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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来朱邸千字,不省有惊雷。
阿玉这一句,等于承认了他就是简非。
这下好了,茶馆里声息全无,全瞪大了眼睛看着阿玉。
阿玉身上清冷的气息这会儿竟然半点不剩,还笑着朝他们举了举茶盏,笑容是说不出的温雅,动作是说不出的雍容清华。
这……真是说不出的诡异。
董以仁兀自怔忡而立,似疑惑又似恍然,飞快看一眼阿玉,嘴唇都白了。
阿玉朝他微一点头:“董老爷。”
可怜董以仁听到这一声,向前一个趔趄,双膝一软,看看就要跪下,林岳轻咳:“董大人与简状元是很熟的吧?”
董以仁猛地醒悟过来,不自然地笑道:“简状元的才华,董以仁向来十分推崇的。”
说罢,朝阿玉恭敬施礼,小心翼翼坐了半边凳子。
我站在阿玉旁边,走又不是坐又不是。
三位华服青年占了茶桌的其余三面,夏子易的眼晴恨不能长在阿玉身上。
红脸汉子最先反应过来:“你……你真是简状元?!我……今天什么日子,竟让我们见着了你……你太瘦了……啊,其实没关系的……你这模样……你别难过,男子汉又不靠模样吃饭……城里谁不知道我们简状元是有真学问的?前年京城动土木,我们听说是简状元你的主意。这主意真是太好了……”
这人现在不仅脸红,脖子也很红,一双手要是再搓下去,手掌更能胜过拨清波的鹅掌;不过,话却是越说越顺溜;
周围的人终于醒了般,争着说话,神情兴奋,语气热烈……全是对“我们简状元”的赞美;
“当时修城的消息传出来,很多人家担心。修城是天大的好事,不过我们这些城里的百姓暂时能搬哪儿去?城郊有些黑心的,房租一连七天,天天涨。后来竟听说不必搬也能修,大伙儿又不信……这几年天佑我们昊昂,京城里的人越来越多,平时牛车马车都挪不开身,修起城来,只怕光运土石的马车就能把街道塞得一丝缝隙儿不剩……”
这老余胡子花白,说起话来,声音真是老当益壮。
这些事……
看茶馆中人的神情,竟似人人皆知。
是不是意味着朝中大臣也清楚?
我看了看林岳,他的视线刚从我身上收回,垂下眼睑拿起茶杯,动作神情都很端方。
夏子易笑得更热情了:“当时在南方听说此事,大家都极佩服,原来竟是简兄手笔。”
呵呵,简兄。
简兄宠辱不惊:“见笑了。”
夏子易对面一人笑道:“熟知简兄的,都说简兄性情极好从不生气。所以袁嘉楠冒昧问询,望简兄能启嘉楠之惑。这改造之事……家父与京城里曾有书信往来,何以朝中官员竟都说不知晓?”
原来这位气质清傲、容貌出众的年轻人叫袁嘉楠。
不过,这人的眼神……
简兄似乎没察觉,略有些抱歉地朝袁嘉楠一笑:“这个,简非向来迟钝。或许你可以告诉我?”
“子易早就听说简兄谦和,”夏子易大笑,不拘形迹般拍着简兄的肩,“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简兄笑容淡了,神情也淡,扫了一眼夏子易。
啧啧,这什么表情?哪有半分谦和的样子?
瞧夏子易的笑容……我看着都有些尴尬,不由上前拿起茶壶替他续杯:“夏公子请。这一壶是兰轩新品,名叫……”
“先别论茶,”袁嘉楠眼角余光在我身上沾了沾,微笑着转对阿玉,“简兄,袁嘉楠对前年之事真的十分……好奇。”
好奇?
这口气,任谁都听得出,他其实是在“怀疑”。
这人,有意思。
瞧他看向阿玉的眼神,简直可以读出“沽名钓誉”四个字来。
大堂里的空气似乎滞了滞。
阿玉脸上笑意不减,可双眼瞬间浓黑了三分。
奇怪,我还没有生气呢,你生什么气?
板儿嘿嘿一笑,打破了沉默:“听我们老爷说,简状元做事向来不愿渲染得天下皆知。有些不明真相的,背后嘀咕简状元空有……咳,那天,几位新晋的进士大人不知何故,竟跑到御史台议论。恰巧林大人不在,他们的话被路过的明国师听到了,国师走进去,静静坐在我家老爷的椅子上。那些大人都没察觉,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激动……后来有个眼尖的,终于看到了……刚刚还热闹得茶馆般的御史台,静得像要过堂。国师把玩着一方纸镇,半晌,抬了头,笑得亲切,‘怎么不说了?各位不要见外,还请继续,明某正好闲得慌。’”
这家伙。
想像当日情景,我不禁暗自发笑。
板儿也精怪,竟把明与远不淡不咸的口吻学了个十足十。
“后来呢?”
大堂里的气氛被板儿一搅,松动了,好几人不约而同地笑问。
“后来?”板儿瞄一眼袁嘉楠,笑容糊涂又憨厚,“后来我们林大人走进来,问清了缘由,林大人面无表情,说道‘空有?空有什么?依林某看,简状元他有的,你们未必有;他没有的,你们占全了。御史台不是说书的地方,各位好走。’那几位新老爷擦擦汗,忙乱地散了。”
红脸汉子老余他们都笑了起来,纷纷称赞林大人说得好。
袁嘉楠似乎没听到,独自阳春白雪地品茶。
我却为了这“新老爷”,笑出了声。
这名称实在……别致。
正好林岳看过来,我想也没想就开了口:“林岳,原来你这么好玩。不如我们现在去止善楼……”
话还没完,林岳就答应了:“如此,林岳先谢谢了。”
态度爽快得怕我要变卦似的。
事实上我已暗悔自己说话有欠思量,可是现在要收回已不可能了。
只得看着林岳发愣,林岳转过头去,咳了咳。
阿玉手中的茶杯“嗒”地一声,放在了桌上。
袁嘉楠却诧异地看看我,转问阿玉:“直呼御史台林大人名讳……这位少年公子是?”
少年公子?
这什么眼神?
还有,直呼其名要紧吗?
这个……我突然有些不确定,对别人或许没什要紧,可是对林岳……
那夏子易显然也对我好奇起来。
阿玉微笑:“他是我的学生。”
学生?
我一愣,忽想起当日倦勤斋里那场糊里糊涂的拜师,不禁哑然。
夏子易反应快,笑着站起来朝我礼数周全地一躬:“夏子易见过慕容世子。”
慕容……慕容世子?
谁?
许是见我发呆,阿玉眼中笑意一闪。
“原来是慕容世子,”袁嘉楠这一躬倒显得真心实意,“嘉楠远在东南,也素闻世子神童之名。”
另一位青年也跟着站起来:“严恺见过慕容世子。”
严恺?
刚才没注意,此人容貌竟如此出众。难得的是,态度沉静,没有丝毫燥气,尤其一双眼睛,山潭似的,幽深不见底。
阿玉看看我,意味不明地一笑。
看他这样子,是知道严恺其人了?
碍于众目睽睽,兼之一众茶客伸颈侧目模样,我按下疑问。
我不问,却有人问。
红脸汉子笑道:“这位公子好俊的模样。听口音,不是京城人氏?”
严恺笑容温和,语声也温和:“严恺,青城人。此番来,算是故地重游。”
夏子易笑道:“子易三人刚到京城,就遇到了慕容世子、简状元和林大人,真是倍感幸运。”
我这才发现三位都还站着呢,忙微笑一揖,含糊其辞:“三位公子不必多礼,请坐吧。”
夏子易说:“刚才听世子的话,好像有意请林大人止善楼一聚?不如由子易作东,以聊表我三人对世子、林大人和简状元仰慕之情之万一,如何?”
我微笑:“这个,不如改天……”
“可以。”
可以?
我看着阿玉,阿玉自窗口收回了目光,率先站了起来,走出。
袁嘉楠看着阿玉的背影笑道:“简状元是世子的老师,自然得听简状元的。”说罢,朝我一让,“世子请——”
这人,确实有趣。
这话里的意思真是再明白不过。
“嘉楠兄性子耿直,介圃向来是佩服的。不过,京城里有些话……”董以仁这会儿脸色稍稍活转了过来,看看我,欲言又止。
林岳不波不澜接过去:“京城里说话一向是很自由的。像刚才,董大人府上吴兴不宣讲,董大人的清虚有节京城上下将何从得知?此番董大人得了名,府上吴兴靠说书又得了利,真正可喜可贺。今天在座诸人的帐就由董大人一并付了吧。”
红脸汉子他们顿时十分兴奋:
“想不到林大人这样风趣平易近人……”;
“今天我们长脸了,董状元请客……”:
“……最幸运的是居然遇见了简状元……”
“……”
“林大人,明天你再来,我们请你喝茶。以前我们对林大人还有些意见,听说你老是在朝廷参我们简状元。照今天看,肯定是传闻传错了。林大人你是大好人……”
林大好人毁誉不变颜色,端庄地朝诸人一点头,走出。
我笑看袁嘉楠。
看他神情,大约很郁闷。
五品的简状元先离开了,三品的御史跟着离开了,留着王府世子殿后?
京城里似乎乱了套。
袁嘉楠一笑摇头:“董兄,你的话果然没错。……既是子易作东,你同我们一起去吧。”
董以仁迟疑一番,答应了。
才走出兰轩,我不禁微笑。
阿玉右边,一人素衫风卷,负手而立。
明于远。
“见过……明国师。”董以仁很有些不自然。
夏子易袁嘉楠拘谨起来,朝着明于远恭恭敬敬施礼。
明于远微笑着朝他二人点点头:“幸会。”
我旁边严恺潭水般深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阵风,起了波澜。
许是见我看他,严恺稳稳呼吸朝明于远一揖。
明于远还以一揖:“严公子,久不见。”说着,笑问我,“今天兰轩里待得久。累了吧?”
累?
我看看严恺,又看看他。
他旁边,阿玉在看我,嘴角一抹笑。
忽想起刚才阿玉听到严恺姓名时,意旨不清的神情,我说:“我们正要去止善楼,你去吗?”
夏子易笑邀:“不知明国师能否赏光?”
明于远看着我,微笑忽然加深:“止善楼?你真的想去?”
我哪里不明白他这笑容的意思,林岳在一旁站着呢。
可是,我不明白严恺落在我身上的淡而远的目光所为何来。
于是,全往止善楼。
进去是一番推让。
我笑对一定要我坐上首的袁嘉楠:“一日为师,终生为尊。所以,这个位置……”
话还没完,阿玉已坐在首位,并指着他的右手位对我说:“坐吧。”
多说无益,坐。
袁嘉楠此时看向阿玉的眼神可以让他至少挨一千大板。
夏子易语带十分的欣赏:“简兄果然如传闻所言,不拘小节。”
我呛咳起来。
阿玉轻拍我的背:“要笑就笑,忍着做什么?”
咳嗽一下子被拍没了。
这声音……竟如此温柔。
我顿时后悔不该不听明于远的话。
针毡。
尤其是在夏袁严三人已经掩饰不住的诧异神情下。
明于远笑看我一眼,坐在了阿玉的左边;他的左边依次是董以仁,夏子易,袁嘉楠;我右边是林岳,严恺。
自从明于远坐下后,严恺的目光就低垂着,似乎对面前这张海梅桌上的花纹生了浓厚兴趣。
这会儿,居然全都不说话。
气氛说不出的诡异。
我只得没话找话问明于远:“你怎么知道我……我们在兰轩?”
明于远微笑:“你为什么不问我,今天兰轩大堂里是何人在说书?”
董以仁脸色一下子泛白,十分不安地看了看我。
我看着一道一道上来的菜,改了口:“新春,竹笋应当有了……”
夏子易终于把话接了过去:“哦?谁喜欢竹笋?”
唉,这人还不如不说话。
我笑得努力:“我……我老师。”
明于远颇疑惑:“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林岳轻咳起来。
严恺抬起头,看了看阿玉。
桌上添了一盘清炒竹笋。
我决定努力加餐饭。
刚拿起筷子,盏里就多了两块。
我看看明于远,再看看阿玉,半晌才想起要道谢。
那三人又开始发愣。
尤其是夏子易,正要把一块笋丁放进阿玉面前的碟子,被阿玉清冷的眼神一阻,进不是,退不是。
我暗叹一声,笑着把盏子递过去:“夏兄,给我吧。”
林岳看着我的盏子,突然在我耳边板板正正地说:“林某想起来了,简侍讲好像欠廷杖七百三十七下。”
口中的笋丁一下子长成竹子,竹子又变成了板子……
咽不是,吐更不是。
我瞪着他,发呆。
直到明于远的声音传来:“林大人,大臣市朝之中饮酒,酒后有损朝廷威仪,按《明正六典》当如何惩处?”
林岳慢慢看向明于远,暗含戒备。
明于远一副认真求答模样,等得很有耐心。
董以仁毕竟是状元,十分博闻强记:“如果下官记得不错的话,三品以上官员,应当是杖责三百,罚俸一年。”
看董以仁那笑容,大约是觉得既帮明国师解了惑,又帮林御史解了围。
很有成就感。
袁嘉楠笑赞:“董状元不愧是董状元。”
可怜董状元被这么一夸,脸色又开始苍白,朝我尴尴尬尬一笑。
又开始冷场。
那严恺突然站起身,夹了片雪藕给明于远:“尝尝看,应该是你喜欢的味道。”
阿玉笑得清冷冷:“严公子果然有心。”
严恺不卑不亢:“简状元,你既已移情,不如……放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