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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元照翻阅了几张,不停皱眉摇头叹气,待翻到高展明所做时,终于停下认真浏览,片刻后拂须点头道:“好,好,如椽之笔啊!”
他看完高元照的文章,再看其他子弟所写的文章,相较之下,那些文章更是相形见拙。宗学中的子弟,也不是没有工于文字的,只是毕竟年纪尚轻,只知堆砌辞藻,无病呻吟,难免浅薄了。没想到才过了两年,高展明的文章竟然突然有了极大的改善,字里行间的怨怼之情已不见了,题材亦不再拘束于闺怨相思,文字变得浅显平易,意象却更深远了。
高元照蹙眉道:“高展明这篇文章确实不错,可我记得,他的性子似乎不怎么好罢。上个月宗正还对我说,高展明在学中生事,有违风化,得罪了其他子弟,被罚休学一月呢。”
一个多月前的事,其实谁都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高展明和韩白月从来是见面如仇敌相见分外眼红的,他怎么可能突然之间转了性子强迫韩白月做那有伤风化之事?高元照也不是不知道高展明冤枉,他只是故意装糊涂罢了。
李绾心知安国公装糊涂,也不好点穿,忙道:“老爷说得极是。从前高展明文采虽好,但生性阴郁了些,且为人恃才傲物,我叫他做文章,他十次有九次做完了也不肯拿出来给人看,他那样的性子,终是不妥。可打从他休学一月再回到学堂之后,他的性子就变了。他如今主动与同学修好,还会体恤师长,关怀他人,心思比从前开阔了。想必是他在休学的一个月里痛定思痛,终于明白事理了。”
高元照听了这话,沉吟不语。如今高家的下一辈开始逐渐崭露头角了,他和太后有意着重培养几个能干的出来做事。他的两个嫡子中,高华尚的身体和他母亲一样弱了些,据太医所说,怕难以传承子嗣,因此高元照有心让高华崇来接自己的位置。可是高华崇的性子他是知道的,心性有些浮躁,做事也难免冲动。所以他想栽培一两个有真才实干的人辅佐高华崇,成为朝中新的中流砥柱。但是高华崇和高展明如此水火不容……
高元照把卷子搁下,道:“文章写得再好,若是品行不端,怕也难以成事。”
李绾正想为高展明再辩解两句,高元照却不给他这机会,道:“你今日说的,我知道了。高展明这孩子,我会留心观察的。宗学里这些教授,属你学问最好。我听宗正说,高家旁系里有个叫高亮的孩子为人机灵,智计不错,你多栽培他的学识。”
李绾听他说了这话,暗暗叹了口气,只得道:“是。”
高元照挥挥手:“你退下吧,下月再来向我述职。”
李绾收起卷子,恭敬地离开了安国公的书房。
高展明读书读得酣畅淋漓,并不知因为他,李绾和安国公之间已发生了一场暗潮涌动的谈话。待时辰到了,他便熄灭了书房的烛火,锁上门,回鹤竹园去了。
高展明提着灯笼,沿着小路回到香兰苑,正欲回房,突然只听吱呀一声,隔壁屋子的门被打开了,韩白月捧着烛火站在门口,倚着门框衣衫半敞,对他笑道:“哟,这不是君亮兄么,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高展明发现韩白月脸上竟然挂着得意的笑容,仿佛做了什么坏事已得逞了。他皱了下眉头,态度疏离地说:“这么晚了,玉桂兄还不休息么?”
高华崇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语气不善地问高展明:“你去哪里了?”
高展明一怔,旋即就因为高华崇责问的语气而有些恼了。最近几天,高华崇一直对他冷冷淡淡的,一出口必然是伤人的话,却从没关心过他。他知道从前的高展明和高华崇之间有过不伦的关系,也知道高华崇因为安国公和唐雪的事情迁怒于自己,可是那又如何,再怎么说,高展明也是高华崇的堂弟,他设计坑害自己的堂弟,难道就没有半点羞愧之心?自己夜半归来,又与他何干,只怕以他龌龊的心思来想,是怀疑自己去勾搭学中某位纨绔子弟以挑战他的权威了吧。
因此,高展明淡淡地说:“晚上睡不着,我出去逛了一圈。天色不早,我先回屋了,堂哥和玉桂兄也早点休息。”说罢便不打算再搭理他们,推开自己的房门准备进屋。
高华崇带着愠怒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你这几日都和谁在一起?”
高展明并不打算理他,正打算踏进自己的屋子,却听韩白月在身后道:“二爷,君亮兄想必是近日忙着端午后筹办宴席的事,才日日那么晚归呢。君亮兄,不知宴席的事筹划的如何了,若有什么难处,你可要提前跟我们说呀,等到时间晚了,怕就来不及了。”
高展明转过身对他们笑道:“二位请放心,一切都很顺利,这点小事,愚弟定能办好,不劳二位兄台费心。”
韩白月冷冷地勾了勾嘴角:“那就好。二爷,天冷了,我们回屋吧。”
高展明不再理睬他们,径自走进房间关上了门。
天色已经不早了,高展明换下衣服,点上烛火,正打算将今日在书中看到颇有感触的句子和典故记录下来便去睡觉,突然听见外面有急促的敲门声。高展明以为是韩白月他们又来挑衅滋事,正兀自不悦,却听外头人道:“爷,是我。”
高展明一听是引鹤的声音,忙走出去打开房门:“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去打点水来伺候我洗漱吧。”
引鹤神色慌张地将高展明推进房中,关上门,低声焦急道:“爷,不好了,出事了!”
第十六章决心
引鹤神色慌张地将高展明推进房中,关上门,低声焦急道:“爷,不好了,出事了!”
高展明见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忙安抚道:“出了什么事,别急,你慢慢说。”
引鹤道:“爷,刚才刘大派人来找奴才,说是五月初六请的女伎队伍突然变了卦,把定金全退了回来,说是初六不能来了。刘大又去找了另外几个女伎班子,都说初六已让人包下了!”
高展明蹙眉:“也就是说,请不到女伎了?”这事情可有些蹊跷,他请的是京城里最当红的女伎班子,请动这样的班子,少说要提前两个月才能预订的到。他派人去请的时候已是四月中旬了,只提前了半月,但因他是打着高府的名义去请的才能成事。现在突然之间女伎班子又被别人包了?说明那人的来头要比他还大!
引鹤道:“不止。我们聘来的厨娘班子突然说要回乡,不肯办了。刘大派人去请,可凡是京中有名的班子没一家肯接我们的生意!还有,那些鲍肚燕窝之类名贵的食材也全都被人买空了,市上竟没有一家卖的!”
高展明更惊讶了。他要在郊外办一场五六十人参与的大宴席,自己府上抽调不出那么多人手,因此特意从外面聘了个有名的厨娘班子来预备菜肴。然而这些权贵子弟们的食物亦不是什么人都能经手的,因此食材是由高府负责采办,并找专人监督酒宴的过程。可是此时厨娘班子也临阵跑了,食材也买不到,这可如何是好?
女伎班子被人翘了墙角还不算顶顶要紧,只是少了一场乐子,再想别的法子补上也未尝不可。然而买不到昂贵的食材,请不到顶级的厨娘来做菜肴羹汤,难道请这些学中子弟在京郊吹着寒风吃青菜豆腐?!他还收了六千多两的份子钱,到时候若是办得太寒碜,岂不更落一个中饱私囊的罪名?!
引鹤急道:“爷,怎么办,今天已是五月初一了,只剩下五天时间了!若是办不好……若是办不好……爷您当初就不该揽下这桩事啊!”
高展明摇头,道:“稍安勿躁。事情已然如此,便是急也没有用。坐下来,慢慢想对策。”
引鹤只好走到一旁坐下,神色依然十分焦急,不断地搓着手。
引鹤是高展明的陪读小厮,他跟高展明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两人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从前高展明在学中遭受人排挤,连带着他这个陪读小厮也总遭人欺辱。如今高展明突然醒悟,改了从前古怪孤僻的性子,想和学中权贵子弟们重修旧好,对引鹤而言也是一桩好事,毕竟他家主子的出身是高的,落到今日这个地步,实在不该。可引鹤更怕高展明会弄巧成拙,被逐出宗学去。一旦离开了宗学,也就意味着高展明失去了被举荐入朝的机会,他也失去了跟着主子出人头地的机会,恐怕终高展明一生都只能靠着安国公和太后的接济过活了。
高展明表面上镇定,实则心里也不怎么平静。他原本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明明东西都定下了,眼看着还有五天这桩事情就能办成了,怎么突然之间那些班子就全都倒戈了?一家不肯做他们的生意也就罢了,家家都不肯接他们的活,这是明摆着有人设计坑害他了!不就是一场酒宴,他的初衷也是为了让众人开心,能缓和与众人之间的关系,可那些人就那么恨他,不放过一个能够让他难堪的机会?!
酒宴要是办不好,他丢几分面子倒也都罢了,可偏偏他已经收来了那么多份子钱,若是酒水置办的太可怜,有心人告他借此敛财,道德败坏,治他几条罪过,把他逐出宗学去,那事情就真的弄巧成拙了!
引鹤只静坐了片刻,就忍不住又催促道:“爷,怎么办,你想出主意了没有?要不……要不我们去求求二爷,只要他出面,那些女伎厨娘一定不敢不买二爷的面子!”
高展明道:“这分明是有人要为难你的爷呢!你觉得谁有那么大的本事?你还让我去求高华崇?”
引鹤欲哭无泪:“那可怎么办,怎么办呀!二爷他也太过分了,这是真要把爷逼上绝路才肯罢手么!”
高展明心烦意乱地摆了摆手:“行了,这事本来没什么,让你闹得我够心烦的!你去给我打盆热水来,别在这里念念叨叨的。”
引鹤道:“爷,只有五天时间了……”
高展明道:“知道了知道了!我问你,我记得请女伎的馆子叫风华楼,风华楼把定金退回来,刘大收了没?”
引鹤道:“没收。定金退回来的时候,刘大就觉得不对劲,赶紧让人出去别的地方问,果然外边所有请得上台面的女伎在初六那日都被人包圆了,一个都请不到。因此他不敢收定金,让风华楼的人又拿回去了,赶紧让我来找爷商量对策。”
高展明转了转眼珠子,沉思片刻,道:“我知道了。你伺候我洗漱以后就早点滚回外间去休息,明早再去宗正那里替我告半天假,明天上午爷我亲自去一趟风华楼,看看此事还有没有回旋的余地。若是真的走投无路了,我们再想别的法子。”
引鹤无奈,只得退出去了。
第二天一早,高展明就穿戴得体地出门去了。
高展明带着引鹤一路径直来到风华楼,风华楼才刚刚开张,生意还正是清净的时候。高展明一路长驱直入地上了楼,那些跑堂见他衣冠华丽,也不敢阻拦,殷勤地将他迎至厢房中。不一会儿,风华楼的掌柜沈姑姑就亲自赶了过来。
本朝女伎十分流行,不管是达官贵人,但是平民百姓,甚至不论男女,许多人忙碌过后都喜欢在街上或是到楼里观看女伎的表演以打发闲暇时光。女伎们为了引人注目,往往是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另还各有非凡能耐,有的擅长蹴鞠,有的擅长做文章,有的擅长厨艺……京中的富贵人家们,往往会在府上豢养自己的女伎班子,最出色的女伎则被选入皇宫为皇亲国戚表演,而这风华楼便是民间最好的女伎馆了。这位掌柜沈姑姑因极善棋艺,又被人称作棋姑姑,如今虽已是半老徐娘,但风韵不减当年。
她一见高展明,未语先笑,迈着莲步走近,阵阵清雅的香气传入高展明鼻中,着实让他的火气减轻了几分。沈姑姑娇滴滴地笑道:“公子爷大清早来我风华楼,不知所为何事?”
俗话说不打笑脸人,那沈姑姑如此柔柔弱弱,高展明便不好向她发火。于是他换了个坐姿,随意地斜靠在椅背上,解下身上的腰牌丢到桌上,似笑非笑地问道:“不知姑姑认不认得我是谁?”
沈姑姑拿起那块高府上的腰牌,脸色微微变了变,旋即笑着欠身:“不知高爷驾临,奴婢有失远迎,实在怠慢了。不如姑姑去请几位姑娘来为高爷唱只曲子,就当是赔罪了。”
高展明收起腰牌,抬手道:“不忙。”他环顾四周,道,“沈姑姑,你这风华楼妆点的十分漂亮。这桌椅都是红木的,虽高雅,却也花费不少,看来这风华楼的生意应当是很不错吧?”
沈姑姑掩嘴笑道:“高爷谬赞了。”
高展明道:“谁不知道这风华楼是京中数一数二的大馆子,姑姑何必谦虚?姑姑管理有方,功不可没啊。”
沈姑姑笑道:“高爷的嘴可真甜。我去叫人给高爷泡杯茶来。”
高展明冷笑一声道:“可这店大了,也不全是好处。古人有云,店大欺客,我看古人诚不欺我啊!”
沈姑姑原本已转过身去了,听了这话,嘴上的笑容凝了凝,兀自强装镇定道:“高爷这话是什么意思?奴婢哪有这个胆量。”
高展明悠悠道:“姑姑何必装傻?我府上的人原本定了初六宴席,连定金也给了贵楼,昨日贵楼却突然将定金退了回来,说是姑娘们不再表演了,这事您是知道的吧?难不成姑姑以为,退了银子,这事就这么结了?不该给我个交代?”
沈姑姑勉强笑道:“这……奴婢知道。高爷听奴婢解释。我们楼里的姑娘前几日突然被一位大老爷给包下了,端午当日入府,初五后再不能给旁人表演了,而高爷订了初六的事,因此……”
高展明几乎气笑了。真是好大的手笔,为了让他请不到人,便将整个楼的女伎全都买下了,还在初六那日把全京城的女伎都请走,就为了坏他的事?简直银子多了烧得慌吧!
高展明道:“此事分明是爷先定下的,你却临时违约,坏了爷的事,就这般轻描淡写便想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