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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楼酣宴,茶轩清玩。
“怎么,那帮士子里有你认识的人?”
阿敏果然很聪敏。
“那个穿淡黄长衫的,就是严恺。”我把阿敏手中的器具接过来,“我扮成你的随从吧。”
阿敏笑着打量我一番:“随从?看来你今天戴的不是昨天的面具了。其实只有没长眼睛的才看不出今天的你就是昨天的你。不过,你想怎么玩我都陪你。我正缺一名最贴身的随从,就你了。东西给我,我可不舍得让我的随从吃力。”
不舍得?
是前年吧,我出去散心,信马由缰不知不觉走到城东山中。因是秋深,游人稀少,我打发灰马到别处啃草,自己坐在半山亭似看非看地对着远处的峰峦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空山里传来渐行渐近的马蹄声脚步声,我转头看,不禁发笑。
阿敏,不,应当是宁王爷。
他十分王爷地坐在肩舆中,眼神却颇为寂寥。后面仆从数人,牵马的,奉食盒的,更有几个各自捧着一罐水在后面勉力跟着。
见到我他似乎吃了一惊,一下子坐直了:“你?你怎么一人在这儿?发生什么事了?”说着就往下跳,惊得轿夫刷地全跪下了,凹凸不平的山路我看着只替他们的膝盖疼。
阿敏走过来,走了一半看看我又看看身后,说道“都起来吧”,结果,那些人都不起来。
阿敏不管,反复问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终于解释得不耐烦,照着他一脚踹过去,那些跪着的人倒抽一口气头刷地差不多贴到了地面。
阿敏却大笑起来,看来终于相信我没事了。不过他的反应却奇特,快步走到轿夫身边,对着他们的臀部一人一脚:“马留下,你们都滚吧。水仔细些,送到简丞相府。”
什么?费这大阵仗只为取水?
他一脸委屈:“怎么?不相信?人家大清早进山好不容易才找到这眼泉,把先前所有的水都淘干净了等到现在,才等到这几罐新出的云石泉水给你泡茶,想不到你竟不满意。”
我刹那明白这两年他时不时派人送给我的水,原来都是这样取出来的,不禁暗自感动不安。见他一副“怎么样我很好吧”模样,忍不住和他开玩笑:“为什么要感激你?出力的全是宁王府上仆从。”
“他们不出力谁出力?他们的任务就是出力。”他笑嘻嘻说得十分理所当然
而现在,他却说什么不舍得随从吃力,前后是不是很矛盾?
“东西给我。”阿敏几乎是从我手中夺去了那些煮茶器用,轻咳一声,缓步走进兰轩。
粗鲁的家伙。
我在心底摇头。
不过,看他捧着盛放坛坛罐罐的提盒走得王爷样,又忍不住发笑。
他径直走到陶掌柜替我留的桌旁,坐下。
大堂内估计认识他的不少,他进来后堂内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直到他落坐片刻后,众人才又开始窃窃私语。
“宁王……”“……王爷”片言只语传出,严恺那一大桌子静了静,又相互对视一眼,埋头喝茶。
严恺看看我,又不落痕迹地上下打量我一番,微皱了眉头,看样子似乎有些困惑。
阿敏显然也注意到了严恺的目光,他一拉我的衣袖:“你也坐下。今天本王心情好,你陪孤说说话,顺便沏些茶来喝喝。”
何太医自从我与阿敏进来,双眼就开始放亮,目光巴巴地跟着我们固执地不肯收回。
我看了看他右腿边的小竹箩,一文钱也没有。
看来,说书技艺毫无长进。
阿敏伸手招来陶掌柜问得很大声:“怎么?兰轩竟请不起个说书的?孤双耳寡牢牢的闲得慌。你找个人随便说些什么,不静着就行。”
陶掌柜躬身听着,转眼看到我,笑开了。
“你认得我?”我压低了声音问他。
他一愣,回得妙:“这个,全听您的。”
阿敏挥手:“滚吧你这滑头。”
严恺他们时不时看着阿敏,现在这几人再次相视而笑,笑得很有几分读书人的清高傲然。
阿敏也笑了,他在我耳边低声说:“严小子模样还不错,但眼力就有待商榷了。”
“你这是自毁形象,怨不得别人。林岳昨夜极力称赞严恺的就是他眼力精准。”我一边取出小竹炉、小红泥陶壶一边笑道。
阿敏的回答是:“林岳你离他远点,”忽又大了声音转头问,“说书的呢?还没找到吗?”
众人一齐看向台上,都隐隐替何太医着急:“快说吧,不要拂了宁王爷兴致。”
“惹王爷生气没好果子吃……”
可怜何太医犹如首次登台的唱戏人,还没做好充分的准备,就被人一脚踹到前台,踉跄失措惶惑嗫嚅半天,蚊子似的开了腔:“话说这天,大堂里,啊,不是不是,是林子里,林子里来了一个强盗……”
他十分心虚又抱歉地偷看了看阿敏,汗水直往下淌。
……大堂里的强盗。
妙极。
我看着强盗阿敏,呛住了。
“你不会是染上了什么毛病吧?叫你不要跟来你偏要跟,孤喝个茶都不得安生,”阿敏说归说,还是犹犹豫豫地拍着我的背,又转头大声喊陶掌柜,“找个郎中来给他看看,真要有什么,这笨蛋随从本王就……喂,喝点烫茶镇镇咳。”
喝烫茶镇咳?
阿敏看来已玩上了,瞧这粗豪跋扈模样,他把自己毁得真够彻底的。
我忍笑忍得胸口疼,推开阿敏拿着茶壶的手,指着台上有气无力:“王爷,不要找郎中了……,那儿……那儿不是何太医吗?”
“谁?何太医?”阿敏唱做俱佳,转了头看过去,十分惊讶,“何太医,孤离开京城不过五天,你怎么竟变成说书的了?皇上的身体一向由你亲自照料,你这一走是谁负责调理?先不说了,来看看这小笨蛋,他要是过了什么时疫,孤回去饶不了他。”
“太医?!”
“乖乖,给皇上看病的?!那不是医术了不得吗?”
“原来这瘦巴无趣的老头有这么大本事!唉,这些天我膀子疼得睡不下来,早知道请他……”
“……对啊,我头痛的老毛病这些天又犯了……”
“阴天落雨的,我这老寒腿……”
众人越说越大声,越说越兴奋,竟不约而同跟了过来,把我们的桌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何太医擦擦汗,感激地看了看我,又朝阿敏躬身道:“见过宁王爷。老臣这就给这位小……”
“别废话,快看。”阿敏不耐烦,“要没什么毛病,就给孤好好泡茶。兰轩的茶虽好孤喝不惯。”
何太医似乎想笑,眉锋一颤,忙垂下眼睛伸出三指搭上我的左手寸口。
身周众人目光全盯着何太医,神情有迟疑有期待但无一例外都很兴奋。
那是,你见过太医而且还是皇上最贴身的太医,在自己眼前给人诊治的么?更何况下一个说不定就轮到了自己。
啊呀,多大的福份……居然能看上御医,请他诊诊脉,那不就是间接沾上了龙气?
于是,要不是碍着阿敏的身份,他们肯定会把我们这里挤爆了。
“无甚大碍,平时要多注意休息别太……劳累。至于咳嗽不止,王爷请放心,他是呛着了,一会儿气顺后这些症状就会自动消失的。”
何太医说得一本正经。
我瞪视着面前这瘦伶伶皱巴巴的半老头,半天无语。
阿敏微皱了眉:“你说你做什么了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孤平时累着你了?劳累?哼,泡茶。今天孤倒要累你一累。”
围观的人开始议论:“真准啊。他真的不咳了,看来确实是呛着了。”
“是不是太累看不出,但瞧他细溜溜的胳膊身段,唉,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吧?怕不是有什么病根……”
“……”
阿敏咳一声,周围立刻静了。
可不一会儿人群后面有人小声建议:“那个,太医大人,要不您老再给这位小哥儿看看?”
何太医立刻又热切地看着我。
我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站起来朝这些纯朴多事热情过剩的家伙们团团一揖:“多谢各位了。各位如果想请何太医把把脉问问身体状况,就问吧。何太医,您老从没有收过诊金吧?今天,我们在哪儿就说哪儿的话。给,这是我的诊金三十文,望您收下。”
何太医发愣,眼睛连眨了数下似乎都没反应过来。
阿敏笑得也很王爷:“怎么?嫌少?等会儿你就在这堂内,谁出价高你就先给谁看。”
我补了一句:“出不起价但等得起的,留到最后您免费看。诊金您留下十两,其余的全捐给他们。”
众人哄然叫好,立刻有人高声出价:“我先来我先来。五十文。”
“六十文!”
“一百文!”
“……”
吵得不可开交。
何太医终于省悟过来,笑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了我手中的三十文。
“何太医你还是坐到你的说书台上去,把这些人统统带走。让他们一个一个来,谁吵不给谁看。去吧去吧。”阿敏十分不耐烦地挥手。
众人一边纷纷笑赞宁王爷主意出得好,一边簇拥着何太医去了。
“且慢——”
我还来得及舒口气,一个板板正正的声音传来,接着走出个板板正正的人。
林岳。
怎么把他给忘了?
我看了看阿敏,阿敏无反应,把玩着一只深黑色的薄瓷茶盏。
“臣林岳拜见宁王。臣奉圣命在此观察民风,同时监督太医何清源说书。所以坐诊之事怕是……”
阿敏垂着眼睑“嗯”了声,无下文。
何太医脸色发白,求救般看着我。
我笑道:“林御史恐怕没有真正明白皇上的圣意。皇上让何太医来此说书,依我看,其实是想让太医院医术最高明的太医利用平生所学造福民间。如今昊昂国力十分强盛,百姓安居乐业,如果能让百姓也解些医道,以减少病患延年益寿,岂不是德政一件?可惜何太医枉在皇上身边多年,竟也不知皇上关怀天下子民的心。说书说书,说什么书?老百姓问他们关心的问题,您老照着医书解说给他们听,不就是说书?林御史您说呢?”
林岳看着我不知想什么,堂中的声音却已一浪高过一浪。
“我们的皇上真是好皇上啊……”
“咱昊昂百姓有福啊……”
“老天爷,请保佑皇上永远做我们的皇上吧……”
群情激动。
阿敏笑道:“皇上的一番心意,林御史何太医你二位就看着办吧。”
林岳深深注视着我,微笑起来:“看来我以后要时时找你切磋,这样才能更好地理解圣心。”
时时?切磋?
想到他以前种种,我背上开始发麻。
那边,何太医已坐在台上,开始了问答式“说书”,小竹箩里的铜钱碎银越聚越多。
这边,林岳问阿敏:“不知臣能否有幸与宁王共品几杯清茶?”
阿敏碾着茶叶,头也不抬:“林御史是督察孤来了?如不是,请林御史去帮何太医点数诊金吧。”
林岳也不恼,慢条斯理地回道:“说到督察,臣有几句想请教宁王,”林岳指指我,“听宁王刚才大声所言,这位是宁王府上随从?何时我昊昂正三品的礼部尚书竟成了王爷府的随……”
我忙大声打断他:“林御史请坐。”
“如此,恭敬不如从命。”林岳微笑着坐在我右侧。
阿敏头疼般看看我。
唉,我的头也很疼。
不过更头疼的却还在后面。
那严恺自从我开口说话,目光就没怎么离开过我。这会儿他更是直接走了过来,朝我笑着一揖:“原来是慕容世子,我说怎么这么眼熟。看来世子的面具每个都做得很精妙。刚才听宁王爷说世子待会儿要亲自沏茶?恰巧我与那边几位朋友都好茶,能否与世子切磋切磋?”
恰巧?
明明我们这一桌以阿敏为尊,可是他却不问阿敏反来问我,他一定算准了我不会拒绝的吧?
忽想起昨夜他对我这个假冒“世子”所做的“宅心仁厚平易真率”的评价,我只得笑道:“欢迎。”
于是喝茶的队伍从二人壮大到了七人。
严恺似有意活络气氛,看着我面前的一应茶具,微笑道:“看来世子也好茶了。”
也?
“听严公子的话意,肯定是喜欢茶的了?”我指指陶泥茶壶,“不知会遇上诸位,这茶壶小了些……”
“听完世子刚才对太医‘说书’的解释,我四人有心结识世子,”严恺身边一位黑瘦的士子笑得颇为矜持,“说起茶,这次待考书生中好此道的不少,昨夜我们约好了来京城第一茶庄兰轩斗茶,看时辰他们也应当快到了。不知王爷与世子是否有兴趣参加?”
“斗茶?这茶还好斗?孤只玩过斗鸡。”阿敏似乎有了些兴趣。
林岳轻咳一声。
那三人看着阿敏发愣,渐渐的他们矜持起来,连笑容收了。
呵呵,这家伙,要装也不要装得如此彻底吧?
近年来京城里,每逢新茶上来,上至朝中大臣下至普通读书人,都会宴集进行分茶斗茶之戏,阿敏是个中高手,曾经赢过头名,不过他事后反复在我面前嘀咕,因为那次是我做的裁判。
记得那天是三月初三,头春贡茶刚到,阿玉在宫中召集群臣,大意是今年的茶就不分赏下去了,趁天气晴和,众大臣一同斗茶品茗吧。
尚书尹文平推我做裁决,说好我不到现场,在咸安宫内由内侍把大臣们沏出的茶,一杯杯的送进来,然后我一杯杯的品,以示公平。
结果阿敏胜出了,结果他认为自己的取胜有些不正常了,这分明是指责我舞弊了。
我大人大量,决定不去与他计较。
那天他又坐在我书房里提这事,我当时在画画,于是临时起意画了幅“宁王斗茶凯旋简非负荆图”。
画中,阿敏赢了,却横眉怒对怨愤难当状;左侧我自缚荆条、躬腰打揖诚惶诚恐请罪模样。
“好阿敏,这下行了吧?别再荼毒我的耳朵了好不好?”
我把画递给阿敏,阿敏一愣,接过去低头看,再看,哈哈大笑起来,口中却说“不行不行,还缺了点东西”,说着自己从我的书柜里选了方章盖上,左看右看,满意得不得了:“唔唔,这画我要藏起来。”
我走过去一看,哭笑不得。
这家伙居然挑了一方我从不示人的闲章——“适我其谁”。
章胚子用的是青田石中的“封门”,胚身竟然隐约有山水痕。整块石料清刚无滓极具灵性,不知明于远从哪儿找了来给我,我当时一见就极欢喜,连夜刻成这方“适我其谁”的篆章。
记得刻好后明于远拿过去看,低笑起来:“非非,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适合你的是这块石头,还是这石头上的山水?唔唔我明白了,一定是指送石头的人,对不对?适我其谁,非非你说适我其谁?”
说着不等我回答,一把将我圈进怀中,不顾我的挣扎沾了胭脂就把章印在了我的左肩上。
一方好好的章竟被他歪解成这样!
这四个字顿时成了烙饼,我浑身燥热,明于远双臂渐渐收力,看向我的眼神越来越浓郁,末了突然□□一声:“非非,我的头怎么疼起来了?”
“……”
“想什么呢在?是不是在暗笑我不知什么分茶斗茶事、不学无术?”
我抚着被阿敏敲疼的头,猛然意识自己刚才出神了,忙抱歉般朝他们一笑。
“失礼了阿……宁王殿下。”
阿敏眉一扬:“这么生分做什么?叫我皇兄或阿敏吧。你们谁来告诉我茶斗是什么。”
茶……茶斗?
我咳起来。
林岳低头倒杯水给我,看来无意解释茶斗事;
那三人似乎是没听到阿敏的话,谈论着哪儿的水泡茶最好。
严恺似也在强抑笑意,但说话态度还算谦恭:“回宁王,这斗茶与京城里流行的斗茶方法是相同的。参加斗茶的,用同一种茶叶,至于煮茶泡茶的器用与水是自带。大家当众分茶,最后共推一人裁决,判出胜负。”
阿敏皱眉:“这么复杂?喝个茶要这么麻烦做什么?随便泡泡不就行了?”
林岳说:“宁王有所不知,品茶品茶,重在一个品字。喝茶,不仅要喝个色香味,还讲究个闲趣。”
正说着话,外面进来一大帮书生,后面跟着一群僮仆模样的,当先一人笑着向我们走过来:“林大人说得不错。今天学生们来此斗茶,也就图个雅趣。”
我微笑起来,说话人是袁嘉楠。
阿敏仿佛没注意诸生的到来,兀自在计较林岳的话:“林大人说什么?孤有所不知?京城里有什么游戏是孤不知道的?孤刚才那样问,是故意逗你们玩的。推一人做裁判?那就由孤来推,你来。”
阿敏大力拍拍我的肩,笑得很理所当然也很不容置辩。
“这位……”
“但听遵宁王爷令,”严恺打断了微皱眉头的袁嘉楠,又微笑着对众书生,“刚才袁兄说了,今天且图一乐,各位意下如何?”
众人看着大剌剌高坐首位的阿敏,笑容变得有些青黄不接;又看看我,神情中颇有些迟疑与不愿。
袁嘉楠看我一眼,想起什么似的,又看过来,我微笑朝他一揖:“袁兄,又见面了。”
他一愣,随即笑起来:“原来是慕容世子。想不到世子年少却也爱好茶道?如此,我们今天就来切磋切磋?”
呵呵,切磋。
仍是不想承认我这个半路跑出来的裁决人吧。
众人纷纷笑起来:“好,我们且来切磋。”
严恺找来陶掌柜说明来意,并拿出十两银锭算作茶资。
“承蒙诸位看得起敝茶庄,诸位放心在此斗茶,缺什么只要敝庄有的尽管自取。这银子,陶某是断然不会取的。”
一番推拉。
最后我看不过,笑对严恺:“严公子就不必客气了。这几天你们多往兰轩来,就算是照顾兰轩的生意了。今天斗茶的人中,说不定还有未来的状元榜眼探花郎。此地斗茶的风雅事将来流传出去,也算是替兰轩做了宣传。”
于是,大堂里分成两块。
那边,问诊的走了一群又来一群,何太医一丝不得闲地“说”着医书,小竹箩里堆满了铜钱碎银子;
这边,众书生清扫地面一字排开茶桌,各自坐定。身后站着手捧器具的僮仆;没僮儿的,坛坛罐罐就摆在自家面前。
闲散茶客兴致勃勃过来围观,一时间我们这边多了几道人墙。
“我王德和想与世子交流交流吧。开始前王某有一提议:今天既说是以茶会友,那就都抛开身份地位,暂以兄弟相称,不知世子以为然否?”
说话的,是位衣衫华美的书生,看年龄大约二十□□。此人虽是笑着对我说话,但审视的目光几乎要直透我眼底。
此人有趣兼大胆。
我微笑:“王兄言之有理。待会儿小弟愿向王兄学习。”
王德和也是一笑:“不敢。”
这次笑容倒是温和了些。
严恺笑道:“王兄不知,慕容世子为人十分谦和平易,且心地仁厚,你就放心比试吧。”
哦?
什么时候变成比试了?
众生看着我,目光且信且疑;
我笑着朝他们团团一揖:“各位学兄,小弟有礼了。小弟不才不敢称评,愿与众兄长共同切磋。”
阿敏不耐烦:“皇弟,你太谦虚了。孤看胜得过你的人还没出生呢。”
呃?
阿敏这话算是煸风点火成功。
众生神情兴奋,看向我的目光全变成了跃跃欲试。
围观人中有声音传来:“慕容世子是简状元的学生,肯定差不了。听陶堂柜说,当年要不是简状元一席话,兰轩兴许早就关门大吉了。”
“那是。京城里大人们都说简状元精于茶道,不过真正有幸喝过简状元沏的茶的,就没几个了。”
袁嘉楠微笑:“所以,传闻终究是传闻,事实是什么大家谁也说不清。世子别误会,嘉楠不是说你。”
阿敏看看袁嘉楠:“小子说话有意思。不过从现在起,谁也不许多言,开始吧。”
其实说话间,早有人开始泡茶了。
最先泡好茶的,是一位年约四十的书生,他让一小僮把茶捧到我面前:“世子请。”
我接过来,慢慢喝了一口,放下了杯子,让那小僮把书生面前的水壶拎过来,把杯中茶倒掉一部分,又满上壶水中,再喝;如此者五次作罢。
众人不说话,静观。
那中年书生清瘦的脸上,神情不显。
严恺问我:“怎么?这茶有问题?”
我说:“这位兄长用的是岩山青茶。按说这茶,配岩山雪峰崖上的雪峰泉最能显青茶之韵味。现在小弟看这茶,汤色淡黄微青,茶香初喝浓郁,三泡之后色香已稀,五泡后色香全无。茶是好茶,遗憾的是没有选好水。人说,八分茶,配十分水,那么茶就会变成十分;反之,十分茶,配八分水,这茶顶多也就成八分了。”
众人全看向那中年书生,等他说话。
那书生看着我沉默片刻,微笑道:“世子说得不错,兄弟用的确实是岩山青茶。至于茶水,赶考途中,兄弟我从岩山雪峰崖上的雪峰泉中取了一罐带到了京城,今天早晨由小僮儿捧着到兰轩来……”
嗡地一声,众人议论开了。
“能判断出茶的出处,不算多大本事,我也能够……”
“……要是真的由他来作裁决,岂不是一本糊涂帐?”
“幸亏只是切磋……”
“毕竟太年轻了些。看他身段声音,顶多十六七……”
严恺略带了歉意看看我,看样子他颇不愿意看我出错。
这人……不错。
我朝他一笑,表示没关系。
王德和大声说:“依我看,慕容兄弟任裁决一事……”
“且慢,兄弟的话还没有说完,”那中年书生站了起来。
众人静下来,等下言。
林岳看看我,我笑了笑。
“就在来兰轩的路上,小僮跌了一跤,那壶雪峰水尽数洒了。兄弟没法,只得从城中井水中挑一罐来。”
众人默立,有几人面上渐红,不自在地咳几声。
围观众人大声称赞起来:“我们简状元的学生还能差到哪儿去?”
“世子厉害。”
“看来已得简状元真传……”
阿敏大乐:“有趣有趣,再来。”
再来。
这次是一位看去三十多岁的书生沏成的茶,我喝了一口,想想,站起来从这位书生那儿取过茶壶,将茶分别沏给林岳阿敏严恺与王德和。
我问他们喝出什么来了。
林岳的回答很简单:“茶。”
众人笑了。
阿敏道:“多味茶。”
这次笑声大了起来。
严恺略意外地看了看阿敏,放下茶盏没说话。
王德和不答反问:“不知慕容兄弟……?”
“这位兄台用的是北山云茶。水,选的是竹沥水……”
“世子讲对了,张某佩服。张某家居北山山麓,北山多竹海,一天张某无意中发现有些竹子在生长中会有细微破损,竹心本虚空,可略破损的竹子中间却涵有少量清水。于是张某在山中搜寻这种竹子,收集了半壶。试泡过一次茶,茶有竹的清气。所以这次把其余的都带了来。”
众人又开始交头接耳。
王德和大声说:“诸兄别急,让慕容兄弟把话说完。”
我一笑,接着说:“张兄收集这壶水前后大约费时较多。所以这茶里虽有竹子的清韵,但也有陈水的青涩。另外,张兄煮这壶水,用的是松枝制成的木炭。因为松木多油,所以炭气略重,这茶里多了松香,损了云茶独特的兰香。最后,水煮得略老了些,茶味不活,滞重了。”
“世子所言极是。张兄这壶茶味道驳而不纯。”严恺微笑。
那张姓书生恍然笑道:“一语惊醒梦中人。张某自己喝这茶,总觉得它滋味丰富之外,有些说不出来的古怪。受教受教。来来来,各位如不弃,都请尝尝这多味水。”
众人于是上前倒了来细品,议论声不一。
有说喝出两种味道的,有说只能喝出一种味道的,也有的说确实是多样味道。到最后,看向的眼神里全多了一种味道:复杂的味道。
王德和冲我一笑:“想不到慕容兄弟小小年纪,鉴茶手段这般老道。现在兄弟沏壶水,烦请世子点评一二。”
我朝他微一欠身:“不敢。愿与王兄切磋。王兄请——”
王德和取炭燃炉,倒水煮水,水开后只见他温杯取茶倒水,手势纯熟,一气呵成:“慕容兄,请尝尝兄弟取自青江中段的水——”
我看着面前的茶,他选的茶盏是白色骨瓷,茶芽经水一冲,慢慢浮沉舒展,最后根根立在盏底,如芊芊细竹,清气摇漾。
众人都不说话,看着我。
王德和静静坐在我对面,微笑相向。
我把茶盏推给他:“王兄说这茶是青江中段的水?这水是王兄亲自取的么?”
“当然。兄弟青城人,来京城前亲手从青江取的水。怎么?有什么不对?”
我笑道:“青江小弟曾到过。据小弟所知,青江中段水势湍急,若取此段水沏茶,因水性急躁,茶色会迅速显出,且深浊。现在看王兄的茶,茶汤生色较慢,先碧后青,最后二色相融,澄碧清透。这水断然不是取自青江中段。如兄弟判断不错的话,这水也不是青江水,它应当取自青城山顶一急一徐两股泉水。”
场中人全看向王德和。
王德和看了我半天,突然哈哈大笑:“佩服佩服!慕容兄弟单凭茶色变化,就能精准判断水的来源出处。王某向来自诩茶艺,不想慕容兄弟比兄弟我高明多了。待春闱事罢,兄弟我再向慕容兄弟学习如何?”
我笑道:“欢迎之至。正好小弟我也想学学王兄沏茶的手段。”
王德和起身把茶分倒给场中诸人,袁嘉楠喝完叹息:“这茶,袁某是肯定喝不出它真正的窍门了。”
严恺深深地注视着我,自失地一笑:“今天这番观茶,严恺终于得尝自负滋味。如若不弃,严恺诚心想交世子这个朋友。”
阿敏接过口去:“他自然会答应。孤这弟弟向来有些痴傻气,望严公子能教他学得几分聪明。”
这家伙。
说什么呢?
我刚要和严恺说话,书生中有人提议:“不如请慕容世子也沏壶茶给我们大家尝尝,如何?”
众生连同围观诸人轰然叫好。
严恺笑道:“严恺早有此意,世子请——”
“恭敬不如从命。小弟闲来无事,在家里尝试着分茶点茶法。今天初次拿出来与诸方家切磋。”
我喊来陶掌柜,问他要来玉石碾子,细纱筛子。
众人无一说话,看着我动作。
我把云顶雪芽碾成细粉状,又用最细的细纱筛子筛下更细的茶沫;竹炉子竹炭,新到的松岩春泉满了一陶壶,待壶中水翻出鱼眼大小的水泡,把它取了下来。
里外皆墨色的瓷盏,把茶粉倒进去;右手往盏中注水,左手持竹制茶匙快速击拂茶盏。
淡碧的茶烟袅袅盘旋而起,玄色茶盏里茶水如雪莲从杯底翻出,慢慢茶饽牛奶般浮上杯沿,我左手快速点过,最后把茶盏推到阿敏面前:“请——”
阿敏本欲取盏,手及杯沿,突然愣住了,慢慢抬头神情复杂地看着我。
众人探头看,也发呆,最后哄然叫好之声响起。
黑色茶盏里,乳白的茶面被我点出四个字:敏妙如许。
阿敏低头持盏,看着这四个字随茶烟渐淡渐无,最后剩下一盏洁白如月的茶水。
阿敏极慢地抿了一口,许久如饮酒般仰头而尽,完了朝众人一笑:“这茶,孤就不分给诸位了。”
我笑道:“阿敏,这茶是专门沏给你的。”
阿敏看看我,沉默。
说着,如前法沏出第二杯,递给林岳。
盏中仍是四个字:渊岳其心。
林岳深深看我一眼,微笑着端起茶盏:“这茶林岳不忍喝,但更不忍浪费,只好委屈它了。”
众人皆笑起来。
我沏给严恺一杯,因茶盏小,所以字更小:有朋自远方来。
字小更易湮灭,不过严恺还是看清了,一笑复一叹:“世子茶技神妙如斯。不仅让我们品到这好茶,但观世子在茶盏中随手点拂的字,严恺自认不如远甚。有心保存,但错眼间这些书法精品已渺然烟化,遂成绝响。世子真绝妙人。严恺心悦诚服兼心折。”
这话说得我顿时坐不住,又不知如何回,只得尴尬地笑笑:“哪里哪里,严公子说的哪儿话,呃,严公子见笑了……”
严恺笑容越扩越大:“现在再看世子,果然有股宁王说的痴傻气。”
众人都笑起来。
“确实。世子容貌平常,心思之真纯灵敏世所罕见。”
“哪里平常了?!茶烟茶香之中,斯人斯景只怕再难忘记。”
“对!你看他举手投足说话微笑,令人倾倒。”
笑声语声中,我把茶一一沏给他们。
最后,依着杯中浮沫,点画成山水递给王德和:“山水有清音。小弟与王兄一见如故。王兄请——”
王德和一口一口喝完,伸手一抹脸,大笑道:“想不到竟然这样的茶,白如玉,清如水,余香不绝。唉,可惜无酒。慕容老弟,你这茶勾得兄弟我酒虫四起,该如何罚你?”
“慕容世子慕容世子,是谁顶了我慕容朗的名号在此?”
突然人群外响起这清清朗朗的声音。
众人一静,慢慢地都不约看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