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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身子是愈发的沉了,连四周一并陷入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水流的声音,一圈一圈的,像极了波浪,原来到了船上,难怪一摇一晃的,让人不得安生。
“小姐,小姐,”清脆的嗓音不绝于耳,她呼吸一滞,眼睛就微开一线,朦胧中,似有人正一下一下地晃动她的胳膊。
她一惊,猛然坐起。却仍然在美人塌上,那水流潺潺的声音又是何故?
那清脆的嗓音分明带着股讨好的成分,让她不忍怪罪,见她不说话,那人复又笑道:“小姐,热水都已备好了,不如让翠儿伺候您沐浴吧?”
是了,梦中定是把那一盆盆倒在大木桶的水声,听成了摇橹划过波浪的声音,不由得有些微发窘,不欲说话的她,只得胡乱地点了点头。
泡在水里的感觉委实舒服,袅袅升腾的水汽,令梨花般莹莹如玉的肌肤晕出浅浅的红,让人有种掐一把的冲动,看能否掐得出水来。瀑布般泻下来的乌发上,晶莹的水珠儿,悄然融入水中,一朵朵通透的水花次第绽开。她伸手拂了拂挡了大半张脸的发,缓缓睁开了眼,好一双水润般的眸子,正闪烁着星子般耀眼的寒芒。
一个人静静地泡澡,一边泡,一边想着心事,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翠儿早被她寻了由头,打发到外间候着了。
看着手中被揉捏得不成样子的玫瑰花瓣,她不由想起了海宁,想起了出云别院玫瑰园那低洼处的温泉,那小巧的羊角风灯晕出的丝丝暖意,母亲温柔无骨的手……
“母亲,”她喃喃自语,“你这一生太过憋屈,太过不值,你知否?”
没人回答。
能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已不在了。
又或者说,问话的人,其实早就知晓了答案。
即便母亲不曾暗示,亦不曾喧之于口,可临终前那晦暗的眼神,分明让她看到了那绝望中的愤懑,及不甘中的痛悔!
“母亲,你放心,”顿了一会儿,抑制住喉头的哽咽,才说道,“我定会替您讨回这个公道!”斩钉截铁的语气,庄重的神情,让她轮廓分明的脸带股神圣不可侵犯的凛然之气。
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再次闭上了眼睛。是的,该好好捋一捋纷乱的思绪了。
母亲死于经络瘀滞,气血衰竭,根子却是丧子之痛,父亲的薄幸!
……
弟弟一生下来就死了,葬在丰城南面的灵山。
脑海凸现一抹亮光,嗯,这不合祖制,长子嫡孙是必须葬入祖坟的,除非……
她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懊恼不已,明明显而易见的问题,自己却偏偏视若无睹!灵山再风水宝地又如何,断不能成为破坏祖制、忤逆祖宗的理由!除非,除非死去的根本就不是母亲的亲生子,自己那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亲弟弟!
只有这个说法才站得住脚!惟如此,有很多事才说得通!
……
她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一幕幕挥之不去的往事,交叠于眼前:
张姨娘入府时带的小男孩,竟然与死去的弟弟同年同月同日生,甚至连时辰都无分毫之差。
而且,这个男孩,竟然跟母亲有几分相似。
最早发现这点的陈嬷嬷,被父亲寻了个不是,撵出了府。
与两个稳婆相熟的苏嬷嬷,也被父亲开了。
……
自张姨娘进府,父亲鲜少进母亲的锦绣院。
而她要找父亲,去张姨娘的芳草院十拿九稳。
母亲借着养病,将执掌之权交还给了祖母。
……
不知是从哪天起,父亲每日回家,必先来陪陪母亲,几乎夜夜留宿锦绣院,她以为父亲回心转意了,暗自庆幸,不久之后,父亲当上了兵部侍郎。于是,母亲又过上了无人问津的日子。
之后再去芳草院,若是父亲没在,张姨娘索性也不再伪装,出言相讥,严浩也一反常态的骄纵蛮横,还恶言相向。
……
有一日闲来无事,便带了翠儿去蓝心湖游玩,那湖恰在锦绣院背面,只需推开母亲卧房的窗户便可一览无余。可惜彼时正值初冬,湖面虽未结冰,但已不复春日里的绿蓝,周遭的花草大都凋零了,只余下一片枯黄草色,惟一株扣瓣大红的宫粉梅花开得如火如荼,让人心驰神往,遂吩咐翠儿抄近路去母亲院中取剪子,欲剪几枝插瓶,母亲的玉壶春瓶若是插了此花,倒是真应了珠联璧合那话。
见翠儿未回,便信步走到湖边,瞅着淡若天青的湖水出了会神。想着父亲对母亲总是不冷不热的,心头颇有几分不是滋味。正踌躇间,忽听得身后脚步声,以为翠儿回转就未留神,双手合十暗暗祈祷,愿父母解开心结,恩爱如初。
那脚步声越发的近了,瞬间就到了身后,正欲开口,不料一股大力袭来,措手不及,趔趄着跌入湖中,顿时,那冷寒彻骨的湖水便漫过头顶,慌乱之中欲张口呼救,那带着泥腥味的湖水呛入喉咙,咳得她上气不接下气,哪里还说得出话来,胡乱地扑腾着,祈求能抓住点什么,好攀上岸来。挣扎了一会,才看到翠儿拿着剪子奔过来,拼着最后一丝力气举起了手,随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后,已是第二日的黄昏。看着母亲浮肿的眼睑,翠儿煞白的脸,涌上心头的是一抹难以言说的心疼,和大难不死后的庆幸。当看到严松一行三人,往日的企盼全都化作了绵绵不尽的恨。若不是他这样对母亲,又有谁敢动她?若不是他宠得张姨娘母子无法无天,她又何至于差点丧命?对上瑟缩在严松身后那两双闪躲不及的眼睛,她毫不掩饰自己那凌厉的戾色及滔天的恨意,看得张姨娘竟莫名的抖了一下……
“小姐,可要再加水?”翠儿隔着门提醒道。
“不用了,是时候该起身了。你进来伺候吧!”声音无波,静得如同历尽风浪之后的海面。
“诺。”翠儿应声而入,忙伺候着雪兰换上了一套色淡如月的薄绢中衣,待上了床,又将一只玉色靠枕塞在背后,让她躺得更舒服些,再拉开松松软软的蚕丝被裹着她,这才取了一张干净的棉巾子替她擦拭秀发,一面擦,一面笑,“小姐的头发摸着跟青缎似的,又顺又滑,想必一直在用那调了桃花、姜片、何首乌及乌天麻的花水罢?”不等雪兰答话,又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小姐天生丽质,即便不用那水,那满头秀发大约也是旁人赶不上的!”
“哧”的一声,雪兰到底没忍住,笑声慵懒如阳光下缩作一团的猫咪,“你这饶舌的小蹄子,如今是越发的能说了!”
闻言,翠儿调皮的吐了吐舌头,手上的动作可是一点都未落下,轻柔得如同天边飘忽的云。
约莫过了半盏茶,翠儿终于撤了靠枕,让雪兰躺倒,缓缓放下了那翡翠的撒花帐幔。
然后出去唤了佩儿与晓汶一道进来收拾不提。
雪兰一沾着枕头便睡得沉了,连日的奔波全化作了这绵绵睡意,萦萦的绕在帐帷之间,直看得翠儿心头一阵发酸。
睁眼时,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但觉满屋皆暗了几分,不禁幽幽一叹。
在外间唠磕的李嬷嬷耳朵格外尖些,忙唤了翠儿端了青花瓷烛台一同进来,雪兰凝神看了眼长案上微微跳动的烛火,不觉蹙了眉,问道:“何时了?”
“酉时,这会子醒来正好,还不到吃饭的点儿。”李嬷嬷的笑带了丝抚慰,雪兰知其意,亦是抿嘴一笑,由着嬷嬷给她穿上白狐裘坎肩,眼见得这坎肩有些眼熟,便笑问了一句,“海宁带过来的?”李嬷嬷看了她一眼,低头答了声“是”,又从翠儿手里拿过孔雀蓝的齐胸襦裙,并白底绣缠枝腊梅的短襦,一一穿上。翠儿一扭身出去,端了盆水进来,绞了帕子给雪兰洗面净手。
坐在窗前,透过微开的缝隙看向外面,却不甚真切,但闻得一股扑鼻清香,便叹了一口气。
翠儿讪笑道:“小姐难道还怕没机会么?翠儿不过想着您刚睡了起来,怕过了风。”一面说着,一面打开桌上的两只红木匣子,先取了一把黄杨木梳,将头发一点点的梳透了,方挽了个丰城最时兴的追云髻,又取了一枚点翠凤钗斜插鬓上,愈发衬得雪兰气质高华出众,向来眼高于顶的李嬷嬷也不住地赞她手巧心灵。
翠儿面上一窘,“想着小姐回来,这才特地学的这款追云髻。也不知小姐是否喜欢?”
说着,忙自长案暗格里取了一面铜镜给雪兰瞧,雪兰四下里一瞧,乐道:“难怪唤作追云髻,倒也贴切。”回头凝了李嬷嬷一眼,道了声“赏!”李嬷嬷赶紧摸出了一只装着一两银子的荷包,塞到了翠儿手中。
翠儿慌乱地一摆手,荷包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翠儿吓得忙跪了下来,“翠儿并非存心忤逆,只是荷包断断不能收,这原本就是奴婢分内之事,如何能……”
雪兰一扬脸,李嬷嬷上前搀了人起来,“翠儿,莫非你质疑小姐的赏赐么?”
“翠儿不敢!只是无功不受禄!”
“小姐既然赏你,自然有赏的道理,”说着将地上的荷包拾起,“好生拿着,以后凡事多替小姐留点神就成了!”
“奴,奴婢谢过小姐!”
“唔。翠儿,你去唤晓汶、佩儿一同到厅内候着。”
“是。”说着退了出去。
雪兰在李嬷嬷耳边上嘀咕了一阵,李嬷嬷一边听,一边连连点着头,旋即走了出去,没多久又走了进来,冲雪兰点了点头。
雪兰的眼睛愈发地亮了,“这便是了。明日且带上雪华与翠儿,去长街转转。”
“带上她们?”李嬷嬷一脸不解。
“明着带上她们,不比让人暗暗跟着强?”
李嬷嬷本就是个一点就透的人,“不若带了她们去那热闹处,看看杂耍,听听戏文,再逛逛成衣店子,抑或首饰铺子,也合别人的意!”
见她知机,雪兰不由低笑出声,“如此,倒也算各得其所了!”
“那是。”想了想,又斟酌着道:“不如用咱们自己的车,也多了份周全!”
“虽说更周全,可若是平白地让人疑心了去,岂非得不偿失?”
李嬷嬷慢慢垂下了头,“是奴婢考虑不周!”
雪兰不经意笑了笑,“你跟在我身边这些年,本就是最尽心的,偶尔没转寰过来,也在所难免,嬷嬷又何须耿耿于怀?”看看嬷嬷已缓和的神色,声音更低了几分,“待这事水落石出,我自会跟外公禀报。”
“小姐,三姑娘的事……”
“着人告知外公,想必他老人家不会拒绝的!”
“诺。”李嬷嬷的眼里闪过一丝疑惑,倒也未多说一字,只是从袖里摸出一对白玉雕绞丝纹的手镯,套在雪兰手上。
“嬷嬷,你就等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