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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节，我举起粗糙的手指，敲打一些长长短短的句子，送给父亲，算是给他的礼物。可是，父亲不知道，我也不会说。就让这份礼物，在我的内心开花，在网络上静静地沉睡。
1、悲惨的童年
父亲的童年我没见过
但我已无数次听说
听父亲说，听伯父说
听村庄里所有见证过父亲童年的人说
父亲的童年很惨
透过父亲的童年，我看到一部
家族的血泪史
在历史的天空，在鄂西北那个
古老封闭而又愚昧落后的村庄上空
一次次开花，一次次腐烂
父亲的父亲是个长工，那个人是我的爷爷
他年年远走四川
以一根汗水和泪水锻造的扁担
替东家挑盐
那条路上山花烂漫，有土匪横行、猛兽出没
有干渴、饥饿、恐惧、瘟疫和死亡
唯独没有一个哪怕是脸上满是菜色的姑娘
有一天，一个远方的女子
走进了村庄。她形容枯槁、衣衫滥缕
蓬头垢面。她的老家在白河
逃荒到我故乡的村庄
她成了我的奶奶。在弱肉强食的村庄
顽强地延续着家族的香火
奶奶受尽欺凌，侮辱、栽赃、诅咒
谩骂和挨打，像泔水一样泼到她的身上
父亲看着那些脏水，无能为力
他的眼睛里种满仇恨的光芒，记忆里插满
尖利的钢刀。痛苦地煎熬着他的童年
奶奶三十六岁那年，得了血崩
没有钱医治，没有人过问。爷爷远走他乡
与漫漫盐道为伍。他听不到奶奶躺在以草为被的床上
撕心裂肺的吼叫。奶奶吼了七七四十九天
终于流尽体内最后一滴血，死不瞑目
父亲和他的兄弟在七七四十九天里迅速长大
他们的童年在奶奶的吼叫声里烟消云散
在奶奶最后的声音里嘎然而止
他们放下唯一的门板，将奶奶放在上面
然后，坐在比命运更加低矮的门槛上
看着僵硬的奶奶哭泣。等待爷爷从远方归来
奶奶听不到父亲们的哭泣，听不到尘世间
那些曾让她生不如尘的指责和谩骂
她终于解脱了，心灵归于平静
从她来的地方来，到她去的地方去
以她让人嘲笑和诅咒的天足
丈量完她匆忙而苦难重重的短暂一生
父亲和他的兄弟们哭了十天
奶奶睁着双眼，一动不动地看了他们十天
第十一天，爷爷回来了
他赊了一幅薄如蝉翼的木板
将奶奶潦草地埋葬。一同埋葬的
还有父亲的童年
那一年，伯父九岁，父亲七岁，叔叔只有五岁
我总是无法面对父亲的童年
这样血泪交加的童年，让我的心痛的无法呼吸
我在泪水潸然里一次次听说着父亲的童年
翻阅着父亲的童年。在家族的血泪史里
不停地迷失，又不停地返回
我因此更加热爱父亲，热爱死去的伯父
和远在异乡十年未见的叔叔
2、模糊的青年时代
我无法感知父亲的青年时代
但我想，他一定意气风发，年轻帅气
他走过的地方，姑娘们忍不住悄悄地张望
他毫无心机，勤劳可靠
早早地走出家乡，在“四清”工作队里
开始他的青年时代
他不懂爱情。在伯父花言巧语的哄骗下
外公将母亲嫁给了他
嫁给了那个风雨飘摇破烂不堪的家
从此开始她风雨飘摇的一生
我不知道父亲和母亲的青年时代是否有爱
那时，我很小，稚嫩的目光
无法读懂大人的心
我的记忆里没有早期的父亲
但我最早的记忆却源于父亲。那时，我三岁
我两岁时弟弟出生了
只好在三岁那年跟着父亲远走他乡
我的记忆从黄龙滩电站开始
从自下而上的传输带上的沙石料开始
越来越清晰。我记得丹江口水库外
青青的麦田，记得麦田里像麦子一样
葱郁的哨子草。记得父亲用它给我制做的哨子
吹起来像一只鸟在田野上鸣叫
我记得简陋的工棚，以及工棚之外
肮脏而破烂的厕所
我记得热气腾腾的澡堂。每一次
父亲都站在外面，将我交给不同的女工
带进去。然后
再从她的手里接过湿的像一团雾气的我
我记得有次我玩一截表链，一不小心
将它吞进了肚里。于是，第一次知道了
什么是热锅上的蚂蚁，那一刻，它是我的父亲
父亲焦躁不安地等待了一天
那截表链随着我的粪便排出
父亲一下瘫坐在地上。我记不得他当时的容颜
我想不通，实在想不通
我记得儿时的那么多事，那些父亲带给我的记忆
我一生中最珍重的爱。却唯独记不得当时的父亲
父亲的青年时代在我的记忆里模糊一片
像一片风筝，越飘越远
3、半分平淡半分凄凉的中年
父亲后来到了葛州坝
他和他的战友，建设了一座又一座电站
他们把自己和荒凉带走，把光明和繁华留下
葛州坝让我对父亲的记忆变得逐渐清晰
那张清瘦的脸，离我好远好远
母亲带着弟弟和妹妹与父亲生活在一起
而我，独自留在外婆家，整整五年
当我走进那个陌生的家
我不认识父亲，不认识母亲
不想和他们说话。我像一只寄人篱下的鸟
心思灵动，模样乖巧
小学三年级，我突然变得成熟
在那个喧闹的家中，不敢大声说话
不敢吃饱，更不敢四处乱跑
格格不入，却又梦想处处讨好
母亲在离家很远的地方上班
我在离家很近的地方上学。我们总是交错而过
因此我的记忆里更多的是父亲
父亲上班、洗衣、煮饭、照看我们姊妹三
日子过的平平淡淡。父亲的中年平平淡淡
天空很高很蓝，我的寂寞比旷野的风更加孤单
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
我悄悄地思念着鄂西北绵延不断的群山
父亲对我的孤独视而不见
他在日复一日的忙碌中消耗着他苍白的中年
我的同情写满童年的目光
我看的不是父亲，而是越过他头顶之上的风声
有一天，母亲终于厌倦了城市
她迫不及待地回到阔别已久的乡村
父亲尾随而来。他从工人变成了行政干部
从此一脚跌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父亲被庸俗的村庄包围，被浓烈的包谷酒包围
他很快举手投降。在酒香四溢的村庄里迷失自己
童年的经历被酒精浸泡的肿胀发亮
让父亲的个性变得暴唳而张扬
他总是带着一身酒气回家，仿佛带着他的情人
母亲忍无可忍。我战战兢兢
风暴一经喧嚣，只能一次比一次更加猛烈
这样的风暴，像一场经年不息的风，吹了又吹
在一个阳光很好却又寒冷至极的冬天
母亲终于被风吹累了。她顺着风的航向
意识模糊地离开村庄，她想寻找一个地方
彻底地放下蓄谋已久的绝望和忧伤
她很平静地走进一个深潭，走进灵魂深处
最软弱的部分。有人预知了她的死亡
赶在她呼唤衰竭之前像打捞一捆柴草一样
打捞了她。那一天，是父亲和我们永远的冬天
醒来的母亲成了自由的风。没有人能够控制她
她在四野里奔跑，裸露着灵魂呼叫
父亲在浓烈的酒香里瞬间清醒，没有人可以体会
他酒醒之后是怎样遭遇那片无边无际的凄凉
父亲再也没法儿和母亲说话
他束手无策地看着母亲在风中奔跑
在呼啸的火焰里微笑，在漆黑的夜里出走
又在黎明的天光里鬼魅一样悄无声息地返回
母亲的每一个举止都让父亲心惊肉跳
他在宁静的夜晚无法呼吸，在喧嚣的白天
不敢入睡。他的孤独无助像野草一样疯长
他最萎靡的时刻，我的坚强义无反顾地照亮了他
母亲每一句话都是风的语言。只有我可以
破译密码，和她交谈。我无法明白
曾经与我那么疏远的母亲
何以会在这样的时刻，以这种方式，与我贴近
父亲终于找到了依靠，悄悄地搁置了
心中的包袱。他把母亲交给我，一交就是十四年
十四年如白驹过隙。我在这一晃而过的天光里
独自哭泣，衰老，没有人知道
4、衰老的暮年
父亲仿佛在一瞬间步入衰老的暮年
我在某一个黄昏突然发现他满头白发
曾经高过人群的双肩
正在一点一点地，矮下去，矮下去
听着他呼噜呼噜的喘息声，我很难受
仿佛自己的胸口架着一架鼓风机
正对着某个我看不见的地方呼呼地吹气
父亲老了，行动迟缓，疾病缠身
父亲越来越啰嗦，像儿时乡下邻家的婶娘
不停地用嘴巴翻拣着陈年往事
还夹杂着一些张家短李家长。我很惊奇
怔怔地看着他，心想，他到底是不是我的父亲
妹妹的女儿很聪明，很漂亮
父亲每天接送她上幼儿园。这样的功课
他乐此不疲。却又在一种莫名的情绪里
牢骚不堪。一箩筐一箩筐的话被风吹的很远
父亲可能实实在在地老了。看着他的衰老
我想起的却是很久很久以前
那片麦田，那只他帮我用草做的口哨
吹起来像一只鸟在田野上鸣叫
我想起他悲惨的童年，模糊的青年时代
想起他半是平淡半是凄凉的中年
现在，我看着手中的蜡烛，在风中摇曳的
烛光。我知道，那是父亲的健康
我梦想着这烛光永不熄灭
在我的手心，我一打开，就可以看到
父亲的一生，苦难重重的一生
他曾经给过我的爱，在烛光的最底层
2011年6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