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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资历深点的制片人也在等电梯,一把将刑鸣拦住,冲虞仲夜点头哈腰地说了声“虞叔先请”,然后斜眼瞪身边的小毛孩子,像是诘问他不懂规矩。
如果虞台长在电梯里,也就极少数如老陈这种级别的老明珠人敢踩进电梯,旁人无论年纪大小、职务高低,都得以领导为先,这是明珠台里约定俗成的规矩。
刑鸣原先是懂规矩的。只是三天朝夕相处亲密无间,他又把这规矩给忘了。
电梯外头等了六七个人,只有骆优跟着虞台长走了进去。
没人拦着。
骆优的身份在明珠台里不是秘密。人人都喜欢这种“平易近人”的世家公子,不喜欢也不敢在脸上摆着。
骆优喊了一声“虞老师”,又贴着虞仲夜的耳边说了几句话。两人一起笑了,都笑得特别好看。
这些全都扎进刑鸣眼睛里,但虞仲夜似乎没看见他。
电梯门缓缓合上。
骆优虽跟着台长上了电梯,一回头又进了刑鸣的办公室。
等刑鸣来了,骆优点了点桌上的两本书,说是虞老师让他送来的,能帮他更好地做人物访谈。
“谢了。”刑鸣瞥了一眼书名,点一点头。
骆优挺关心地问:“你这人明明是什么事儿都要插一手的劳碌命,怎么歇了三天不进台里,病了?”
刑鸣又点头,言简意赅:“心肌炎。”
骆优微笑,说看了新一期的《东方视界》,节目不错,直播与新闻辩论这些点子都不是噱头,对他也很有启发,他决定在《明珠连线》里增加相应环节。
刑鸣眉头紧了,看着骆优,不说话。
“庄蕾回归后《明珠连线》整体收视在走下坡路,所以改革势在必行。”骆优简略地跟刑鸣说了说《明珠连线》改版的方向,基本就是照搬《东方视界》现有一套,又在其基础上更新完善。
强忍着才容对方把话说完,刑鸣完全冷下脸,义正辞严:“《明珠连线》根本没有必要改版。两档栏目定位不同,风格也不同,《明珠连线》更具国际视野,《东方视界》更重国内民生,《明珠连线》代表官媒立场,更详实严谨,《东方视界》注重民间舆论,更包容自由——”
“原来是这样,可自打你接手了《明珠连线》,节目调性就变了,变得不伦不类,正好改版重来。”骆优笑着拍了拍刑鸣的肩膀,“改不改版,怎么改版,你说了都不算,虞老师把《明珠连线》交给我了,我说了才算。”
“贪心不足蛇吞象。这样的节目你做不了,虞老师也不会同意。”先占《新闻中国》,再夺《明珠连线》,刑鸣心道这人好大的胃口,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天下好节目都妄想占尽了。
“我知道你跟虞老师什么关系。但部级以上的干部我来斡旋,百十亿的项目我来谈判,陪虞老师打江山的人是我,”骆优突然附近刑鸣耳边,神神秘秘地笑了,“至于床上那些轻贱东西,玩玩罢了,他不当真,那东西自己也别太认真了。”
敢情人家走的是“soulmate”路线,磨剑数年,不为风花雪月,倒是来开疆拓土的。刑鸣还真仔细想了想,然后发现,自己做不到。一个胡石银他都应付不了,何况那些部级官僚与亿元项目。心里酸到极处,却仍死鸭子不撒嘴,刑鸣不慌不忙地微笑,不轻不重地还击:“可是怎么办呢?有些人偏偏羡慕我的轻贱。”
“咱们不妨打个赌。”骆优挑了挑眉,笑得亲和力十足,“就赌你的《东方视界》还能做几期。”
骆少爷是边笑边摔门走的,自己的老大看着也很不高兴。他慢慢地坐下来,一脸放空地望着前方,目光尽头空无一物。
阮宁没嗅出空气里那点火药味儿,也没听见最至关重要几句八卦,只觉不理解:“老大,就算《明珠连线》改版,也不用怕他的。你走阳关道我过独木桥,之前《缘来是你》火了,东亚、上视等别的卫视也立马跟进做相亲节目,但谁也没能成功抢下明珠台的收视率。”
刑鸣没听见有人跟自己说话,半晌才似又活过来——跟冻僵的人复苏似的,眼珠先转了一下,然后手指动了动,嘴唇也张开了。
“情况不一样。明珠与东亚是两家卫视做两家节目,既是竞争也是激励。但如果同在一个台里……”他又长久停顿一下,轻轻吸入一口气,只觉心脏凉了大半,想想后果?后果不堪设想。“台里为什么要耗费精力资源打造两档完全相同的节目?”
抢办公室、占停车位之类的事情都无关痛痒,唯独他的节目,他不能忍,也绝不会让。
第73章
刑鸣不是林思泉。既不会哭哭闹闹求虞台长做主,也不会劲敌当前就束手待毙,他血液里有些凶狠饥饿的东西正在抬头,像蛇。
召集组员开会,仔细看了新剪的样片,又把记者们拍摄的新闻素材全都翻检一遍。策划说,新一期《东方视界》的内容主要围绕职场性侵害与女性如何自我保护的知识普及。
刑鸣直言,不满意。
苍南案他已经做了一期节目,坚实厚重,反响不错。新一期的节目内容于性侵害这样令国人谈之色变的话题而言,既不能承前也无法启后,如同隔靴搔痒,搔又搔不到实处,分量太轻。
中午还约了人,出门前刑鸣交待全组人员,全都出去跑新闻,不挖出点惊世骇俗的内容就全部滚蛋!
刑鸣约的人是牛岭监狱一位老狱警,叫张宏飞,快退休了。
以前他就打听过。几处辗转,多方通融,才知道当年跟刑宏有过交集的狱警基本都被调去了外省市,就只剩了这么个张宏飞,也是因为年纪大了,去年才调回来的。
出于做节目的目的,两人在牛岭监狱里聊过两回。刑鸣出自明珠台,王牌栏目知名主播,又仗势于虞台长的声名,走哪儿都跟香饽饽似的招人待见。他又刻意与狱警们融成一片,一见面就向张宏飞敬上中华,明明自己不抽烟,也陪着点了一根,吞云吐雾,以示亲民。
这回他是单独把人约出来的。刑鸣有心放长线钓大鱼,没单刀直入地亮出身份,怕吓着好容易联系上的这个知情人,只天南海北地跟人唠嗑,说新一期的节目没着落,自己最近正犯愁。
没想到张宏飞一下打开了话匣子。他说自己最近也愁,接着便反应了一个情况。他有个在读小学一年级的侄孙女小慈,她父母刚从老家出来,如今算是外来务工人员,平日里工作忙又缺着钱,好容易才让女儿有书可读。然而某天小慈放学回家,被发现下身有血迹,父母问了,回答说是上课不乖,老师打的。
女孩儿的私处是太敏感的地方。小慈父母心里不安又问了几次,女孩儿于是改口,含含糊糊说是老师摸的。
一句话成了旱天雷,全家人都惊得头皮发麻一身冷汗,立马找去学校。
学校方面一听就连说不可能,还向小慈父母展示了一面满是照片与奖状的荣誉墙。原来小慈班上那位班主任姓刘,既是特级教师又是劳模,数十年来清贫自守,优秀事迹数不胜数。这所民工子弟学校就是刘老师退休后卖房办的,他蜗居于不足十五平米的租赁房里,每天的伙食就是两个馒头几口蔬菜,还一有空就捡拾废品,所有的收入都贴给了学校。他唯一的女儿因此与他老死不相往来。不少媒体采访过这个故事,刘老师还获评过“感动中国”年度人物。
八岁女孩儿不会撒谎,老劳模的人品不容置疑。刑鸣嗅到新闻的那种熟悉味道,简直血液回溯两眼放光,瞬间就把骆优、虞仲夜乃至自己请客的初衷都给忘了。
记者大多有点唯恐天下不乱的毛病,盛世无新闻,有些太不靠谱的,巴不得新中国再现水旱蝗汤,赤地千里的惨景。抛开婚恋节目外景主持那段他本人也不愿提及的经历,刑鸣算是记者出身。
一缕鸿毛天地中。自己那点不痛快与之相比,微不足道。
他当场定下时间,打算以弘扬人类灵魂工程师的正能量为名义,明着探访那家名叫东篱小学的民工子弟学校。
好新闻只能追,不能等,刑鸣告别张宏飞,草草扒拉两口午饭就赶回明珠台。安排手下记者出差,飞机来回,台里的标准是动车,他个人掏腰包报销。任务还没布置完,台长秘书就来了电话,将他请进台长办公室,骆优、老陈也在那里。
除虞台长外,新闻中心的正副主任都在,有点三堂会审的架势。骆优正逐一陈述要改版《明珠连线》的理由,刑鸣走进台长办公室,恰好听见总结改版的八字方针:淡化资讯,精于专题。
新媒体冲击传统媒体,多少好节目扛不住收视压力,《明珠连线》凝结了一代新闻人的心血,若不改版……骆优未雨绸缪,说等到节目口碑下滑观众流失,就为时已晚。
骆优说,《明珠连线》的资讯板块很不合理,往往《新闻中国》内播过的重大新闻会在《明珠连线》中再走一遍过场,既难留住普通观众视线,又易造成资讯时间浪费。《新闻中国》与《明珠连线》皆寸秒寸金,两档节目大可无缝衔接有机串联,《新闻中国》负责实时报道,《明珠连线》负责整合评论,最大程度体现与尊重新闻的时效性;骆优又说,除去传统的视频连线出镜记者,他建议每期节目邀请三位相关主题的特约评论员,观众不想只听假话套话一家之言,想看各领域精英真刀真枪,唇枪舌战……
相较摸石子过河的《东方视界》,骆优对《明珠连线》的改革思路更清晰,板块更多元。
骆优意气风发,刑鸣始终不出声——技不如人,说什么都是多余。
虞仲夜对《明珠连线》改版的问题态度暧昧,让老陈发表意见。老陈摸不准台长的意思,推三阻四不成,最后说,他的建议是,一切以收视率说话。
虞仲夜问刑鸣:“你的意思呢?”
老媒体人常常痛心疾首:收视率是万恶之源。这话只对了一半。收视率多无辜,万恶的是折腰于收视率的那些媒体人。
折腰斗米前,低头屋檐下,刑鸣也不可免俗地成了那一类人,他点头,承认:“挺好,挺公平。”
两雄相争,各凭本事,一场纷争算是圆满解决。台长办公室的三个闲人准备回去工作,虞仲夜道:“小刑留下。”
骆优先一步停下,回头看着刑鸣。眼里那点东西是从心底浮上来的,大约叫嫉恨。
刑鸣倒没留心,他眼下心不甘情不愿,不过碍着对方台长的身份,才留下来。
骆优与老陈都离开了办公室,虞台长仍不紧不慢地处理手上的公务,也不抬头,就这么问刑鸣:“手下新来的实习生还好吗?”
“打发去设备库房了。”他刻意压了声音,但仍确保虞台长听得见,“就烦这些有恃无恐的人。”
虞仲夜总算抬起脸,深长眼睛里蓄上几分笑意,那高不可及的姿态才算敛去一些:“这话听着有脾气。”
“没脾气。”刑鸣摇头,“收视率说了算,认了。”
“没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