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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耽搁,得赶紧跟过去。蜃海的环境瞬息万变,现在还能看得见他们,过会儿可就不能保证了。”奥斯维德说完用翅膀拍打了凯文两下,示意他到背上来。
天狼之所以叫这么个名字,正是因为它们的双翅和马鹫一类不同,不仅仅是作为跑动或滑翔的助力存在,而是真的能飞,速度虽然比不上巨鹰之流的纯种鸟类,但也绝不算慢。
凯文刚在奥斯维德背上坐稳,他便双翅一振,从这个残留着废墟和深井的沙丘上直冲下去。
蜃海里最困难的一件事情就是分辨方向,这里终年沙尘蔽日,看不清太阳的方位,更不要指望有什么足以让人区分南北的植被。这里甚至连个标志性的东西都没有,目之所及的一切转眼就会变成另一种模样,砂砾形成的山丘转瞬间可以被夷为平地,而原本一望无际的沙原也能在眨眼的功夫里平地起高峰。
从这里跨商道去往玫瑰旧堡,需要经验极为丰富的人做向导,还少不了指向工具。
奥斯维德派出去的先行军副指挥尼克就是个沙漠认路的好手,他虽然在找寻法厄神墓的路线时没派上什么用途,但在沙漠,有他在要比没他在安全得多。
况且军队里总指挥手里还有神官院专门定制的定向仪。
相比而言,比较危险的反而是凯文和奥斯维德这两个。他们是形势所迫临时更改的路线,两人都不擅长认路,并且连个导向工具都没有。
“我记得正常天狼飞得没这么慢啊……”凯文纳闷道,“你还没熟悉这种形态?”
奥斯维德:“慢?过会儿你被掀下去了可别后悔。”
他的挥翅幅度一直不敢太过夸张就是因为有凯文在他背上,而这匹尊贵的坐骑跟普通马鹫可不一样,首先他是纯种皇家的,其次他脖子上可没套缰绳。尽管凯文毫不客气地揪住了他后脖颈的一撮兽毛,但速度太快还是会有摔下去的可能。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从这里摔下去,受伤事小,最重要的是很可能在沙地里滚两个跟头就再也找不到了。
凯文却拍了拍他的狗头,斩钉截铁道:“劳驾,全速前进。要是没在先行军消失踪迹前追上他们,你就可以收拾收拾准备退位了,我们手里没有任何导向的东西,三五年都不一定出得去,金狮国不灭也该换代了。”
奥斯维德:“……”
“你跟我一起困在这里绝对不是什么好选择,毕竟我对肉食不那么挑,虽然我对天狼确实喜欢得不得了,但是我饿极了可就不考虑这些了,十分不是个东西。”凯文又道。
奥斯维德嗤笑一声:“没想到你的自我评价还挺中肯……抓紧!”
话音刚落,他便骤然加速。
旧时代神祇身边才会出现的孤高巨兽,在风烟中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一人一兽跟远处行军队伍的距离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拉近。
然而与此同时,沙漠中特有的黑风也毫无征兆地刮了起来,乌压压地从天边滚了过来。
“起风了!再快点!”凯文揪紧了天狼后颈长而韧的皮毛。
奥斯维德:“……”
他倒是完全不介意被凯文抓个背什么的,但并不是这种抓法!
变成天狼的皇帝连连振翅,而后压低了身体犹如离弦之箭一样朝前方的军队俯冲下去。
眼看着探出的天狼前爪就快够到军队的尾巴了,泛着黑的狂风顷刻间已经从天边滚到了咫尺,带着横扫千军的气势朝这列军队扑来。
军队里的士兵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是铁骨铮铮的壮汉,然而在这广袤无垠的沙漠和肆虐而来的狂风中,却犹如最微渺的蚁群,随便一掀就能散窝。
“抱团!趴下!”情急之下,奥斯维德在狂风中脱口而出便是一道喝令,刚巧跟先行军指挥的狂吼混杂到了一起。
前后一呼应,整条队伍的人几乎都听清了这个号令,眨眼间便朝中心迅速攒聚。奥斯维德猛扑着陆,而后双翅一张,将大半的人都掩在了翅膀后面。
趴在他背上的凯文完全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挡在前面,忍不住愣了一下,低声凑在他耳边感叹了一句:“你这皇帝当得还真是——”
真是后面的词被骤然糊上来的呼啸狂风搅得稀散,一个字都没听清。
奥斯维德:“……”
如果他没理解错的话,以凯文这个语气,最后应该不是什么坏词,这就很让他呕血了——这混账东西难得良心发现夸他一句,还不让人听个完整的!
他借由巨大双翅的弧度,给后面的士兵做了个巧妙的缓冲,把迎面而来的狂风略微拨转了一点方向。
但这并不能挡住漫天沙尘,一时间,所有人都像是被笼罩在了灰黄的浓雾里,根本抬不起头,也根本看不到其他人。
细碎的沙粒重重地打在脸上身上,刮擦得生疼,有种火辣辣的麻痛感,而后撕扯着众人的狂风渐渐弱化下来,有了变小消失的趋势。
这是蜃海黑风的特点,来得快,去得也快。
事实上,在蜃海中行走的人最惧怕的并不是黑风本身,而是黑风经过之后人人都会见到的幻觉。尽管所有人都知道碰上黑风之后所见的情景不可信,不能当真,但依旧有人频频中招。
最让人惧怕的一点就是,有一些人的幻觉始于现实又终于现实,最后总让人分不清自己究竟已经从幻觉中出来了,还是始终沉溺在里面,什么是假的什么是真的……
所以每回有商队或是迁徙的人路过蜃海,出来总得疯那么一两个。
“所有人!所有人一概不许动,抓住身边最近的人!”在黑风风势渐收的时候,先行军指挥伍德和副指挥尼克两人在风中嘶吼着传令:“无论看见什么听见什么!一概不许动!直到你确信从幻觉中清醒,能看清路再动手摇醒抓着你的人!”
凯文刚从风沙中半睁开眼,还没看清自己身边有哪些士兵,就被兽毛强行糊了一脸。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挣扎就被某只庞然大物扑在了地上,再次以某种千斤罩顶的方式把他压在了地上。
“是抓!不是压!”凯文默默呕了一口去,崩溃道。
然而就这样,他还是顺手揪住了天狼的一撮长毛。
奥斯维德低低“嘶——”了一声。
凯文干脆泄了劲瘫在地上,闭上眼睛道:“过会儿幻觉结束了,我差不多也断气了。”
“幻觉?”有个年轻的声音接着他的话,低声反问了一句,又很快轻笑起来,“你还觉得这一切只是幻觉吗?不是的,这个时代就要结束了,你睁开眼睛看看……太阳正在下落。”
凯文倏然睁开了眼,他由瘫躺在地变成了站立的姿势,浑身缠满了长着尖刺的长藤月季花,缠得密不透风,从光裸的脚踝,一直缠到了脖颈,勒得他近乎喘不过气来。
尖利的花刺扎在他周身的皮肉里,连呼吸这样的起伏弧度,都会带动尖刺在身体里刮擦。
他看不到自己的模样,但是光是想象他也知道一定毫无血色,狼狈至极。
这里不再是风烟漫天的蜃海,而是千万年前旧神时代的圣山之巅,这里有众神齐聚的圣殿,一百二十六根神柱,每根神柱代表一位神祇。
而他则被钉在最高的那根神柱之上。
他现在不是什么青铜指挥官凯文·法斯宾德,而是光明神法厄。
那个一直笑着的人,正站在神柱下,抬着头仰视着他,像是在端详一件极有价值的艺术品。他有着跟光明神极为相似的容貌,气质却完全不同。
即便这样面对面,也很难让人想到,曾几何时,在他们分别都还是孩子的时候,不论长相还是性格都是一模一样的。
“现在还有人会说,我是另一个你吗?平凡版的你……”那人笑着环顾了一圈,叹了口气,“可惜,这种时候他们也评论不了了。”
神柱上的光明神嗤笑了一声,咳了一口血沫出来。他咽下血,低声道:“梅洛——”
“这个名字也很快会被我埋葬掉,跟你们一起埋葬。”梅洛打断道,“我不再需要它了,不再需要以名字跟你区分。新的时代将只有一位神祇,没任何人有资格赐予我名字。”
曾经抓着忒妮斯衣角的孩子在漫长的岁月中变成了现在的模样,温顺害羞的目光在众神不曾注意的时候,悄然沉淀了沉默的疯狂。
当初忒妮斯手把手教会他绘画和雕刻,于是,他给众神雕了一座又一座墓碑。当初大小神赐予他祝福和力量,于是,他反过来用于钳制众神。当初三大主神没有给他神格,于是,他自己伸手来抢了。
每杀一位神祇,就会继承他的神格。所以,众神迎来了最后的黄昏。
撑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法厄就成了旧时代最后的神。
梅洛手指指着的地方,金红色的光芒映照下,无数神祇的灵魂裹着盛大的犹如火焰一样的光芒,从最高的圣山上纷纷坠落。
但是法厄也快要撑不下去了,继承了一百二十五位神祇的神格,梅洛已经是最高的存在了,即便是生而为了光明和战斗的法厄,也不可能是他的对手,所以,他被钉在了神柱上。
“其实我很怀念小时候的日子,阿纳圣湖的树荫是我最喜欢呆的地方……”梅洛垂着眼睛低低自语了一番,又抬头兀自笑了一声,不咸不淡地说道:“你看,就连到了现在,我都还在仰望你呢。所以放心,我不会抹去你们的存在。后世的人们还会知道你们,传颂你们,像我一样仰望你们,不好么?”
他顿了顿,又道:“作为交换,你就送我最后一个礼物吧……”
光明神兼具战神神格,所以法厄看起来比其他神祇难以亲近,也比其他神祇都要强大。而梅洛最想拥有的,就是他的神格,象征永恒的希望和勇气。
真是讽刺极了……
被钉在神柱上的光明神脸上始终带着一抹嘲讽的笑。
“你还笑得出来?”梅洛皱起了眉,他说话的声音一如既往,又轻又缓,跟法厄完全不是一种腔调,听起来有种莫名的疯狂感。
神柱上的光明神摇了摇头,低声道:“你知道为什么当初不给你神格吗?”
这是困扰了梅洛近千年的问题,也是他百思不得其解将自己困死在其中的问题,更是慢慢发酵导致他最终变得扭曲而疯狂的问题。可惜最初的众神并没有想到这一点,而当他们终于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却已经没法再回答了。
梅洛脸色一变:“为什么?!”
光明神垂着眼道:“因为……”
他的血都快要将整株长藤月季浸透了,声音也低得近乎耳语,又因为不时有血沫呛到的关系,变得含糊不清。
梅洛踩着虚空走到了光明神的面前,近乎咫尺的距离让法厄的声音终于清晰了一些。
“因为……”
两个字话音落下的同时,法厄周身突然金光乍现,化作无数刀尖,将缠缚着的长藤月季猛地挣断,利刃刺破花叶,直戳梅洛的心脏。
梅洛面色一紧,骤然闪出数十米,避让着那些利刃。而满身带血的光明神则在那一瞬间化成神格原型不死鸟的模样,巨大的翅膀带着灼人的火焰,直冲向天际,转眼便没了踪影。
不死神鸟最终落在了光明神殿所在的山顶,只是光明神殿已经被梅洛彻底毁去。法厄落地变回人形,两翅的火焰在手中化作金色的长弓。
他拎着长弓,孤身一人站在山巅之上,曾经美好的世界突然沉默下来变得静谧无声,仿佛只剩下了他一个。巨大的夕阳在他身后缓缓下沉,而陨落的神祇却早已不见……
杀掉一名神祇就能继承他的神格,而他不希望梅洛来继承希望和勇气。
于是他垂下眼笑了一声,而后金红色犹如太阳一般的神鸟从他身体里挣脱而出,又被他用最后的力气亲手捏碎,散成无数光点浮在他四周,最终沉入万顷泥土,消失不见。
旧时代最后一位神祇自毁神格,跟着终于落山的夕阳一起,堕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