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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他六岁,以为世界就跟笔下的墨与纸般非黑即白,好人长命百岁,坏人遗臭万年。
刑鸣在虞仲夜的书房里转悠一阵,没找到自己想找的东西,又折回卧室。
菲比正在卧室里收拾,手脚勤快的她前脚刚收走了刑鸣的衣服,这会儿又在换床单。当然被两个男人这么不知节制地一宿折腾,黑色天鹅绒床单上淫迹斑斑,不换也不行。
虞仲夜的床不错,死宽,但刑鸣不喜欢正对大床的这面落地玻璃窗,四四方方,亮亮堂堂,白天还好,放眼望出去是亭台水榭曲径长廊,但夜里这扇窗就像一面镜子,只能照见那些不可告人的淫豫之行。
譬如,昨儿夜里这面镜子就倒映出两个男人,如榫与卯,整整一夜都嵌合在一起。与第一次一样,刑鸣感到快慰的同时也感到屈辱,且快感愈强烈,这种憋屈感便愈明显,在虞仲夜面前,他时而失识,时而失智,如茫茫海里的一只浮生物,无时无刻不感到自己的渺小与卑微。
菲比忙得不亦乐乎,刑鸣用英语跟她简单交谈两句,突然心血来潮地问,虞老师是不是常带我这种人回来?
话问出口后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什么叫“这种人”?“这种人”是哪种人?他刑鸣又该是哪种人?
他很快有些失望地发现,自己连“这种人”都比不上,他在床上的反应其实糟糕透顶,既不老练,也不清纯,既不风情,也不温驯。刻意邀宠时格外不自然,一旦不刻意了,又显得过于冷淡阴鸷,反正怎么都不合适,怎么都不讨好。
没想到菲比的回答完全出人意料,她说她在这间房子里工作了近三年,他是唯一一个被允许留宿的人。
想了想,台里台外这个圈,多少小生花旦眼巴巴地盼着能被虞台长临幸,但好像还真没听说过哪个成功爬上了龙床。一颗一直堵着的心莫名好受一些,刑鸣试图安慰自己,不过就是睡觉罢了,跟谁睡不是睡,何况对方是这么一个手揽生杀大权的男人。
菲比忙了一阵,走了,刑鸣透过这面他极厌恶的玻璃窗,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奇怪的是他可以为自己的下属挡刀子,却常常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但只凭一眼他就认出了这个人,陶红彬。
但凡识陶红彬的人都知道他经历坎坷,市环卫处的掏粪工因救人遭遇车祸,被救者一声不吭地跑了,他却死里逃生,还为此少了一条腿。一家五口的日子原本就不宽裕,而今顶梁柱丧失了劳动力,巨额医药费更令这家庭负债累累。为了三个子女不辍学,陶红彬拖着残肢,四处上访反应,想为自己争取一个“见义勇为”的表彰,结果屡遭白眼与推诿不说,还因曝露了超生问题被罚了一大笔钱,陶红彬四处求助无门,最绝望的时候想过全家一起吞煤气自杀。
可是他没死成,因为他被请上了《明珠连线》。
刑鸣并不是第一个请陶红彬做节目的媒体,陶红彬也曾想过向媒体求助,有个女主持台上紧紧握着他的手泪流不止,下台以后就用消毒药水洗了好几遍。
比起庄蕾时代的《明珠连线》常以眼泪或拥抱的方式为节目嘉宾搽除伤痛,刑鸣那种冷若冰霜的长相天生带着距离感,语言风格也不太亲民,似乎完全不谙熟于如何共情。但节目结束录制之后,他便借着《明珠连线》的平台公开寻找车祸目击者,并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派出记者前去求证。他甚至亲自携节目组的律师团登门造访那些推诿扯皮的相关部门,以国家法规与地方条例据理力争,终于为陶红彬争来了一张“见义勇为”的证书。
凭着这薄薄一张纸,陶红彬不仅顺理成章地获取了补偿奖金,还得到了就业援助,在这片顶级别墅区担任绿化管理员,月收入相当不菲。
陶红彬拿到政府颁发的30万元奖金时,妻子带着三个子女齐齐下跪,砰砰地给刑鸣磕了几个头。
后来刑鸣自掏腰包请赶不及回乡过年的打工者吃饭,陶红彬也是座上客之一。饭桌上,陶红彬八岁的儿子当着数百打工者与诸多电视摄像机的面前,大声念诵起自己期末考试得了满分的作文,头一句便是:我的理想是长大以后当一名刑鸣叔叔那样的主持人……
刑鸣微笑,到底是小孩子,如此懵懂天真,分不清梦境、理想与现实,如同灵魂、肉身与残骸。但童声郎朗,酒过三巡,他渐渐眼眶发热,脸颊微烫,一双眼睛薄雾缭绕——他喝醉以后常是这样的反应——一顿年夜饭耗时良久,各色人声此起彼伏,星子在很高的夜空中浮出,闪烁,然后湮没。
陶红彬在枝杈间仰起脸,也一眼就认出了刑鸣。不待对方走到自己跟前,他便放下了修剪树木的工具,一边在裤子上反复擦拭双手,一边迎上去跟刑鸣打招呼。时隔多日再次相见,尽管早就见过不少回,他仍激动得手足发颤,一开口就结巴:“你……还记得我吗?我跟你喝过一顿酒,你救了我全家几条命。”
“我记得你。”刑鸣望着这张黑魆魆的脸,露出这些日子以来久违的笑容,“气色不错,家里人还好?”
“都好都好。”陶红彬忙不迭地点头。
刑鸣与陶红彬并肩坐在花廊前,嘴里叼着一根草茎,对方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明珠连线》为啥换了主持人?”
“服从上级安排,我会有更好的节目。”
“能比《明珠连线》还好?《明珠连线》就是全中国最好的节目。”陶红彬肚子里没多少墨水,只能一连说了几声“最好”以示肯定。
刑鸣转脸看向陶红彬,片刻后,他煞有介事地点头、保证:“一定比《明珠连线》还好。”
听完陶红彬天南海北的一通拉扯,刑鸣就把虞仲夜交代的事情给忘了,老实说他对明珠台里的人一视同仁,无论领导还是临时工,一概不放在眼里。眼下他雄心再起,埋头伏案,他花了三天时间为新节目制定策划方案,一遍遍推翻又重来。
虞仲夜在第三天傍晚时才回来,跨进家门,早在厅里候着的刑鸣起身相迎。他已经决定全情投入,在新节目扎下根前,怎么也得扮演好虞台长的秘密情人这个角色。
两个人无比自然地贴面轻吻,继而吻得缠绵跌宕,渐浓渐深。
刑鸣闭上眼睛,轻轻哼了一声,旋即融化在这个吻里。白天他还在这栋大房子里反省自诘,但这个男人的吻实在太好了,让人分不清这舌齿相偎间到底掺着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四片唇似接非接,虞仲夜问起临时工档案的事情。
“我觉得那工作……没什么大意思。”吻壮人胆,刑鸣一边讨价还价,一边睁大一双雾气蒙蒙的眼睛望着虞仲夜,主动又将唇凑上去。
虞仲夜不再说话,他顺势将刑鸣压倒在沙发上,舌头再次钻进他的嘴里,温柔又霸道地扫刮他的口腔上膛,一只手在他后背腰间揉捏抚摸,另一只手则开始撕扯他的衬衣。
正在摆盘上菜的菲比朝厮磨中的两个男人投去一眼,其中一个很敏感地就捕捉到了这个目光。
“老师……还是先吃饭吧……”刑鸣软磨硬泡,试图阻止,他不喜欢在陌生人前做出这类亲近的行为,但虞仲夜的答复直截了当。
“先吃你。”
刑鸣很快被脱得一丝不挂,门铃突然响了。
“去开门。”
刑鸣低头去捡地上的衣服,但衣服已被虞仲夜踩在了鞋底,他说,就这么去。
视线望出窗外,隐约辨出来人正是陶红彬,带着一对女孩一个男孩——他的三个子女。
刑鸣僵立当场,方才因情欲燥热的血液瞬间冰冷,不存一丝余温。
门外头的陶红彬又一次摁响了门铃。
刑鸣赤身裸体,一动不动,他确信,虞仲夜是故意的。
第11章
“去开门。”
门铃声在催促,刑鸣僵着不动,眼珠如凝涸的墨,眼皮却一直极轻微地颤动着,便连睫毛也簌簌直抖。
刚才的吻很好,他的性器已经勃起了,茎柱的颜色与他的肤色一样,都是一种极其冷感的白,但青紫色的经络根根分明,guī头殷红湿润。
虞仲夜坐在沙发上,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刑鸣。有趣的反应。
“有人吗?”
门外头的陶红彬将大门拍得砰砰作响,大约是以为门铃坏了。
菲比闻声出来开门,在陶红彬与他三个儿女踏进这栋别墅之前,刑鸣突然惊醒,落荒而逃。
前脚刚躲进浴室,陶红彬一家便跨进门来,刑鸣听见陶红彬对虞仲夜说,老家甜橙长势喜人,特意弄一些来给虞总尝尝。
陶红彬一直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他令儿女给虞仲夜鞠躬道谢,说没有虞总的推荐,自己就不可能得到这么好的一份工作。
“举手之劳。”虞仲夜轻笑,“英雄是刑鸣,不是我。”
陶红彬八岁的儿子陶阳突然插嘴:“刑鸣叔叔真的是英雄呀,我写叔叔的作文拿了年级第一,我们全班都喜欢他!”
陶红彬的一双女儿也连声附和,听得出来这一家人都视刑鸣为偶像,为楷模,为英雄……拥有这些称谓的人无一例外心眼亮堂,行事磊落。
刑鸣从浴室镜子里看见狼狈的自己,一时恍惚,她们口中的那个人,是谁?
放下两筐甜橙,陶红彬坐下聊了一会儿,他生来木讷寡言,大多时候便是陶家三个孩子嘁嘁喳喳,期间陶阳要上厕所,挣了一把没挣开浴室的门,听见里头传来水声,便在菲比的指引下用了另一间。
虞仲夜话不多,但不时爽朗大笑。
虽白天见过了刑鸣,陶红彬仍有些不放心,见机会难得便问虞仲夜:“虞总,《明珠连线》为什么换了主持人?”
陶红彬心热口拙,一聊到正事儿就磕巴,还是他那就读高中的大女儿替父亲把话补充完整:“上星期没看见刑鸣叔叔的节目,爸爸第二天就去找了几个原本要上节目的工友,他们都可以证明《平凡之路》虽然用了群演,可报道的仍是真事儿……”
十五岁的女孩慷而慨之,据理力争,她一遍遍强调所谓的“群演风波”只是拘于现实,不得已而为之,决不能单凭网上那些暴民瞎起哄,就任劣币驱逐良币,处罚这么一位优秀的主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