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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安阳接过帖子,打开的时候手都微微有些颤抖,他仔细看了看,的确是魏钦。
魏钦约他见面。
甄安阳没有片刻犹豫,当即写了回帖,应下相邀。
他一夜未睡,早早的出门赶往与魏钦约定好的地方。
在城郊一处名为池香榭的庄子上,是个环境极幽静的食肆,他脚步慢下来,打量着四周。
这时门厅传来一声:“甄大爷这边请。”
正群出门迎接。
甄安阳没见过此人,但他却知道自己是谁。
正群规矩地立在一旁,面色淡然,将甄安阳带到一个榭亭中:“甄大爷稍作片刻,茶水很快便到。”
他话音落,便有丫鬟送来茶点。
这里侍奉的人应当是早就知道他会来,甄安阳自己寻了一张椅子落座,抿了一口热茶,定了定神。
今日不是衙门旬休的日子,魏钦在帖子中与他约好了中午见面,但他猜不到魏钦约他是想谈何事,想着在家中无法安定,索性提前出了门。
此刻时辰尚早,他望着窗外的景色,默默地等了两个时辰,果真到了中午,魏钦才现身。
第一百零七章
魏钦从衙门直接到池香榭,出门前换了公服,身着漆绿通袖暗花圆领袍。
天色阴沉,光影幽暗,他立在门前,气势威严,神色冷峻。
甄安阳望着他锋锐的眉眼,心中不由得发怵,仔细想,他比自己甚至比自己还小四岁。
他收敛杂思,走至门前,起身拱手:“魏大人……”
他礼未行完便被魏钦抬手制止。
魏钦骑马赶来,身上卷了寒气,没有和他客套,一边示意他不必多礼后,一边径直步入台榭落座。
甄安阳观察着他的态度,心情稍微轻松了一些,但依旧是沉重的,走到方才坐的圈椅前,刚要入座便听他问。
“甄家现在是谁主事?”
魏钦语气平淡,好似随口一问。
甄安阳谨慎的没有立即作答,而是在心中盘算他为何突然发问?
心脏仿佛被人用力重锤,突突直跳,他慢慢坐到椅子上,手掌顺势握住扶手,手背青筋暴露了他的紧张。
魏钦也不催促,慢条斯理地拿起茶壶为自己倒茶。
整个台榭只听到一道清浅的水声,甄安阳手从扶手上移开,看向魏钦:“是我。”
魏钦看他一眼,笑了一下,似乎很满意他的回答。
甄安阳是个聪明人,知道如何做出最正确的抉择,以前甄家的主事人是谁并不重要,从今天起是他,这就足够了。
魏钦将茶壶放到桌案上:“浦真。”
守在外面的浦真推门而入,将捧在手中的册子放到甄安阳手边,随后又悄声退了出去。
魏钦又恢复了面无表情,让甄安阳打开册子看一看。
甄安阳垂眸望着册子,手指慢慢搭在册子的封皮上,暗暗地吐了一口气才掀开册子。
其中竟夹杂着一沓凭证,甄安阳心中有了不详的预感,拿起来,一张一张地翻看,全是两淮盐商拖欠盐运司税款的欠条。
几乎从大到小,每一家盐号都有。
他已经明白魏钦把欠条拿给自己看的意图。
甄安阳放下欠条,做了心里准备,继续翻阅册子,无奈越看越心惊。
这是长淮盐号的账本,包过甄家每年的营收,税额,还有——
甄家所欠赋额。
每一项都罗列得十分清晰。
魏钦吹拂茶汤上的茶沫,淡声道:“京中来信,催解阁老回京,于冬至随圣驾太庙祭祀。”
冬月运河难行,那就意味着解阁老最晚立冬时就需启程回京,而距离立冬也不过仅剩一个月。
而这一个月就是盐运司或者说是解阁老,朝廷留给两淮盐商补齐亏空税银的期限。
甄家需补齐六十四万两白银,甄安阳十分清楚就算对甄家而言,这也是一笔巨款,甄家无力承担。
“这个数目是多是少,你心中明了。”魏钦仿佛看透他的心思。
甄安阳心中咯噔一跳。
魏钦唇角微扬,但他黑沉的长眸中不含笑意,他呷了口清茶。
“放心,朝廷开恩,这一回只要补齐亏空。”
这谈何容易!
甄安阳拿着账册的手都有些颤抖。
往年朝廷也会派巡盐御史催收盐税,但无人响应,每一年各种原由搪塞过去。
御史每每只能无功而返。
魏钦上任后,头一件事便是查点库银,这下解阁老的用心人尽皆知。
甄家岂会不知,甄老爷和其余几家盐商们都商议好了,和从前一样应对,知道大家都如此,他们不信朝廷敢动他们。
他们在赌解道机还有没有他年轻时的魄力,甄安阳想他们可能输了。
解阁老虽已年迈,但魏钦出现了。
这一回甄家恐是真到了悬崖边上了。
没有比魏钦这个南直隶扬州人士更清楚地方盐商势力究竟有大。
魏钦岂会害怕,他提醒道:“解阁老不可能空手而回。”
地方税收的那些弯弯道道魏钦了然于心,陛下登基后的这些年,两淮报上去,请求免除两淮盐税的理由。
两淮旱涝,水贼作乱,漕船翻船,这些是真是假,甄安阳心中有数,各级官吏心中也明白。
不同他再解释,甄安阳已经作出决定,沉声道:“魏钦……”
他顿了顿:“我知道了。”
解阁老并非以往朝廷派下来的能用银子打发掉的人物,何况上面若想轻松揭过此事,就不会是解阁老亲自南下。
而如今盐运司中,都转运使为人胆小懦弱,副使官阶比魏钦低一阶,恐怕用不了多久盐运司就是魏钦一个人说了算,甄安阳对他不算了解,但他是解阁老的学生,他和盐运司的那些人不一样,甄安阳想了很多,最后只道:“多谢提醒。”
魏钦今日来见他,特地换下了官袍,穿自己的衣裳来见他。
这些账册欠额是魏钦提前向他透露的,他早一天知道,就能多一天时间准备。
甄安阳很感激他,他们之间本是没有情分,甄安阳想他这番好意是因为明黛。
魏钦没有否认,他只是了解明黛罢了。
明黛对甄家的感情复杂,她怨恨着甄老爷和应太太,却又爱着甄安阳甄明秀这些哥哥姐姐们。
若甄家出事,她恐怕做不到看着甄安阳受难,看着姐姐们无娘家可依。
“不必谢我。”魏钦道,他只是不想看到魏钦难过。
甄安阳摇了摇头,他既要感谢明黛,也要感谢他。
这个事,魏钦也不可能瞒着明黛,明黛独自一人在房间里待了半天,忍不住跑到魏钦书房问:“若是甄家无法补齐这个亏空,该怎么办?”
“抄家。”魏钦直白地告诉她。
明黛倒吸一口凉气,抄家吗?魏钦的话打了她个措手不及,她从来没有甄家会是这个结果。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她说。
魏钦看了眼她微微发抖的手,搁下笔,伸手拉她在自己身侧坐下:“有甄安阳在,不会落到这个田地。”
甄安阳应当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甄家现在已经和我无关了。”明黛眼睫微垂,轻轻地说。
魏钦看着她倔强的小脸,心中动容,更多的却是无奈和心疼。
“口是心非。”魏钦曲指抬起她的下巴。
明黛鼻子一酸,她无法反驳。
这会儿她心里像是压了一块巨石,脑中空白,她不知道自己此刻想要什么。
就如同魏钦猜想的那般,她心里实在是复杂,她曾享过甄老爷应太太的宠爱,也曾把他们当作自己亲生父母一样亲近。
他们待她不好时,她心中最先有的是委屈,是难过,直到他们想将她嫁给应五郎,她才心生决绝。
明黛无法抹去记忆中的曾经拥有的幸福,也忘不掉怨恨。
她只能选择慢慢淡忘,若说现在完全忘记了他们,那是骗人的。
更重要的是,她和甄家的牵绊不仅仅只有他们,她还有从小疼爱她的兄长姐姐。
明黛望着右手食指上的戒指,这还是在应天府时,明秀姐姐送给她的。
戴上,她好像就舍不得摘下来了,她抚摸着戒指,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回忆。
明黛难以抵抗,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看着魏钦:“你会不会觉得我没有出息。”
魏钦笑笑,摸了摸她的脑袋:“不会。”
人心本就是复杂的。
甄安阳此生都会和甄家捆绑在一起,甄老爷和应太太是他的亲生父母,是他无法逃避的责任,明黛做不到眼睁睁看着甄安阳走上绝路,魏钦将她的纠结和茫然全都看在眼底。
他伸手将她抱在怀中,抬手拿起压在书册下的一个信封,放到明黛手里。
“不要强逼着自己放下。”魏钦沉稳可靠的声音在她耳畔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