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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家外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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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中还有梦,家外岂无家?

    相府很大,可是除了数进高大的厅房外,就只剩下很多参天的古树以及大而无当的园子。与我所游历的江南园林相比,它真是大得空旷而简陋了。一个国家的相府,怎会如此?

    是简宁的清廉吗?

    这个昊昂国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国家?经济发达不发达?相当于我所熟悉的什么历史时期?

    我坐在属于自己的庭院里发呆。

    “环儿,环儿——”喊来环儿,“打开我的衣柜,我要看看。”

    环儿虽然怀疑,却还是执行了这项指令。

    我看到了简非的四季服装。除了棉质,就是麻质,但手感大多较粗糙。毛裘不少,估计是冬天御寒之物。

    “这些衣服,怎么这么粗陋?为什么不用丝绸?”我回头问环儿。

    环儿呆呆看着我,“小公子,这些衣服是我们昊昂国最好的布料缝制的啊。你刚刚说什么?丝,丝……”

    “丝绸。”我重复一遍。

    “丝绸?什么叫丝绸?”环儿一脸的茫然。

    我不禁苦笑,该如何向她解释丝绸?

    两千多年前的中国,养蚕织丝就已是妇女的主要生产活动。《诗经》中有许多诗篇提到蚕桑。《诗经?豳风?七月》:“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天里一片阳光,黄莺鸟儿在欢唱。妇女们提着箩筐,络绎走在小路上,去给蚕采摘嫩桑。)

    可是这儿,为什么居然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我究竟来到了一个怎样的时空?

    要不,送简宁一份礼物?看他吓一大跳的样子或许蛮好玩,而且,他看上去是那样的寂寞。

    不知怎的,我心里冒出近乎恶作剧的念头,而且似乎止也止不住。

    “环儿,我们养蚕玩吧。”我拉着环儿的袖子提议道。

    “小公子,你又想做什么?”环儿一脸的戒备。

    “环儿姐姐——”禁不住这声含有威胁性的称谓,环儿立刻投降。

    说动手就动手,现在正值春季,只要找到桑树,就一定可以找到野蚕的吧。

    结果打着玩的幌子,我们城郊没行多久,就发现了桑树与野蚕的踪迹。摘桑叶,捉野蚕,回去后寻了间僻静的房子找来简易棚架,开始试着养蚕——

    忙活了差不多一整天,六岁的孩子毕竟不经累,我坐在台阶上差点儿没睡着了。

    环儿抱着我,回到了我的房间。要来热水,泡着澡,我差点儿没睡着在木桶里。

    仿佛又回到了我们近海的家。

    在温暖的淋浴间,老好杨妈轻轻地替我洗着头。

    她是家明的奶妈。在家明父母离开人世后,按遗嘱获得了一大笔养老金,足以使她买房置家过富足的生活。可是她没有离开,一直照料着家明的起居,我来后,又细心地照料着我。

    她宽大温暖的怀抱,让我感觉到妈妈的味道。虽然,我不知道妈妈的味道究竟是怎样的。

    正是她,给初来乍到的我送来一盒蚕宝宝作礼物。老好杨妈一步步地教我如何选桑叶,如何喂食,一起看它们上架,吐丝,结茧。然后选种,看它们从茧到蛾到幼虫再到蚕。

    为了养好它们,我不知搜索、翻检过多少资料。

    生平第一次,我尝到喂养小生命的新奇与快乐。它使我不再觉得非常孤单,毕竟这世上,还是有生命是需要我的,对不对?

    很多个夜晚,盒子放在灯下,我做作业看书,听它们静夜里沙沙地啃食桑叶的声响,心底的恐慌与寒冷会一点点消失。

    缫下的丝,后来请杨妈妈织成一条细细的丝带,我将它送给了家明,让他用着束发。

    那天家明温暖明亮的笑容,如此清晰地浮现在目前。

    如今在这异时空里,我是否仍要借着蚕食桑叶的声响,才能找到一份安宁与慰藉?然后,将它们变成又一份礼物,送出去?

    只是这次的送出,是祸福不知了。

    从此,这儿就是我的家了,我要一点点地改变它,让它更有家的味道。

    杨妈的味道。

    还有,家明的味道。

    我每天必会去蚕室看看,然后,带着飞云崩雪在府中空园里闲逛。

    府中后园,是个极广大的空地,里面久没有人打点,长满高草。

    我常常躺在草丛中,听飞云在身边细声咀嚼。

    风很温暖,天很蓝,白云有时流得很快,有时一大朵一大朵,仿佛我临海的窗口看去的浪花,飞云崩雪,触手可及。

    我会慢慢地睡着,在一片蓝色的梦里,等一个人的出现。

    哪怕一面也好。

    直到飞云崩雪潮湿而带着凉意的鼻子轻轻碰触我的脸,才茫然醒来,听风掠过高草发出的响声,浮云仍在无止境地流着。

    也不过才过了半个时辰,而我,仍是六岁未到的男孩,并没有就此天老地荒。

    我会慢慢地将你忘了吗?

    我搂住飞云的头,将一脸的凉意涂抹在它温暖的身子上。

    时间在流逝。

    简宁每天必定会在晚上来看看我,他常常会问我这一天在做什么。

    我的回答通常只有一个字:“玩。”

    简宁就温和地笑笑,看着这样出色的人,实在想不出他在朝堂上的样子。

    钟管家一定会告诉他我这些日子的种种古怪的行为。所以,他大约也好奇我在做什么吧,只是没闹出什么动静,他也就由着我去了。

    是的,我在玩。

    秘密地玩。

    蚕们已开始停食。在没有污染的稻草做成的蔟上,蚕们完成了它们一生最关键的上山、吐丝、结茧的使命。

    我看着面前满满一箩筐的茧子,虽说灰白不一,但这些蚕毕竟只是直接从野外抓回来的,不是吗?

    待这批经过精心挑选出来的蚕卵孵化后,一定会有越来越好的蚕。

    让环儿暗地里找来最好的纺织娘,在后园的房间里,我教着她如何煮茧与缫丝。

    白色的清亮的丝线,越来越多地缠绕在框架上,取下来,晒去水、晾晒、整理,终于有了第一批蚕丝。

    留下了这位温柔而朴实的纺织娘——吴娘,我请她用纺棉线织布的方式,将丝线织出来。

    接着是夏蚕,秋蚕。

    大半年就这样过去了。

    我房间的衣柜里,已有了一尺半丝绸。半尺略有瑕疵,是第一批的产品;一尺长的,是正宗洁白柔软而光滑的丝绸。吴娘的纺工真的没话说。

    我的生日快到了。

    这天夜里简宁坐在我房间的烛光下,问我要什么。

    我看着他温润的脸庞,看着他烛光下黑亮的眼睛,看着他身上浓浓的书卷气,不自觉地走上前去,依偎在他带着清凉薄荷气息的怀抱中。

    “你要什么做生日礼物,我的沉默的小家伙?”家明曾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我并不知道自己的生日。

    家明说:“把你到我家的这一天做为你的生日,好不好?”

    于是我有了十一年来第一个生日。

    家明开车载着杨妈妈和我去郊外。

    云轻风淡。芳草萋萋,红树欲沸。

    春光如海。

    车中的我,却满怀害怕,害怕一梦醒来,一切成空。

    不曾想世事果如此,未转头时皆梦,转头已空。

    简宁轻拥着我:“非儿,你怎么了?过去闹得一日不得安宁,现在又安静成这样。不会是因为宋将军……”拥着我的手臂一紧,一种陌生的温暖点点滴滴落在心头。

    “你喜欢现在的非儿,还是以前的?”在他的怀中,我闷闷地问。

    “……”良久,简宁轻叹一声,“府中这大半年来太安静了,真有点不习惯。不过也好,也该收收性子了。生辰过后,想替你找个先生教你写字、读书,可好?”

    “读书?”我问。

    “是啊,相府的孩子不能目不识丁吧,不然……”简宁有些担心地似劝非劝。

    “那,能不能再学些别的?”我抬头望向他。

    “哦?你愿意学?”简宁浓黑的双眼里是欣喜与不确定。

    “嗯,非儿不想再成为相府的笑话。那天在宋将军府……”

    我不知道后来人们如何笑传这件事,但从环儿那天透露的话音,最起码朝堂上,简宁有一个强大的对手——国丈。

    简宁紧了紧环着我的双手:“那你想学什么?”

    “人家学什么非儿就也学什么。”

    有人说过,如果人有回头路可走,绝大多数都会成为天才。

    如今的我,可是在走着回头路?

    书画琴,我都曾学过,十分十分用功地学过。事实上,家明让学的东西,我总会用力以赴。

    一开始怕学不好,会被送回去。那种阴暗潮湿没有尽头的日子,仿佛已是心的一部分,寒冷难化。

    他给我找来最好的老师。

    我在自己的书房里,一遍遍地临着各家字帖;画着写意山水;一遍遍地演练古琴。

    自春到夏,从秋历冬。

    潮起潮落,浪飞浪灭。

    我所有的课余时间。

    并不觉得寂寞。

    因为后来,家明检查我的这些功课时越来越深的笑容,是我最大的补偿。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也会有深刻的爱。

    我是那样的爱他。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非儿,非儿?”简宁轻拍我的背,“可是累了?”

    “没,”我闷声,“爹爹,你答应不答应?”

    “你想学,为父求之不得。”简宁笑着说,“只是记住,学习要耐下性子,对先生要谦恭有礼。”

    “非儿记下了。”我点点头。

    “呵呵,”简宁拍拍我,“趁这几天,想玩就玩吧。”

    冬夜清冷的月光。

    无边寂静。一室虚白。

    在宽大的床上,渐渐睡去,梦里似乎并不十分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