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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重面色微微和缓,温和地看了眼宫留玉,又对着端贵妃说了几句,交代了几句身体不适地托词,抬步转身去了。
端贵妃笑了笑,一脸温如春风地道:“本宫一向是不爱揽事的,左右不是正宴,你们好好乐呵乐呵吧。”
众人都躬身应是,杜薇忍不住看了眼端贵妃,瞧着她和宫留玉一唱一和,两人真都不是省油的灯。
宫留善这时候站起了身,抬手拍了拍,一个侍从双手捧着锦盒上来,他命人打开锦盒,璎珞宝光立刻从八彩锦盒里流泄了出来,他微微笑道:“空饮酒无趣得紧,不如咱们来拈阄射覆助兴,我这个做兄长的抢先添些彩头。”
射覆,射者,猜度也;覆者,遮盖隐藏也,射覆的玩法主要是制谜猜谜和用盆盂碗等把某物件事先隐藏遮盖起来,用相连字句隐寓事物,令人猜度,若射者猜不出或猜错以及覆者误判射者的猜度时,都要罚酒。
杜薇记得前世也有这么一段,只是不同的是,她前世是跟在宫留善的身后,这次却站在了宫留玉的后面。她记得宫留善上次拿出的是个玛瑙镇纸,今日掏出的却是一樽用黄金和极品火玉雕成的美人像,可真是下了血本了。
他吩咐人把盖子盖上,对着宫留玉笑道:“这尊美人像是我偶然从西域商人那里得来的,一直未曾见人,倒也算值得一博。我有个爱物在九弟那里,一直求而不得,便拿了它做彩头,就不知道九弟敢不敢赌一把了。”
众人或多或少都听过两人争美人的事儿,此时见宫留善又再次邀战,立刻都打了鸡血似的兴奋,瞠着两眼直直地看着。
其余几个皇子见宫留善牵头,知道重头戏不在自己这里,便只掏出了几个身上的几个小物件凑趣。
宫留玉两手搭在膝襕上,坐的稳如泰山,见众人都看来,这才不慌不忙地笑道:“皇兄说的是那樽南海观音像吗?既然皇兄有兴致,那我自当奉陪。”
宫留善见他装傻,淡淡一笑道:“我想要的,等比过之后再告诉九弟吧,只是到时候九弟可别舍不得啊。”他一副气定神闲的神态,倒好似成竹在胸了一般。
杜薇心跟着一提,只盼着他出的跟前世一样的题目。
宫人们见主子要行酒令,便见机极快地端了玉碗上来,又特地制了要用的阄扣在玉碗底下。
开始先由宫留善拈了个阄,上面写着‘梅花’二字,他沉吟片刻,慢慢地道:“百花唯有此花迟,上官婉儿初成妆。”
杜薇对诗词不大精通,但听了这话还是松了口气,看来这个倒是跟上一世一样。
这个题目倒是不难,宫留玉听了提示便随口答出:“梅花,梅花妆便是从上官婉儿开始兴盛的,百花中开的最迟的也是梅花。”
接着换宫留玉拈阄,他细白手指一夹,然后展开细读,上面写着‘易经’二字,这题目也简单,他随口出题道:“洁净精微。”
宫留善果然一口就答了出来:“子曰‘洁净精微,易教之’,说的可是易经?”
宫留玉颔首,把玉碗和阄纸递给下个人,剩下的题目渐难,众人也都把兴头渐渐放在了答题上,常有三五个人围着谜题揣摩,猜出的人得意大笑,猜不出的便垂头沮丧,瞧着倒也有趣。
宫留善看着远处,淡淡笑道:“九弟高才。”
宫留玉支着下巴,懒散笑道:“皇兄承让了。”
宫留善看了他一眼,轻轻吐出口气,声音低不可闻:“我既能杀你一次,也能杀你二次。”
宫留玉不知听没听见,仍旧漫不经心地笑看着他,他微仰了下巴,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毫不掩饰自己的蔑视和阴鸷:“打小你就是宫里出了名的祸星,小时候不招人待见,长大了却出来兴风作浪,你母妃出身低贱,又是不祥之人,你以为你凭甚和我争?”
他说着淡扫了杜薇一眼,若是京里人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这事儿传的人尽皆知,让他跌了个大脸,就算不为这个人,他失了的面子也得找回来不是?
宫留善倒并非是一时愤愤之语,赌斗这事儿不光要看天时地利,更要看人和,他一开口就拿出身激着宫留玉,为的就是先搅乱了他的心神,自己方好占个先机。
果然,宫留玉面色微微阴沉,支着下巴的手起了些青络。
这时礼官报唱,第二轮射覆开始了。
第45章
杜薇担忧地看了宫留玉一眼,就见他面色已经沉寂了下来,从容笑道:“看来皇兄是觉着自己必胜无疑了?”
宫留善脸色也换了往日的温和,话里有话地笑道:“赌这种事情富贵在天,不到最后开出的那一刻,谁又知道呢?”
这时临时充了令官的女官已经走了过来,双手捧着玉碗,请宫留善拈阄,宫留善倒也不急着出手,只是冲着宫留玉道:“如今这宴也快到了尾处,正好诸位都玩的乏了,不如就由有我和九弟做个结尾,一局定输赢如何?”
今日的射覆之局皆是这两人起的头,宫留善提出以他来结尾,自然无人有异议,便齐齐点了点头。
他微微笑了笑,一挽袖子抬手拈阄,展开一看,其上果然是‘身毒国宝镜’,他慢慢地道:“此物可照妖魔,曾为汉宣帝所有。”
这身毒国宝镜乃是野史,并不曾记入正史,甚至连个文献也没留下,听没听过全凭运气了宫留玉一怔,微蹙了眉头不言语,其余人皆露出一副看好戏的神态,左右倒霉的又不是他们,这两尊大神相斗,他们远观笑话即可,反正无论哪人输了与他们都无甚干系。
宫留善淡淡笑道:“既然是赌注,可不能无休止地想下去,且诸位的时间且都紧着呢,不如就立一炷香为限,香燃尽之前便得答出来。”
宫留玉略抿了唇不说话,等到令官点了香,宫留善淡笑道:“九弟答不出来只管开口便是了,不必为了小小的酒令伤了你我的兄弟情分。”旁边有跟他交好的官员,见宫留玉这次吃瘪,虽不敢大声助威,但眼底也不免露出得意之色。
周围几个等着坐收渔利的皇子也半真半假地起哄笑道:“是啊,九弟,答不出来就认了便是,何必赌一时意气?愿赌服输,都说九弟家宝物堆积如山,有什么输不起的。”
宫留善看着垂头不语的宫留玉,不急不慢地道:“九弟,香已经燃过一半了。”
宫留玉脑子里隐约闪过一个传说,却快的让人抓不住,正蹙着眉准备细想,身边人就一阵接着一阵地聒噪起来,他冷着脸正要开口压声,右手一暖,被人轻轻握住,他微微侧头,就见杜薇不知何时已经到他身边,把她的手置在他手掌里,一笔一划动作隐蔽地在他手心轻划下‘身毒’二字。
宫留玉抿了下唇,随即又舒展开来,悠悠然笑道:“我还当是什么稀罕物件儿呢,原来是身毒国宝镜。汉宣帝幼时坎坷,曾被软禁,据说怀揣此物可以躲避妖邪,只可惜自汉宣帝之后便遗失了,从此再未曾出现过。”
本来还等着看笑话的几位脸上就像是被打了个漏风巴掌一样僵住了,宫留善也面色不善,不过他究竟段数高出许多,神色淡淡地让底下人把锦盒捧上来,宫留玉示意杜薇去接,自己叹息道:“不过一个小小酒令,虽说我赢了,但咱们也不要为此伤了兄弟情分,这美人像虽是我赢的,但我向来不好占便宜,就拿府上那樽南海观音像来和皇兄换吧。”
他一句话里说了两句我赢了,让宫留善原本还算能看的面色都有些难看,他丝毫不做理会,携了杜薇的手转回座位,就听坐在最上首的端贵妃笑道:“好了,都别争了,你们都是国之栋梁,你们父皇和我看了只有高兴的。”
等众人都归了位,她才示意内侍去请宫重,笑着说了几句场面话,等宫重来了,她才躬身笑道:“幸好您来了,马上就到法天敬祖的最后一环赐福了,这个臣妾可不敢代劳,还是由您亲自赐给众位皇子大臣福气吧。”
赐福就是把祭祀用的祭酒和大羹分发给底下臣子食用,这也是有讲究的,按照往年的传统,皇上总会把前几盏酒赐给几位年高威重的内阁大臣和武将元勋,然后就是给几位皇子酒,这分发的先后也是有名堂的,一般都是位分最高,最得皇上喜爱的殿下争先,往年独占鳌头的都是马皇后所出的大殿下,可惜这位殿下沉疴已久,一入冬更是病的连身都起不了了,哪里还有闲工夫能跑来喝酒?
等几位重臣喝过之后,宫重向下扫了一眼,沉吟片刻,然后缓缓道:“既然老大不在,那就让老六来代他兄长喝这杯酒吧。”
杜薇听到祭酒,神色一紧,垂头看了眼宫留玉,他神色淡泊,似乎对这结果早有所料,并不以为意。她又抬头看着宫留善,一个带着乌帽的宫人小心翼翼地托着祭酒走了过来,她只看了一眼,心就急跳起来——那用来盛祭酒的酒盏,上面的纹路图样,竟不是先前宫留玉让她换下的那一只!
若是这陷害宫留善的酒盏出了什么纰漏,她恐怕就坐实了要跟宫留善勾连的罪名,念及此处,她连忙去看宫留玉的神色,他神色上倒瞧不出什么详细来,只是静静地看着前面。
杜薇深吸了口气,压下心中的百种心思,也开始静观事态发展。
宫留善神色温和地向着宫重行了个大礼,然后伸手去取那双耳青铜酒盏,凑到嘴边正要一口饮下,就见那酒盏从底部开始龟裂,然后一下子碎开了,酒液一下子撒了宫留善一身。
这下子不光群臣,就连杜薇一下子也怔住了,那酒盏明明是被换了的,这又唱的是哪一出儿?
宫留善心里也是大惊,慌忙跪下请罪,高声道:“是儿臣不慎,这才致使祭天盏碎裂,请父皇降罪!”
坐在上首的宫重一惊,随即面色沉了下来,双唇一抿似乎要发火,但想到此时发作不合时宜,便松了唇角,淡淡道:“罢了,到底是底下人失职。”
宫留善让皇上赐下的酒盏碎了,那怎么也算是失仪之罪,更何况冬至节本就是上天赐福的好日子,这时候别人的杯盏都好好的,偏他的碎了,可见是福薄无德之人,皇上就是嘴上不说什么,心里也是不悦的,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一点小小的不满只是种子,宫留玉却只要埋下一颗,就能让它生生根发芽。
这个道理杜薇是懂的,此时她心里已经有了个猜测,便低头看着宫留玉,他似有所感,也回望了杜薇一眼,半真半假地笑了笑,湖一样的眼睛浮上云烟,让人瞧不清他在想什么。两人相顾无言,还是杜薇先垂下头去,宫留玉又淡笑了下,也转过头去。
宫留善此时已是一脸铁青地回了位置,堂上还是一片寂静,也无人说句场面话,宫重神色淡淡,眼底却有些失望,慢慢地道:“老大不过才不在一次,竟出了这样大的纰漏,到底是没有承天之福,罢了吧…”他转向宫留玉:“老九,换你来。”
宫留善脸色微变,他志向可不仅仅是当个王爷以后混个封地,可皇上偏偏却说他没有承天之福,这不是明摆着说他难以继任正统?
宫留玉也不看他,躬身谢了恩,上前接酒,从从容容地一口饮下,宫重面色这才好看了些,微微点头,露出丝笑来:“你能承天之幸,到底是个有福气的。”
宫留玉躬身道:“都是托了父皇的福。”
宫重点点头,又把剩下的祭酒大羹随意分发下去,今天冬至宴堪称跌宕起伏,好容易这最后一环结束,所有人都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一等礼官宣布宴席结束,立刻就逃也似的离了去。
杜薇默默地跟在宫留玉的身后,手里捧着早就凉了的手炉,忽然宫留玉一个转身,低头看她,懒洋洋地问道:“那身毒国宝镜,你是怎么知道的?”
杜薇当然不能说是前世知道的,只能慢慢地道:“小时候听过这么一个传闻,今日忽的想了起来。”
宫留玉长长地‘唔’了声,两人又默默无言了一段,他却还是开口道:“你…有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杜薇想了想,问道:“我看端贵妃娘娘倒好似很看顾殿下,这是为甚?”
宫留玉没想到她问的是这个,怔了下嗤道:“她膝下无子,自然得给日后找个依托。”他微低了头,看着她灯影下格外阴郁沉寂的轮廓:“你不想问问我,那酒盏为何和你带去的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