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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煤都是煤球,到胡同口外的煤站去,院子中一片灰尘飞扬,角落里放着一个一个巨大的柳条筐,筐子两边各有一个窟窿,这是为了搬运方便;每一个框里都是煤球二百斤,交过钱,提起两个筐子,放在板子车上,又从煤站借一根粗大的三角带,推车回家。
把车放好,拿一件旧衣服遮盖住头、肩、背,将三角带伸进柳条筐的一边窟窿,身体向下一蹲,三角带拉紧,一筐煤球就上了身。这是一个纯粹的体力活,却难不住卢利,在农村的锻炼让他力气倍增,而且煤球筐的重量全部压在肩背上,比之搬运玉米麻包,反而更加来得轻松。
进到院子,把煤球倒在地上,整个的煤球逐一收好,倒进煤池子中,留下满地的煤灰——这也是不能浪费的,等到三趟运完,一千二百斤的煤球放好,煤灰则拿水和成泥,就着小院把它平铺开来,用火筷子划上横竖条纹,等到晾干,就可以铲下来,同样当做煤球来烧了。
“小小,喝点水,歇一会儿吧?”
卢利的身上、脸上已经满是煤黑sè,特别是手上,黑sè的煤灰都已经渗进纹路,一天两天的时间里是休想消除的,“哎。舅……妈,我还得……帮别人买……煤呢。晚上可能不回来……吃了。”
“不是就咱们自己家吗?怎么还有别人?”看着孩子一头一脸的汗,冲得脸蛋像个小鬼似的,于芳打心里那么疼得慌,“小小,你累吗?”
“不……累,走了。”
“晚上别喝太多,早点回来。”
卢利回头招招手,大步向前。
一句话表过,一天的时间里,给曹家、梁家、胥家都买好了煤球,卢利体力上倒没觉察什么了不起,运煤都是靠小板子车,他所要出力气的,只有从胡同运到院内的一小段路,所以并不是非常累,只是觉得渴,拿过胥妈妈递过来的茶杯,大口喝着,“阿姨……?”
“啤酒,你叔叔让我买给你的,他今天得上班,不能陪你干活,他和我说,一定要留你在家,晚上回来喝酒。”
“不……行的,我……还有事呢。”
“有什么事也得吃饭啊,小剑没回来,你就和我儿子一样,咱也别做什么好的,你看?我买的豆角,一会儿拿水炒一炒,包豆角肉馅的饺子。我再弄几个凉菜,你们爷俩喝点儿?”
“真……的不行,阿姨,和叔叔喝酒我还能……故意躲开吗?真是有事。”
“那你去办事,办完就回来,回来吃饺子。”胥妈妈怎么也不肯让他就这么走了,拉着他的手说道:“真的,小小,你要是不来,你伯伯该生我的气了。听话,啊?”
“那……”
“就这么定了,来,洗手洗脸,婶子给你倒水。”
换了三盆水,卢利连头脸带身上,才算洗出本sè,换上干净的衣服,戴上草帽,“那,阿姨,我晚上来。”
“别太晚了,你伯伯一会儿就下班了,等你回来喝酒呢。”
卢利离开胥家,直奔李学庆家,大热的天,李学庆正在睡午觉,他有这个习惯,晚上不睡、白天不起,看着卢利来,李妈妈把儿子推醒,李学庆还没清醒,满身满脸都是睡凉席躺出来的印子,“妈,你干嘛啊?”
“别睡了,小小来了。”
李学庆无奈起身,套上大裤衩、小背心,揉着眼睛走了出来,“小小,你来了?”
“几点了,你怎么……还睡?晚上……还睡……得着吗?”
“没办法,昨天在火车站打了一宿牌,累死我了。妈,我的烟呢?你放哪儿了?”找出烟卷点燃,他深吸了一口,“小小,我就佩服你这点,不抽烟,是个好习惯,像我,熬夜抽烟,对身体最坏了!”
卢利笑笑无语,当初在一起的时候,李学庆就学会了抽烟,不过那时候有他在,李学庆、李铁汉和胥云剑三个不敢在他面前抽,更谈不上什么烟瘾,现在则是另外一回事了,“二……蛋子……怎么样了?”
“我cao,不提还好,小小,你简直是给我找病!二蛋子现在算彻底神经了!你走了以后,有一个月吧,他的伤就养好了,比上回还厉害!上上个月的时候,回家里偷钱,让他爸妈给堵屋里了,我听说,老两口差点给他下跪,这孙子就是不听,到最后还是跑了……”
卢利深深皱眉,“那……后来……来呢?”
“我也好久没看见他了,听说在八一电影院那,成天和一帮人倒腾富裕票。”
1975年,一些原本不让放映的影片开始进入市场,打破了八个‘样板戏’撑起文艺天空的桎梏,诸如《青松岭》、《火红的年代》、《艳阳天》、《战洪图》、《侦察兵》以及《闪闪的红星》等,当然还有很多,都成为城市居民难得一见的作品。这种情况的出现,使电影院成为热点地区,天(津)首推八一影院,位在百货大楼附近,还有如淮海(在南市地区)、光明(在劝业场地区)等影院,每到黄昏时分,都是非常热闹的。
于是,被人们统称为‘倒腾富裕票’的一群人应运而生,这些人都是社会上散落的小混混,从内部买出一些票来,再转手出卖,赚取其中的差价。想不到李铁汉也成为这其中的一员了?“小小,别管他了,这孙子算是彻底狗食了。你想想,连他爸妈那么求他都不管用,你理他干嘛?”(注1)
卢利长思片刻,心里打定了主意,“老四,我先……走了。”
“别啊?你把我折腾醒了,拍屁股就走?晚上一块喝酒吧?介绍几个哥们给你认识。”
“不了。”卢利向李学庆一笑,“老四……别……整天打牌了,……你也不上学,找个活干吧?”
“干嘛活?我爸给我找了个活,那个厂长成天给我小鞋穿,我扇了逼剋的一顿,转头就不干了!”
卢利无奈苦笑,哥们都大了,有自己的主见,他能做的就是尽到心意,听不听的,全在人家。“走……了。”
“哎,小小,有机会坐坐,咱们哥俩这么多年了,还没一块喝过酒呢。我可听胥云剑说了,你现在酒量倍儿大,是不是?回头咱哥俩碰碰?”
“你现在……能喝……多少?”
“一斤没问题!一斤半也行。”
“就这点量也和我碰?老四,等你有三……三三……三斤的量再说吧?”
“我cao,你现在这么能喝?哎?你真的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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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胥伯伯喝了一顿酒,卢利因为心里有事,尽量控制着酒量,胥爸爸看出来了,“小小,你今儿怎么了?没喝多少啊?”
“啊,我晚上还……有点事,而且,我舅妈……说了,让我少喝。”
“哎,没劲,没劲。”胥爸爸很不满似的,“别听你舅妈的,到伯伯这,你就多喝,醉了就在这睡。”
胥妈妈端着热腾腾的的饺子进来,放在桌上,“你又喝多了吧?还在这睡?你缺心眼儿啊?”
“我怎么了?”
“你没听小小说晚上还有事呢?”
“有嘛事?他回来就是给他舅妈买煤,现在也买完了,还有嘛事?”
“你当都和你似的,人缘坏到了家,连个朋友都没有,就知道在家喝酒,出去打牌?人家小小有朋友的!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不得和小哥们聚聚?”
卢利吃着热腾腾的的饺子,看着这公母倆吵嘴,心里乐不可支!
用过晚饭,和胥家二老告辞,卢利直奔八一影院,夏天昼长夜短,七点钟的时候,天sè还大亮着,一过多伦道口,就已经看见有人站在狭窄的道路中间,“要富裕票吗?要富裕票吗?三毛一张,晚上七点半开演。”
“不是一毛吗?”
“那是在里面买,现在早卖没了,你要不要?不要快滚!”
卢利推着自行车,跟着人丛向前挤,除了卖票的,还有买票的。看电影在当时是一种福利,经常有企业的工会拿其来作为福利发放给职工,有愿意看的就去看,不愿意去的可以给孩子,也有极少数人就这样把票浪费掉,还有一些人,则是低价出售给这些票贩子。赚一点零花钱。
“哎,哥们,要票吗?快开演了,算你两毛。”
卢利把自行车放在路边锁好,“我……找……个人。”
“找人问我干嘛?我不认识。”
“哎?他也是和你……一样的,叫李铁汉,小名……二蛋子。”
这个家伙立刻止步,“二蛋子?你和他嘛关系?”
“我们……是老同……学。”
“那,你等一会儿,我替你找找去。哎,和我一块吧?”
“行。”
两个人在路上转了一圈,通过谈话知道,这个人叫张一帆,比他们都大得多,“你叫嘛?没听他说过你啊,他有个哥们叫李学庆,外号老四的,我倒见过,没见过你。”
“我下午从老四家……回来,他……还没……睡醒呢。”
“对对对!老四人是挺好,就是总犯困,这小子,越到晚上越来jing神,整个一个夜猫子。”张一帆呵呵笑着,挤过人丛,一路上了院子中的台阶,“哎,二蛋子?二蛋子呢?”
“上厕所了。”电影院负责检票的工作人员这样回答,从他们的说话听得出来,李铁汉之流和这些人已经很熟悉了。
等了片刻,李铁汉出现在门前,“二蛋子,有你哥们!过来。”
卢利看着从光亮的大厅中走出的幼时玩伴,心里有一些忐忑,去年回家过节,狠揍了他两次,他不会还在生自己的气吧?谁知道李铁汉一脸惊喜,大喊了一声,“我cao!小小,你怎么来了?”
“二蛋子,这是你哥们?”
“可不吗?这是小小,张哥,我上回和你说过的?我们小学同学,小小,你怎么来了?走,我请你进去看电影!这个地方,哥们一句话,没的说。简直就是脚面水——平淌。”
张一帆放下心来,拍了拍李铁汉,“你们聊,我和老陈他们还在路口打牌,你一会儿过来。”
“行。”李铁汉笑呵呵的目送对方走远,一把揽住卢利的肩膀,“小小,走,我们进去。”
卢利发现了情况有些不对头,“蛋子,你还记得……”
“记得嘛?”
“过年的时候……我们打架?”
“打架了?谁打架?我和你?你别找乐了!哪有这么回事啊?”
卢利目瞪口呆,李铁汉这是怎么了?看他一脸真诚,不似作伪,更让他摸不到头脑,“蛋子,我听胥云剑说,你……回家拿钱,给你爸妈堵屋里了,老人差点给你…跪下…?”
“哪儿有这么回事?小小,你缺心眼儿啊?我二蛋子是那人吗?那不成狗食了吗?再说,我现在能赚钱了,还回家找我爸妈拿钱干嘛?”
卢利大大的愣住了,李铁汉这是怎么了?“二蛋子,你……还记得……你哥哥吗?”
“我哥?他不是死了吗?问他干嘛?”
“二蛋子,你知道你现在……上几年级……吗?”
“上嘛学,小小,你糊涂了?特殊时期一开始,学校早就不上了!小小,你今儿怎么了,怎么说话云山雾罩的?”
卢利有些明白了,李铁汉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中间有一段空白期,是他全无记忆的,但这段时间是多久,又因为什么而起,就不得而知了。看起来,得去问问他父母才知道了。
注1:狗食,在天(津)话中,狗食是指那种不可救药、混蛋到底的流氓。参详文中所提,可知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