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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承认,有那么段时间,我一直企盼着那个锹厂老板找人把宗建明干掉。甚至,我祈祷着宗建明在过马路时被大货车撞死,或者突然患了不治之症,在医院里哀伤地死去。我为自己竟然有如此卑鄙下流的想法苦恼不已。可我还是忍不住去想,我甚至设计了一套做掉宗建明的方案。这个方案的每个细节我都推敲得完美无缺:跟宗建明到他家中喝酒,把他灌醉后打开他们家煤气灶,让他在沼气的味道中停止呼吸。这样肯定不会有人质疑。一个丢了老婆又一无所有的男人,在春天疯狂的花香中结束自己的性命,是理所应当而且崇高的选择……我越想越怕,越怕越想,后来我甚至想,我是不是已经把宗建明干掉了?我所想的只不过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只有在单位见到宗建明,我才心安。知道他活着,不但活着,而且活得很好。他和小柔的事,连我们单位的同事都知道了,都清楚他找了个北京的女朋友。他们用艳羡的口吻谈论着此事,甚至猜度起这个北京姑娘的长相和性格。这个时候我通常保持沉默,或者走出办公室猫在厕所抽烟。宗建明后来干脆搬到小柔那里。据他说,小柔每天早早起来给他煮粥喝。说这话时他肯定没留意到我的脸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他照样跟我继续说着有关小柔的事,比如,小柔有过很多有钱的男朋友,但都看不上他们,比如,小柔手里很有钱,我找的怎么都是有钱的女人呢?他还跟我偷偷说起他跟小柔在床上的事,小柔喜欢他从后面搂着她做,越凶狠她越喜欢,有一次他们甚至动用了手铐、眼罩、蜡油和皮鞭……在他看来,小柔和我是好朋友,而他,是我顶要好的哥们。我暗自冷笑着,拳头攥得比铁锤还结实。
我不知道他是否真把曹书娟放到了一边。我知道小柔肯定没有。那天小柔打电话给我,让我过去趟。她的口吻没有命令的意味,也没有哀求的意味。我过去后她抱着我哭起来。她的头发很香。她说她没想到会喜欢上宗建明。宗建明有什么招人喜欢的?有老婆有孩子,又没办离婚手续,跟她在一起,也只是一时,而不是一世。可她就是喜欢上他了,他的鬓角,他的脚趾,他身上的气味,他的狠劲和无耻,都让她怦然心动。她想跟他结婚,想把他带到北京发展,可他死活不同意。他肯定还在想曹书娟。曹书娟有什么好?不就是个娼妓吗?他为什么那么死心塌地爱一个娼妓?哭完她剥了石榴吃,边吃边哭,嘴角流淌的红色液体让她显得面目狰狞。我突然对她厌恶起来。
后来小柔又找我几次,我都推脱说没时间。夏天快到时,我那个在凤凰网站工作的朋友来吃桃源镇海蟹,我才邀请小柔过来就餐。她带着宗建明一起来的。她比以前更瘦了,面色菜黄,头发焦枯,倚在宗建明身上,像是条陈旧泛黄的膏药。宗建明也瘦多了,他一直住在小柔租来的房子里。
那天晚上宗建明喝了不少酒,我同学也是。后来他们两个搀扶着去厕所。小柔坐在我身边,又和唠叨起宗建明,就像以前她在北京时,我们在电话里交谈那样。她说,宗建明肯定还在和曹书娟往来,他身上总是有另外一个女人的气味。她说,如果宗建明再这样下去,她肯定会采取措施逼迫他跟她走的。他不能再待在这个丑陋、破旧、表面上欣欣向荣其实内里破败不堪的小镇。这个小镇会让人窒息而死。“你也应该出去看看,”最后她把杯红酒一口干掉,用一种哀求的口吻问道:“你认识建明十多年了,你能跟我说说,他到底是怎样个人呢?”
我什么都没说,直接去前台结帐。结完帐后我去了小镇曾经的电影院,我同学打电话我也没接。这个电影院,已经二十年没放映过一场电影,它现在变成了“捷安特”自行车、电动车专卖店,偶有外省马戏团巡回演出,学校就组织成群结队的孩子来这里,欣赏老虎走独木桥、金丝猴做算术题或大象按摩术。而我多么喜欢看电影。我喜欢洁白宽大的荧幕,喜欢喧闹的人声和正片之前演的加片,喜欢温净的铃声突然响爆,喜欢壁灯恍惚着闪亮……我又想起了十几年前的那个黄昏,我推着自行车,远远地看着宗建明和曹书娟在学校门口抱头痛哭……为什么,一切都变化如此之快?好像那些恒久温暖的幸福,只存于星辰和传说之中。
我径直开车回家。小学教师正在看韩国电视连续剧。我朝她大踏步走过去,她慌张着站起来,有些惊恐地凝望着我。我一把将她紧紧搂进怀里,毫无顾忌地抽泣起来。她懵懂地抚摸着我的脊梁和耳垂,同时小声着、断断续续安慰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