参加斗酒之戏么?”他转问我,又补充一句,“不会喝酒不要紧……”
“不会喝学着喝,小兄弟你文采风流,岂能不会饮酒?来来来,为兄我教你。”
说着将我一拉就走,转眼间把我按坐在一张硕大的圆桌旁。
果蔬野蔌杂然前陈,酒坛数个,杯盏数只,……果然人多好办事;
我看看群情兴奋的书生,越来越多的围观的茶客,暗自微笑。
也好,春闱在即,趁此机会先近距离看看这群士子。
照目前看来,五六年来,昊昂士林中的风气仍然十分清新可喜。
书生中有人不时看向阿敏阿朗他们,王德和显然注意到了,于是大声邀请:“王爷世子御史大人愿意暂抛下身份,与民同乐么?”
茶客中有人笑道:“书生们有所不知,要论我们王爷,那是顶和蔼的。”
“……林大人也是大好人,上次的茶等于是林大人请我们喝的……”
“世子是我们简状元的学生,肯定也没话说……”
阿敏一笑,率先走过来坐在我左手边;林岳坐在阿敏下手位;
严恺正要在我右边坐下,“抱歉,这位置我要了。”阿朗朝严恺略一颔首,挨我落坐。
严恺微笑不语,坐在我斜对面。
“你确定这严恺是冲着明于远来的?”阿敏在我耳边低声问。
那是当然,昨夜他表现得那么明显,我还能看错了?
阿敏意味不明来一句:“你不简单哪觉非……”
“觉非?”王德和听到了,重复一声。
我站起来笑着团团一揖:“世子本尊在此,弟无法再冒充。觉非,弟之小字,诸兄随便称呼。”
他们全笑了:“世子俊朗峭拔气宇非凡,觉非兄弟率真可亲风采无双,他日相遇,我们定然不会认错。”
阿敏一挥手:“行了,说吧怎么玩?”
王德和说:“喝酒无令,大损酒兴。今天就地取材,以在座诸兄弟名姓行拆字令或拆字对令,行令人抽到谁的名字即以自身名姓与谁拆对,拆不好或者对不上来者,满饮三盅如何?”
众人笑着称好。
各自报上名姓,由王德和执笔写上,放入签筒。
阿敏取过签筒摇了摇:“我做令官,谁先来?”
“我。”
一瘦精精眼神极灵活的书生笑着站起来,伸手一抽:林岳。
那书生朝林岳一躬:“林大人,学生聂攽得罪了。”
说着,一句已出口:小小双木,能占几山丘?
我笑起来。
双木成林,山丘为岳。拆成“小小双木,能占几山丘”;
这书生也是个胆大的。
诸生不约而同笑看林岳。
林岳也不生气,板板正正应声而对:区区三耳,不值一分文。
“三耳为聂,分文是攽”,诸生及围观的哄然大乐。
那瘦精精的聂攽丝毫也不生气,拍桌大笑:“好玩好玩。”
阿敏笑道:“出得狂妄,对得傲慢。一对妙人。首轮平手,座中满饮一杯。”
诸生笑哄哄纷纷饮尽。
“觉非兄弟?”王德和朝我一举杯。
“他的我来。”阿敏自自然然取过我面前的杯子,喝得十分干脆。
严恺看了看阿敏,微微一笑。
第二轮。
一卢姓书生抽出个名:凤(鳯),他笑问:“凤兄是谁?卢生有礼了。”
一纤细少年书生站了起来,他身后一老仆扯着他的衣襟:“少爷少爷,老爷吩咐过不许喝酒。回头老爷知道了,不得了。”
少年书生涨红了脸,拂开那老仆的手:“李伯住口。平日里在家受管束倒也罢了,好不容易出来透透气,你也来罗嗦?”
众人皆含笑看着这一对主仆,那卢生也看得津津有味。
阿敏笑催。
卢生笑对少年书生:“听了兄弟与尊仆的对话,兄想起一联:鳯弟脱笼即为鸟;”
此人聪明,可惜轻浮了些。
我暗笑又摇头。
那少年书生脸更红了。
众生笑骂卢生促狭浮滑的家伙;却又笑赞字联拆得刁钻又贴妥。
茶客中有不解的,王德和解释道:“鳯,风字头;这‘几’罩在身上像不像只笼子?鳯从笼中逃脱了,可不就成了‘鸟’?听凤老弟与家仆的话,凤老弟在家一定如待囚笼中吧?”
围观茶客都笑起来,又有一人问道:“这句看来出得好,为什么你们又要骂出句书生?”
一茶客说:“别的听不懂,这‘鸟’字也是个骂人的村话,谁不懂?”
这下,茶客们也大笑,有人边咳边笑啐:“这帮书生!喝酒也能喝出这么多花样!鳯哥儿,该你了!”
那少年书生站着,似笑非笑斜眼对卢生:“弟与卢兄同宿一旅舍,店小二常夸说卢兄的那匹黑马神气。想起这个,弟得了一句:卢(盧)兄有马便成驴(驢)。”
“哄”地一声,大堂里众人前仰后俯笑得不成样子。
茶客中有人把两句联起来高声读:鳯(凤)弟脱笼即为鸟;卢(盧)兄有马便成驴(驢);
“卟”地呛了,茶水喷了周围人一头一身、引得笑骂连连;诸生指着卢生笑得东倒西歪,更有起哄的倒了酒按桩驴’兄强灌;
……
兰轩大堂煮成了一锅沸粥。
阿敏笑道:“一傻鸟一笨驴,堪称旗鼓相当,珠联璧合。骂人犯酒令,二人同罚三杯。”
那卢兄挣脱了要逃,被诸生笑着拦住满灌了三大盅,衣领尽湿;少年书生矜持着喝了三杯,脸色开始泛白,他身后的老家人跺跺脚干着急。
第三轮。
王德和,拈了个“非”字。
阿朗看我一眼。
王德和笑问我:“我们换个花样,玩拆字,好不好?”
我微笑:“但听王兄的。”
王德和说:“为兄不知小兄弟出身来历,现在就着这‘非’字,试着测测小兄弟的性情、未来。”
众人一听,皆目露好奇。
我笑道:“王兄请——”
“‘非’字,中间丨丨上下贯通,不见半分曲折与遮掩,如明月直下,可见非弟之光风霁月,率真淳朴,一心向往无拘无束。”
阿敏一笑:“没有了?”
“有,”王德和继续,“你看,两竖并行丨丨犹如大道通天、双翼待飞,可惜翅膀左右两边旁生了许多枝蔓‘三三’,如受绳索束缚。非弟可得一生平安无忧,但一生怕难得自由了,除非……非弟舍得割了这些牵扯。”
我虽微笑而坐,联想自身际遇心头渐渐郁积;
诸生点头附和直说言之有理;茶客中有人说:“那就割了呗,这有何难的?”
王德和微微摇头:“在别人可能不难,在非兄弟只怕很难。诸位请看,‘非’字中间丨丨分得较开,可见非兄弟心地宽厚,因为这厚,所以不忍。”
众人“哦”地一声,纷纷看向我。
我看着王德和,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
“小兄弟——?”
“也罢,”我朝阿敏一笑,“你帮我喝三杯。”
阿敏不说话,只拍拍我的肩,连尽三盅。
严恺深深注视着我,目露沉思之色,许久朝王德和微笑道:“王兄既露出这手,弟也想请王兄拆个字看看。”
王德和笑道:“我拆字已完,现在轮到非兄弟,严兄不妨请他来。”
严恺微微一笑:“如此也好。严恺也测这个‘非’字,非兄请——”
“哦?严兄想问什么?”
“……情。”
茶客中有人不解:“咦,‘非’字刚才那位哥儿不是已测了吧?为什么还有问?”
“别多嘴,仔细听着就是。”
我笑道:“那兄弟我就枉拆一拆,严兄勿怪。”
说着以指蘸酒在桌上边写边拆:“刚才王兄无心拈得个‘非字,因其无心,所以他测说我一生无忧虑;现在严兄有心而问,有心遇‘非’则成悲。严兄问的是情,只怕……前景不妙。兄弟我劝你一句,将来遇到这个‘非’,严兄速速避开为宜。”
阿敏抚掌大乐:“这字拆得妙。”
林岳也是一笑。
严恺脸色渐白,深深注视我许久,持酒盏的指关节隐隐泛白。
王德和也是大笑:“非兄弟这字解得确实有趣。非兄弟,‘非’……不知严兄问的是哪个非了。如是我们眼前这位非兄弟,据兄弟我看来,倒不必走避。”
诸生及众围观茶客居然都附和。
严恺微微笑道:“王兄所言极是。觉非兄弟见之令人心折,理当多亲近。”
听他这么一说,我顿生愧疚之心:“严兄,其实我……”
“其实觉非就是想灌严恺老弟的酒,”阿敏笑看我一眼,对严恺,“请了,满饮三杯。”
“这个好办”严恺笑着朝我微倾杯,仰头而尽。
待严恺喝完,阿敏对王德和说:“你来,我也测个字:非。”
众人皆双目发光,嗡嗡嗡笑起来:“竟然连着三个非?”
“王兄快说,我们倒要听听这第三个非字有什么新解。”
“恭敬不如从命,”王德和微笑对阿敏,“严兄有心生悲在前,宁王爷仍问这‘非’字,可见心念之执。所以此次当以‘心’为部首,与‘非’合在一起,王爷得个‘悱’字。何为‘悱’?想说而不能恰当地说出是为‘悱’。虽不知王爷问什么,但由此可知王爷心有隐痛也。”
阿敏眉锋一颤,忽而大笑:“谁心底没个难言之隐?王兄此话等于没说。王兄请喝三杯。诸位陪饮一杯。”
众人想想都会心一笑,没意见,喝酒。
王德和也不说话,笑着连干三杯。
诸生突然不依,硬要王德和再喝三杯:“王兄拆字,触及我们心头难言之隐,该罚!”
王德和大笑:“游戏之言而已,岂可当真?不过呢,我反正今天就想着要喝酒,行,把酒满上!”
笑声中酒来杯尽,转眼又连喝三杯。
此人俊爽疏狂。
我心底暗喝一声采。
王德和放下酒盏,伸手取出枚铜钱,对阿敏道:“宁王包涵,学生有意犯酒令以创造机会喝酒,”说着转对诸生,“我出一联,诸位对不出有趣的,都罚喝三杯。”
众人酒气上涌,竟无人反对。
王德和指指手中钱币:诗眼难从钱眼出,请——
众人一默,笑骂他出得刁,末了都不说话,沉思起来。
王德和一边笑等诸生对,一边看着窗外。
我顺着他目光看过去,不由一笑。
外面一绿衣女子正缓缓走过。
我笑道:“弟由王兄身上得一联。”
“啊?啊,什么?”王德和收了目光,转向我。
我朝窗外渐行渐远的绿衣女郎微抬抬下巴,笑看王德和:“诗眼难从钱眼出,文心不比色心多。”
诸生一回味,都笑了。
王德和先一愣,后拍桌大笑:“妙妙!这联从非兄弟口中出来犹妙。”
林岳问:“为什么?”
王德和道:“非兄弟尘心不生,却对出‘色心’这样绮靡之语,诚如稚子声称恋上小猫小狗将来定要迎娶云云,引人发笑亦引人生爱怜之心。”
阿朗沉声反问:“爱怜?”
王德和说:“怜其赤子情怀单纯难得,爱其风致天然一心不染。是谓爱怜。怎么,有错么?”
阿敏看一眼阿朗,微笑道:“阿朗这回错了,罚三杯。诸生没有对出,亦罚三杯。王兄既犯酒令,再罚三杯。”
诸生大乐,杯盏交错间,三杯尽了。
王德和喝酒如鲸吞,放下杯子一抹嘴角,高喊道:“今日痛快,再来?”
众人未及答话,突然围观茶客身后传出一句:“皇上口谕——”
堂中一静,茶客们迅速让出条道,一人走过来。
柳总管。
他站定了,脸色端肃:“皇上口谕:觉非坐听,不必施礼。着觉非即刻进宫。钦此。”
说完,微笑着朝阿敏深深一躬,转对我:“轿子已经备好,请——”
我站起来朝诸生一笑揖手,又冲对着我一脸沉思的王德和笑道:“改日再聚。”
进宫。
顺着长廊一路向前走,我问柳总管:“皇上此时招见,是有什么事么?”
柳总管想了想,低声说:“皇上退朝后,翰林院一批那些新进官人齐来求见皇上,声称简状元……无寸功寸德寸言,不配做礼部尚书,更不配做春闱主持,这会儿还在兴庆宫前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