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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心欲何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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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午后。

    听澜院。

    一觉醒来的海澜顿觉神清气爽,天青色绣白玉兰的束腰长裙衬得她肤如凝脂,发如鸦黑,两汪白水银里的黑葡萄顾盼生辉,微微勾起的唇如窗外的阳光一般明媚。

    在厅里坐定的她,微微低下头,将手中青花黄陶的茶盏放在楠木香几上,盖子合上去的一瞬似有若无的脆响,薄薄的,只一个音便消弭得无影无踪。轻嗅了一口,任带着淡淡涩味的茶香萦绕在口鼻间。

    不过短短一瞬,几上粉白釉盘子里的糕点,便映入了她的眼帘,不禁奇道:“这大厨房今儿做的糕点倒也别致,粉中透着淡淡的红,竟有一股子桃花味儿。”说罢,塞了一块在嘴里,点点头,“其味淡,却不失香醇;色美而不妖,如薄施脂粉的少女;入口松软,却不沾牙。”

    身着天青色云纹绉纱袍的平嬷嬷听她说得得趣,不禁失笑道:“可不就是桃花糕么?却非大厨房做的,您午睡时,三小姐亲自送过来的,听闻郑嬷嬷今儿个一时兴起,让翠屏几个丫鬟摘了不少桃花,试着做了这糕……”

    海澜点点头,因道:“这糕点倒也罢了,难为她这份心。”

    平嬷嬷脸上堆了柔缓的笑,轻声道:“若非您费心□□,她又岂有今日?”见海澜默然不语,索性道:“要奴婢说,她所做的不过细枝末节而已……”

    海澜神色淡淡的,轻轻揭开盖子,见茶水仍是一汪碧色,便端到唇边啜了一口,不动声色将话题岔开,“今儿怎地想起泡这茶?涩味虽好,哎,这叶忒粗了些,倒可惜了上佳的材质,唔,喝了好几口,才觉着有些像三妹茶庄新制的青茶,似乎唤作甚‘春来急’的?”

    有和煦的日光从雕花的窗棂中透了进来,晕出一屋子的暖意。

    平嬷嬷忍不住打趣,“可不就是因着这个,才叫‘春来急’的么?”觑了海澜一眼,“叫奴婢说,可十足的好茶呢,涩味、香味都足足的,只‘形’上略差了些,却极实惠,买的人可多了去了,便是大户人家也差人去买哩,偶尔喝喝倒也得趣。”

    正说话间,李嬷嬷笑着从里间出来,将手里的胭脂红软缎坎肩给海澜披上,又仔细扣上几粒如意扣,这才直起身子笑道:“若非如此,小姐当初又何必给三小姐选那样一家茶庄?”

    海澜轻轻一笑,长而微卷的睫毛微微一颤,似倒悬的羽扇,遮住宁静若水的眸光,柔声慢语,“三妹原本聪慧,加之这两年李嬷嬷的悉心指点,布庄打理得井井有条,账册也分毫不差,也是时候将茶庄交与三妹打理了,只不过,尚不能完全放手。”

    李嬷嬷笑着点点头,“诺。”

    见平嬷嬷欲出去,忙叫住她,“你且把我长案上的那一叠账册搬到芳华院,交与郑嬷嬷收了。”

    平嬷嬷少不得应了,忙转身取了账册往芳华院去了。

    “小姐,何不去凉亭小坐?”李嬷嬷笑吟吟地凑上来,“奴婢再为您泡一壶老爷子着人捎回来的雨前龙井,您一面赏花,随手翻几页札记可好?”

    海澜便觑着她笑,“嬷嬷如今愈发会当差了,竟想出这样得趣的主意。”

    嬷嬷嘿嘿一乐,“岂不闻近朱者赤?奴婢跟您的时日多了,少不了学些皮毛。”

    见她煞有介事,海澜一时撑不住,娇笑出声。

    ……

    海澜看了会子书,忽然想起一事,忙嘱嬷嬷去唤了阿全与老高进来,讲些外面的事。

    那阿全瞅着李嬷嬷,又盯了盯听澜院的出入口,李嬷嬷会意,因道:“平嬷嬷去芳华院了,一时半会怕回不来,便是回来了又有甚——你俩不过来此回禀,她能奈何?”

    阿全与老高面面相觑,终于放下了戒心,两人这才将近日在外面的各种趣闻乐事捡些来讲,逗得海澜眉开眼笑。

    见海澜不时起身揉揉肩膀,老高便道:“小姐成日家坐着的时辰多了些,不如多动动。”

    李嬷嬷斜他一眼,“小姐平素也就散散步,溜达溜达而已,你若有甚好的法子何不建言?”

    老高“嘿嘿”摸着后脑勺,偷偷瞅了嬷嬷一眼,这才道:“秋千——既可玩,又可活动活动筋骨,不过……”

    嬷嬷橫他一眼,“不过甚,有屁就赶紧放?”

    阿全“扑哧”一声,却给嘴里一口茶呛着了,咳个不停。

    老高幸灾乐祸地,“该,看我笑话,天都不容你。”

    嬷嬷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他,“跟个愣头青置啄,有意思吗?”

    老高仿佛蔫了的皮球,垂头丧气道:“秋千也就两根绳子,一块稍宽些的木板,小姐身子娇弱恐受不了……”

    李嬷嬷有些恼怒,“那你还说?”想了想又道:“若是加了锦垫的藤椅还差不多……”

    老高兴奋地一拍大腿,“行啊,嬷嬷,”一面回头轻轻踢了阿全一脚,“兔崽子,还不快去找把结实的藤椅来,再带些家什与几个人来,得挑那种最结实最耐磨的绳子……”

    阿全转过身子,嘴里骂骂咧咧的,“死老高,踢小爷做甚,下次再敢踢小爷你试试?”

    偏偏老高耳尖,嘴里嚷嚷,“你说甚?”

    阿全早走远了,嬷嬷眼里喷出一团火,“你能不仗着那点三脚猫功夫欺负阿全么,那样做有意思吗?若有种,就该挑邹青他们试试。”

    一面转头看小姐,嘴里嘀咕着,“一个大老爷们,瞧你那点出息,可别净惹小姐笑话。”

    海澜瞧瞧老高,又瞅瞅嬷嬷,也不说话,只扭过头看着满院的梨花笑。

    ……

    平嬷嬷回来时,秋千已然扎好,海澜仰着头坐在藤椅厚厚的锦垫上,看着一片一片的梨花飞下来,打在自己的脸颊上,带着股清寒味儿,只觉轻轻的,痒痒的,愈发忍不住“咯咯”地笑,李嬷嬷则站在一旁,有一下没一下地推着,一面瞅着暖暖的春阳出神。

    平嬷嬷亦来了兴致,“李嬷嬷,你也辛苦了,让奴婢来。”

    李嬷嬷抬头望向海澜,见她点头,方笑着退开了,自去拾掇那本札记,海澜见了,笑得更是开心。

    芳华院。

    雪华已下学,正望着红木窗楹踏脚书桌上的茶庄账册出神,郑嬷嬷在一旁转述平嬷嬷的话,“大小姐说您愈发能耐了,是时候接手茶庄的事务了,”见雪华眸子里的盈盈笑意,亦愈发高兴,“李嬷嬷得空会过来交接的……”

    雪华点点头,暗道:长姐这是赶鸭子上架,逼着自己早日熟悉铺子的运作与打理呢,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正出神,青荷的声音隔着弹花暗纹锦帘传了进来,“小姐,奴婢回来了。”

    见雪华微微一笑,嬷嬷忙道:“进来罢。”

    帘子一挑,青荷走了进来,脸儿红扑扑的,兴奋道:“小姐,奴婢听闻宁伯侯府的嫡女上官芷涵亦想拜燕大师为师,她派的人与燕大师同一家客栈……”她渴得接不上话来,嬷嬷忙将桌上的茶倒了一盏与她,青荷一仰脖子喝了,这才道:“奴婢听闻那燕大师发了好大一通火,还罚了那赵管事一月的薪俸,又放出话来,说是,说是……”

    嬷嬷赶紧又倒了一盏茶给她,青荷喝得急不免咳了几声,雪华忙道:“你先喝了再说,仔细又呛着。”

    青荷点点头,一气喝下去,又顺了顺心口,才道:“说是欲得她亲自指点,便拿十美图前去。”觑了雪华一眼,喜滋滋道:“奴婢还去打听了一下市面行情,听闻十美图已然涨到一万三千两银子了。”

    雪华斜了她一眼,“你人虽小心却比旁人细,若是能抓紧时日识字,他日必为我左膀右臂。”

    青荷喜不自禁,忙道:“奴婢定不负小姐所望……”

    雪华看了眼嬷嬷,道:“赏。”

    嬷嬷忙将一两银子的荷包塞到青荷手中,青荷千恩万谢地出去了。

    “嬷嬷,你亲自跑一趟,将十美图高价转给宁伯侯府的人,可别漏了行藏。”

    嬷嬷点点头,“小姐放心,奴婢即刻去办。”

    ……

    夜,已深。

    一阵琴声,从前院飘出,袅袅四散。

    海澜自梦中骤然醒来,不觉出了一会神,这一曲《碧涧流泉》,时急时缓,如跌落在奇峰怪石间,轻缓处如淙淙溪流,急遽时嘈嘈切切,若万壑争流。

    海澜不禁暗暗喝了声彩,好一个“碧涧随高下,流泉自浅深”的意境……

    听得她辗转反侧,睡在外间的李嬷嬷不由得蹙紧了眉头。

    待里间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这才摸索着穿好裙服,走了出去。

    “砰砰砰。”

    敲门声富于韵律感,声音不大不小,既不致影响旁人,又足以让房中人听见。

    烛火跳了跳,发出“哔啵”之声,墨绿色袍子的少年顾不得拿起一旁的小银剪剪去那焦黑的烛心,抚了抚强劲的心跳,又正了正袍子,这才朝门口走去,他暗自庆幸,该来之人总算来了。

    带着优雅迷人的笑容将门打开,又躬身做了个无可挑剔的邀请动作,只听一个浑厚的男声响起,“月言公子何必这么客气?”

    见来人是阿全,不觉失望,脱口而出,“全哥,怎地是你?”

    “公子这话我就奇了,莫非在等别人么?”阿全强忍着笑,一本正经道。

    月言自知失言,只得泱泱住了嘴。

    阿全背后走出一个人,面色冷冷的,朝着月言道:“公子,你的琴声固然好听,可此刻已过了子时,特来问一声,可否留待白日也等我们有欣赏的力气?”

    因着来人站在背光的影中,月言这才发现是大小姐身旁的李嬷嬷。

    月言一揖到底,“多谢两位提点。”

    看着两人转身离去,月言一阵失落,蹑手蹑脚关上门,不仅长叹一口气,跌坐在榉木靠背椅上,苦笑着摇了摇头,自己既非司马相如,她又怎会是夜奔的卓文君?

    况她家规森严,又如何做得出失礼之事?月言啊月言,你自小饱读诗书,怎地如此荒谬,别人可是尚未及笄的小丫头呢……

    他扶着榉木夹头榉翅头案站了起来,又抓了几枚镂空雕银熏香球,走到墙角处的错金螭兽香炉前揭开盖子扔了进去,顿时,一股安宁祥和之气四处弥散开来。

    他站在屋子中央,有些懊丧地闭着眼睛,脑海里闪现的依然是那样一双眼睛,像星子一般璀璨耀眼,也像星子一般孤傲冷咧,他遽然睁开眼睛,低声问着自己,月言,你就这般割舍不下么?

    没人回答他,也许唯一能回应他的,便只有糊着厚实白棉纸窗外的风,旁若无人地发出呜呜之声。

    这种从未有过的牵肠挂肚,令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夜更深,更暗了。

    明日,又或许是明日的明日,他的情意终归有一处落脚之地。

    他脱去墨绿色的袍子,将它挂在榉木南官帽椅上,穿着雪白的中衣,躺倒在榉木雕花架床上。

    榉木夹头榉翅头案上,烛火忽明忽暗,就像一颗不知何去何从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