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峥嵘岭是道坎,无论对于伍雀磬抑或马含光。
二人途经此地前皆表现出不同程度的冷静,伍雀磬照旧闹她的,直至入夜露宿荒野,马含光打坐,她才精疲力竭却又全无睡意。
无论以何种方式阖眼,早已预见噩梦连连,她眯缝眼,静静看那安心吐纳之人。
真的就这么想要再续前缘么,伍雀磬深知马含光的性格,认定的事,十八匹马拉不回头。
何况她自己,给过的东西已经被人看淡,再拉拉扯扯只会连自己都觉羞惭。
她竭力说服自己这所有一切不过是要与马含光修好,方便行事。那些忍不住的亲昵靠近,是长久以来无法戒除的习惯,前路已如此难,何苦再给自己制定界限。她想要对他好就对他好,只要别再陷入往日的至死不渝,各自递上一只手,扶持着走过这一世,为中原武林出点心力,也算不枉重活一场。
另一边马含光的静思出现波澜,幻由心生,他并无惊异。由决定插手廖菡枝一事开始,他时不时便会陷入某种似曾相识的情绪,有时是一闪而过的画面,有时单单是言说不清的心悸。于孔玎颜身上,他也曾以为自己能够找到他想要的,结果却是错手杀了她。
当将那张与伍雀磬七分相仿的容颜按在胸膛之中,他甚至没有一分犹豫,五指轻易捏断了芳龄少女的咽喉。
马含光心底那道幻象冷笑,他大概本就是冷血决绝之人,曾经对伍雀磬如此,连天地间好不容易有一张令人怀念的脸,他也毫不犹豫能够将之摧毁。
那年的火山群脉,他立于黑岩,脚下尸骸残肢,抬眸处,整个天幕都是二人山间结庐的情景。
她闭住眼,两颊火烧如云霞之色,马含光倾首亲吻,唇齿相抵,至死方休。
灰霾萦绕,那二人亲密依偎的情景被放至无限大,黑暗之下,唯那些画面充斥整个天宇,偌大穹苍,全是她低眉浅笑,双颊飞红,盈盈一水——马含光心中蓦地一痛,陡然睁眼。
第一眼所见的景象,是廖菡枝隔着咫尺,神情紧张地歪头细看他反应。
“马叔叔你又头痛了?”她压低声,不愿吵着其他人,“我替你按按?”
不远处负责守夜的张书淮抿嘴偷笑,又将脸故意转去别处。
伍雀磬的手不巧,力道不准,但是拿穴毫无偏差,马含光便任她献殷勤,但不过片刻却又觉出其余人的异常,不单张书淮,所有人都已醒来,醒来却还在装睡。
“我方才怎么了?”他问得毫不含混,似那答案也不会影响他心绪。
伍雀磬没隐瞒:“你方才叫了一声,很大声,把所有人都吓一跳,以为又有杀手来犯……马叔叔,你是不是打坐偷懒睡觉,所以做了噩梦?”
马含光“嗯”了声,似是而非。
伍雀磬劝:“那你再睡会,但是别叫了,免得又把人吓到。”
“我叫了什么?”马含光问。
“什么也没有。”叫声师姐也是好,但纯粹像是被噩梦魇着,这太正常了,伍雀磬想,谁让你积了几百年的觉不睡,你觉着打坐好,但身体不愿意。
马含光见所有人都醒了,不管天亮没亮,就把众人叫起来赶路。
前方就是峥嵘岭,火山边上裹了人一层灰,将要踏上九重路时,被一群守门弟子挡在了万极门外。
“大公子有令,上山之人要被严密搜查,管你是谁。”
沈邑笑着对伍雀磬耳语:“看见没,这就叫下马威。”
“大公子就是廖壁,我的那位便宜哥哥?”
沈邑颔首:“生得清贵如谪仙,却是一介伪君子、真小人,枉费宫主对他悉心栽培,翅膀硬了,就换了心思去勾搭左护法去了。”
说话间一名守门弟子行向伍雀磬,大喇喇不管男女有别,伸手就来,马含光脚下石子飞踢,当即断了那人手臂。
“你是谁——”为首弟子话问一遍变了脸色,“马含光?!你还敢回来?”
余下一群人起哄:“他就是马含光?”
“那可不,当日被我亲手扔出这万极门,灰头土脸爬出峥嵘岭,跑去了荆湖分坛。真有脸,还敢回来。”
“快走吧,左护法正在秦川回来的半道上,他最见不得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撞上你这种经脉尽断的,只怕还得把你横着扔出总坛。”
马含光冷笑,知道他与左护法有过节的人并不多,否则不会有此言论,作为左护法的眼中钉,对方从来只想将他大卸八块。
伍雀磬上前一步,被马含光拦下:“自己的家,闹大有何好看?”
几人乖乖通过万极门搜查,沈邑除外,颇为低调踏上那条直通总坛的九重路。
万极总坛布局并不复杂,对外一道峥嵘岭作为界限,而后是万极门,门后有九重路,蜿蜒通向罗藏山的九座奇峰。主峰出云岫上建擎天门阕,羲和广场视野开阔可容千人演武,正中祭坛立巨石凿像,为彝人信奉巫神。通过广场再拾百级长阶,及至那依托山势所造的恢宏正殿、嶙峭殿。
嶙峭殿亦为万极宫主寝殿,伍雀磬此行终点。
他们几人行进缓慢,一座罗藏山,层层关卡,岭岭防哨。山势迤逦横亘,孕育九峰,除宫主占出云岫,其余八峰分属左右护法、天地玄黄四长老、大公子廖壁、以及五方祭司。
罗藏山后便是枯荣海,乃真正的沼泽恶域,由外绝不可能攻入总坛,是真正的天然屏障。
伍雀磬自入此山,一事一物小心观摩,许久后才知,她根本无需如此用心,总有一日,便是一草一木都会牢记于心,她终会对此地变做无比熟稔,因为无时无刻不身处其中。
终抵羲和广场,伍雀磬终于觉出了自己的不同,百人列队,夹道相迎。
一名紫衣人由众所簇拥中走出,锦衣玉带,清朗俊逸,袍角掀动,步履飞快。
尚未靠近便已伸出双臂:“菡枝妹子!”
伍雀磬脚跟一旋避去马含光身后,来人扑了个空。
沈邑参见了大公子,解释:“她认生。”
伍雀磬自马含光腰后看人,高冠束发,玉叶金柯。这回的样貌才称得上与廖菡枝有亲,长眉深瞳,五官纤柔精致,朱唇贝齿,肌净肤白,单此点就连沈邑都要汗颜。
大概廖姓之人都有一股子的灵气,廖菡枝的灵气被马含光折腾没了,这一瞧见廖壁公子,伍雀磬才恍然记起自己第一眼自镜中见到廖菡枝的感想。
非是大气美艳,而是眸中脉脉秋水间将人撩拨。所以一双大眼生得没用,看人时都觉得是眯缝里的光。
“自己妹子,何来羞涩,快给哥哥瞧瞧,咱俩可是血亲。”廖壁公子才不管其他,自马含光身后将人给硬拽过来。
“别拉了,我会走。”伍雀磬懒于装出含怯闪烁,甩了众人自己先奔去谁也不可能错认的嶙峭殿。
身后马含光与廖壁定有叙话,管它是明里针锋还是暗中讥讽,伍雀磬懒得听。
她登上那百级高阶,一座殿堂如穿云拔峭,高耸山巅。也不知是那殿顶高,还是伍雀磬生得矮,她乍一眼抬头仰视,许是用力太猛,顿觉整座殿宇如大厦将倾,倒头压来,她腰肢一软,只觉要被其倒扣其下。
伍雀磬脚下被绊,便要后栽,哪知一双手适时支撑住她倒势,自背心稳稳将她托住,令她重新直立。
伍雀磬心神稍定便要扭头道谢,显然方才一瞬,她要上殿,对方下殿。这仗义一扶的好心人通身黑衣,与普通弟子的着装并无不同,个儿不高,该说身为男子还有些矮。相貌也颇寻常,是那种寻常到连美丑都一时说不上的境界,叫人狠看几眼都难以记住其特征。然而这人的神情又尤为古怪,古怪得叫人单看一眼就定然不会错过。
伍雀磬早忘了自己道谢的初衷,直直盯住此人。对方虽救了她,然而连看也没正眼看她,那直愣愣的眼神是散的,瞳中眸光迟滞,似是神智上生着些问题。然而他神情却又相当沉稳与冷漠,令伍雀磬登时想起……哦对了,某些时候的马含光。
“大胆!”清亮亮的怒斥忽自身后传来,廖壁公子几步登高就将相帮伍雀磬的黑衣人隔开:“本公子妹子也是你随便触碰?左护法平日对你们太过体恤,连尊卑都不识分了?”
又一个与马含光吓唬人时一样一样的情态语气,伍雀磬撇嘴,难怪来云滇几年好好的人都回不去了。
那神情古怪之人虽然缓慢却相当到位地向廖壁行上一礼,这才俯首快步退下长阶。
伍雀磬举头道:“人家好心扶我,哥哥如此盛气凌人有意思么?”
廖壁当即一脸嫌恶,比划了下自己侧额不屑道:“他此处有病,见之绕行。”
不久后沈邑跟来,伍雀磬便问那退走的人是谁。
“山丹。”沈邑答,“左护法亲信,武功了得,早两年忽然现身总坛,人似秘药服用过度,药坏了脑子。从来只听左护法一人驱策,此次该是提前回归替左护法传信,难得他能出手扶你,可见小少主有多讨人喜欢。”
伍雀磬被对方摸了把脸讨去便宜,点头毫不介意道:“不用问,山丹一定是化名。”
沈邑回了个还用说的表情,伍雀磬这才四下里瞟了瞟:“马密使呢?”
“去替你张罗居所。”沈邑道,“你接下来父女团聚,他跟着也无用。”
伍雀磬心里生出些复杂滋味,总觉得到了此处,自己与马含光的联系就难再似从前那般紧密,至少是相处的时间与距离上。
嶙峭殿前廖壁公子却不耐回眸,声如清泉,击石鸣韵:“菡枝快来,爹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