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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是我很不愿意去的地方。我想大多数人抱有同感。疾病本就是一件不受欢迎的事情，还是能免则免吧。医院给人的感觉极是肃穆，但是与面临的病痛相比，终究无法使人安心。如果是提着鲜花与补品看望朋友，倒还好些，因为有温暖关怀的意味相随。不过毕竟朋友是生病，虽然带了祝福前去，与病人在医院的无助相比，总仿佛感觉自己的鲜活是一种奢侈。
但是如果真地不得不面对医院，就会把希望全部寄托。我们的躯体是敏感脆弱的机器，哪一个环节出了一点小小的问题，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任你位高权重，挥金如土，才高八斗，豪气干云，身体的不适顷刻间将精心构筑的堡垒击垮，引发深藏于内最原始的胆怯与恐惧。我们的目光如同无助的孩童，紧紧追随白衣飘飘的天使，祈愿他们在诊疗书上在处方里给一些安慰，让我们忐忑的心有一点落定。
是谁说的？消费者就是上帝。医院里的上帝，似乎有些落魄。当这样的上帝遭遇天使
记忆中很少上医院。最频繁的一阵是身怀六甲当准妈妈的一段时间。不过那时候感觉不同。因为有做母亲的喜悦在前面迎候。每一次去，都可以是幸福的一种验证，所以检查的时候，我都是满怀期冀和感激的。清晨里不慌不忙地出发，安静地站在大厅挂号，坦然地在幽暗的走廊里等候，感觉幸福是一种酝酿。手捧医生龙飞凤舞的裁决，逐字逐句地研读，心怀虔诚。离开医院的时候，似乎得了又一种保证，看所有的路人都是喜悦，只想把快乐与每个人分享。
平缓的节奏一直持续到孩子突然降临。常规检查后，医生要求我住院。年轻的女孩子，看上去从学校毕业不过几年，脸上已经锁定医院惯有的神情，镇定淡漠。住院二字从她嘴里出来轻描淡写，于我却是平地惊雷。那次恰好是婆婆陪我同去，平素能干的她，也有些紧张了。但医生只是淡然，可能司空见惯吧。医生的素质大抵是生死都须看轻，何况住院呢。问她原因，也不多做解释，只说需要住院观察保险一点。这时候我有些后悔当初没有选择学医了。虽说休息的几个月里，勤作功课，把有关生命的章节翻了个遍，却被这突发事件打乱了阵脚，用惊惶二字形容毫不为过。医生晦涩的判决，如一层乌云，罩在头顶，没有解脱的希望。越是简单，也是引发无尽的猜疑，挥之不去。但是我没有询问的机会，医生已经在叫下一个了。
之后是一阵忙乱，当然只是对我而言。医院有自己的节奏，不会被任何一个病人的慌乱打破。很多手续要办，不懂的地方只能抓住穿白大褂的问。可惜他们都是急急忙忙的步履或神气。问什么问题，要么不予回答，要么简明扼要，而我仍是不知所云。忽然发现医生与教书是完全不同的职业。我是习惯于把最复杂的东西用最浅显的话语表达出来，力求使人理解。而他们，却是善于制造并且保守秘密的人。似乎他们的职业也就隐藏在晦涩难解之后，如果对病人多做解释，会降低了医生的神圣（或者是神秘？）病人与医生之间隔了一层叫做医学的鸿沟。或许也没有那么深切，只是隔了一层白色的服装而已。
不过他们被称作天使，我却不敢梦想做上帝。市场营销的那一套，只是书本上的东西，与医院没有太大的干系。即便我偶尔想到自己为他们的劳动支付了报酬，也只是一闪念间，处事的经验提醒我恪守病人的规则才算是正常。我所说的规则指的是：安心等待，少问多看，尽快掌握与疾病有关的知识，自己解决问题，尽量不给天使找麻烦。实在有事，态度必得谦虚，脸上须是虔诚的微笑，虚心接受医生的批评或是点拨。
然而即便是努力学习，到底达不到专业水准，我们的希望还是要寄托在天使身上。医院确还是给人安全感的。这来自于庄严的病房，来苏水的味道，当然还有厚厚的口罩后面看不出表情的眼睛。白色的衣服，镇定的神情就是权威，虽然这泰然之后有些生冷的气息，让我在面对的时刻常常疑心自己的请教是一个错误。还有一个问题是：我总也弄不清楚哪些是医生哪些是护士，可以在求教的时候妥贴地称呼。据说，医生和护士走路的姿势是有所分别的。可惜我为数不多的几次上医院，大都被迷惑或者紧张的情绪控制，没有机会去分辨。
医院的墙上挂着南丁格尔的格言，大意是说病人是有思想有感情的人，需要关怀。在我的想象中，这位天使应该有温暖的笑容，还会人如其名，声音如夜莺一样美妙。哪怕在黯淡的烛光之下，巨大的口罩背后，也能感觉充满关切的笑意，和圣者的气息。不过也许我是电视剧看多了，理想与事实，历史与现在没有区分开来。
其实也许我不该苛求医生护士都做天使。天使在人间，那只是一个传说。说到底，我们都是凡胎，谁也不可以免俗，柴米油盐酱醋茶是必须考虑的问题。生活在凡间的天使们，也会有和我们一般的烦恼。工资啊，职称啊，待遇啊，或者孩子不听话了，或者和男朋友吵架了。我所亲历的：在待产室里，三个女人为了赢得母亲的称号而竭力挣扎的时候，两个值班医生正在讨论孩子的教育问题，为选择哪一所学校而焦虑。生存或毁灭，痛苦辗转和习以为常，茫然无措与清醒冷静在狭小的空间里并驾齐驱，说到底上帝和天使都只是虚无的名字。无论如何，我必须感谢白衣人，他们在承受人间苦恼的同时，毕竟给了我们药物，病房，安慰，还有最好的是：安然地离开医院。虽然我们这些自诩为上帝的人，也许还想多要求一点：真挚的微笑和诚恳的关切。
这一次是我年幼的孩子住院，我经历的是比自己生病更难以忍受的惶恐不安。无数可怕的联想纠缠着我，不肯退却，直到我终于可以带他平安回到家中。在这样的喜悦之下，天使们的疏漏也就显得不那么严重了。也许那个心不在焉的医生忘了给我盖章是因为一瞬间想起了没有时间收拾家里，也许我连问三个医生都不知道住院费用的某一笔是何出处是因为这不是他们份内的事。也许我想做一个理性的上帝第一要义是理解，第二第三还是理解。其实可怜的上帝是很容易满足的。为了交住院费，先是某位医生一个无心的错误让我在两家医疗机构来回跑了整个上午。之后我耐心寻找并且等待了足足三十分钟后，终于有一个年岁稍长的护士给了我一个解答。她温柔的声音让我如闻仙音，感激涕零，再三道谢。
那一刻，我确信天使是身着白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