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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韩国行•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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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断断续续的落子声不知从何方传来,脆然的响声仿佛给人一种在向心灵不断叩问的错觉。

    庭院内的樱花树下,女孩正倚着树干发呆。

    “大久保沙罗!”听到身后气吁吁的呼喊,女孩猛然惊醒,然后缓缓抬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把张扬的橘红色头发,然后是那无可挑剔的五官,以及极度……欠扁的表情。女孩愣住了几秒,似乎觉得眼前的人有点似曾相识:“请问这位师兄找沙罗有事吗?”

    由于辈分的关系,再加上自己以前有在这里习过棋,所以对于外公家围棋道场里尚未出道的弟子,女孩一般都习惯以师兄师姐称之,虽然那已经是非常遥远的事情了。

    “我们下棋吧!”看到女孩一副云里雾里的表情,红发男孩虽是无力却也不再作过多的解释,而是不容拒绝地将女孩拉到最近的对弈室,并找到了一张空的棋盘。

    大久保沙罗没有急着挣脱对方,而是静静地打量这个看起来有点眼熟的男孩。而在她直盯着已经自顾自坐下的男孩的同时,对方也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请问我们见过吗?”难道她曾经得罪过这个人?

    “你!我们四年前下过棋。”一直隐忍的情绪让男孩刻意压低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咬牙切齿。

    女孩怔了几秒,然后歪着头略显苦恼地回忆着。

    四年前……吗?

    红发少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却突然也不恼,而是重新坐了下来,“你不记得就算了,我们再下一局就是了!”说着,红发少年已经率先取下棋盒。

    “呃,可是我已经好久没有下棋了,师兄为什么非得找我不可?”“再”么?她真的曾经有跟面前的人下过棋吗?一直被刻意尘封在心底的记忆,慢慢地浮出了水面,露出模糊的影像。

    “的确是非你不可。”再次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少年坚持道。

    “好吧,如果师兄坚持要和沙罗下棋的话,那么请抓子吧,只是——”大久保沙罗蹙眉,却没能将话说完,最后妥协于对方的坚持。只是打开棋盒的手指在无意识地颤抖,久违而熟悉的感觉让她触摸不及。

    以她现在的棋力,恐怕……

    女孩下得很慢,每一步都好像要经过长考,给人一种非常谨慎的感觉,但是黑子的落点似乎却和她的行为并不相配,给人一种难以忽视的生疏之感。

    红发男孩抬头看了女孩一眼,倒是非常耐心地等待,但落下的白子却并没有手下留情,对从序盘开始就积极布局取势的黑子不断施以严厉手段,压制着黑子使其难以形成攻击步调。他在以自己的方法逼他的对手使出实力。

    看到白子的动作,女孩拈子的手势再次停顿,更为漫长的思考让对方几乎要以为她真的要认真起来了,于是一直凝神等待黑子的落下——

    良久以后,大久保沙罗指尖轻轻一点,黑子以小飞形成了严密的防守,虽是无过的一手,却也未必有功。

    男孩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这样软弱无力的黑子和记忆中的完全不一样!

    落下的白子开始恼怒地在黑子边上竭力滋事,再次逼黑子出手。内心涌出阵阵说不出的失望,但他还是会坚持到最后。

    大久保沙罗抿唇,依然不急着拈起盒中的棋子。视线一直放在棋盘的某一空白点上,那是白阵中难以察觉的一个空隙,如果刚才黑子就立即把握机会攻过去的话——

    黑子再度落下,利落地转身于右下围空,完全无视白子的一再挑衅。让这一局尽快结束吧,感觉到指尖的微微颤抖,大久保沙罗发现自己已经很难熬下去了——她怕再拖下去自己真的会不顾一切地……

    女孩猛然惊醒,指尖仿佛变得更加颤抖了,她还不能不顾一切,因为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还没有完成。面前的棋局,她本来应该拒绝的。

    男孩忍无可忍,白子随即以冲断凶狠地破掉黑子的潜力,并开始最大限度地入侵黑子的势力范围。他再次抬头看向额上已渗出汗水的对手,即使到了这样的地步她还是不愿意正面应战吗?

    黑子无奈引劫,这看起来是补救的方法,但她很明白单凭这个劫是完全不可能阻挡白子前进的步伐。如果想要解救黑子,不应该走这一步……

    果然不出她所料,不过几手的交换,白子已经轻松摆脱了这个无关痛痒的劫争,甚至一鼓作气地收割了大片黑子,至此黑子可以说是毫无回天之力了。

    不,黑子其实还有逆转的方法。大久保沙罗敛目,然后缓缓扬起微颤的指尖,落下了这场对弈中她第一手不经长考就直接点上去的一着棋——

    波澜再起的局势没过几手的交换再次恢复了平静——黑子被完全截断,黑大龙全死。

    窗外夕阳的余晖偷偷潜入,道场里的学生也陆陆续续地完成了今天最后的训练内容,这个时候才有人注意到那道陌生的身影。

    “咦,永夏在和谁下棋?”一个人首先提出了疑问。

    “那好像是……”刚刚进来的张勋进觉得女孩的侧面有点眼熟,喃喃自语道:“难道真的是那一位——”想到这里,他也忍不住快步走过去,其他弟子见状,也紧随其后。

    棋局才刚刚进入中盘不久,但黑子已经完全无路可走,白子已经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

    “是我输了。”大久保沙罗缓缓低头行礼,虽然技不如人,但棋盘之上的礼仪依然做得无可挑剔。看着对方的眼睛,她可以想象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是非常平静,毕竟她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不会赢,只是内心涌现出来的那种感觉——她说不出来。

    “你不是她。”明明是赢了棋,但高永夏的脸色可是比他对面那个惨败的人的脸色更要难看一百倍。

    他还记得那人的棋,毫无顾虑,勇往直前地在棋盘之上攻城略池,而不像眼前的黑子,畏首畏尾,束手束脚。他也记得那一年那个人的表情:赢他的时候神情骄傲得不可一世,让人忍不住想暴打她一顿;输给其他师兄的时候却满脸通红,憋着眼泪却一颗不掉,倔强得让人侧目。四年前的记忆,清晰得未曾褪色,但现实却是早已物是人非。

    听到这样的话,大久保沙罗又是一怔。

    而一旁的张勋进也只是轻轻拍了拍高永夏的肩膀以示安抚,同时亦在内心轻叹:原来真的已经不再是四年前的那位了吗?

    “原来是师兄认错人了吗?不过我想也是,师兄要找的人肯定不是我,”即使惨败,女孩的腰板依然挺着得彷如骄傲的公主,她将自己的右手的手掌平举到高永夏面前,表情再理所当然不过,“你看,其实我手上最厚的茧并不是在食指和中指之上。”

    看了面前的手掌一眼,高永夏没有回话,只是神情复杂地看着自己刚才的对手,他知道她所要表达的意思,但此刻的他已经不想再给她任何的回应了。

    大久保沙罗坦然地对上对方的视线,现实与回忆中那么一瞬的重合已经让她能够认得面前的这少年,此刻面前的人的眼神与四年前落败的时候如出一辙——骄傲却难堪。

    原来他找的人……

    大久保沙罗随即敛目,找到对应的记忆之后她反而不敢对上少年的视线了,毕竟——当年的事,的确是她无理在先。

    片刻之后,她决定忽视眼前所看到的,于是收回右手,然后礼貌地对众人报以一笑,“各位师兄,沙罗已经出来很久了,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沙罗想先走了,希望下次还有机会能得到大家的指教。”有点艰难地说完了虚伪的社交辞令,女孩故作优雅地旋身,在众人的注视下硬着头皮退出了对弈室。

    关上门,有点心不在焉的大久保沙罗才走出两步,却是几乎全身无力地靠在走廊的墙边。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心,她很清楚刚才自己所下的棋就连道场里新入门的弟子都能轻松取胜,那男孩……然后她隐约听到了对弈室里传出来的声音——

    “什么?!那女孩是朴老师的外孙女?!实力竟然只有这样,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如果朴老师是我的外公,我肯定会拼了命得到他的真传!”隔着门,女孩仍然能够清楚地分辨出那语气里面的忿忿不平,嘴角不禁勾起了似笑非笑的弧度。

    “那么说来她还是日本那位大久保老师的孙女,这女孩的棋力太对不起她得天独厚的身份了。”得天独厚吗?大久保沙罗嗤笑,她记得母亲告诉过她,即使出身在围棋世家,懂得下棋是一定的,但她的未来却也不一定要与围棋为伍,只是……

    “对了,永夏你不是要准备参加研究生入段大赛吗?这个时候对上这么弱的对手你不担心会削弱棋感吗?”似乎被轻蔑了呢,但那又如何?其他人的想法与她何干?

    “以前不是说朴老师有有一个被誉为围棋天才的外孙女吗?看来传言果然不能尽信……”

    “砰”的一声,对弈室的门被猛然拉开,大久保沙罗扭头愣愣地看着那张同样愕然的脸,几秒之后,她率先举步离开。

    ……

    “沙罗。”晚饭过去,道场的主人朴力哲忽然开口喊住正要回房间收拾行李的外孙女。

    大久保沙罗顿住了脚步,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外公?”

    春假即将结束,她和自家母亲也将要结束这次韩国的省亲之旅,回到日本,开始她崭新的国中生活。

    “听说你今天道场的学生下棋了?”看着妻子和女儿惊讶的神色,朴力哲在心里苦笑,他被辗转告知的时候何尝不是这样的不敢置信,毕竟沙罗已经有3年多没有再碰围棋了。

    犹豫了一下,女孩才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递给了妻子和女儿一记安抚的眼神,朴力哲站了起来:“我在对弈室等你,将今天的棋摆给我看一下。”

    白子攻击凌厉,招招致命,虽然手法还有一点稚嫩,却完全不影响大局的发展;反观黑子,步调凌乱,完全无力招架,毫不挣扎便在中盘直接认输。

    竟然已经退步到了这种地步了吗?还是她一开始就没将心思放在棋局上?恐怕是两者皆有吧。朴力哲对面前这个任性的外孙女感动深深的无力。

    “白子是谁?”朴力哲当然是已经心里有数,但还是故意要明知故问。

    “他们喊他永夏,我记得他了。”大久保沙罗抿唇补充:“他看起来很生气。”

    “是因为知道自己不能赢他,所以才不愿意尽力吗?”朴力哲叹了一口气,永夏那孩子性子高傲,虽然四年前的那个所谓的入门考试只是个意外,心高气傲如永夏那个孩子,又岂会忘记轻易忘记输棋带来的屈辱?

    “也罢,我们说过你的路随你自己选择。不过,”朴力哲目光如炬,“我绝不允许任何人轻视围棋,既然你下了这样的一盘棋,就给我好好复盘,认真反省一下。”

    “沙罗知道了。”低头紧盯着棋盘,大久保沙罗从一开始就察觉到了黑白间悬殊的力量对比,于是从头到尾,黑子没有任何挣扎。她输棋是理所当然的,无论是对方的执着还是自己的无能,一早注定了这般的结局。

    “扣扣”两声敲门声之后传来了外婆的声音:“家里来了一个道场的孩子,说是来找沙罗的。”

    “带他过来吧!”看吧,人家现在是直接找上门了,“既然是你们两个人下的棋,那就一起复盘吧,一个小时之后我过来检查。”说完之后朴力哲潇洒退场。

    室内两人相对无言。

    “你今天没有尽力吧?”高永夏率先打破了沉默,以她当年的实力,即使现在真的疏于习棋,也不至于差到今天黑子那样的程度。

    “今天非常抱歉,即使明知道赢不了你,我也应该拼力一战的。”大久保沙罗也不否认,既然做了就没道理不敢承认。只是如果她在比赛之前就已经记起他的话,或许她真的会说服自己去不顾一切一次,只因为他是一个特别的对手。

    “那再下一局吧!”对于这样毫无诚意的道歉,高永夏的回答更加直接了当,他的语气依然是一如既往的骄傲。

    “我们的实力不在同一水平线上,就算我今天下午尽了全力,也不可能赢你,这样的对弈对你来说真的有意义吗?”女孩无所谓地摇头,她不过是在陈述事实而已,“而且我不是她,师兄不也这样承认了吗?”

    “别跟我玩这种幼稚的文字游戏,我只记得在四年前的那个人叫做大久保沙罗,”高永夏瞥了对方一眼,说出的话成功让女孩再也无话可说,“我只想问一句话:大久保沙罗放弃围棋了吗?”

    “没有,我——没有。”沉默了一下,女孩轻轻而坚定地摇头,同时也是向男孩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但是男孩不会知道,这是三年来她第一次如此明确地说出这样的答案,当所有人都认为她已经放弃了,她却始终保持沉默。

    其实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要舍弃围棋,只是她真的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先去完成。

    是因为知道自己不能赢他,所以才不愿意尽力吗?大久保沙罗忽然想起了刚才没有回答自己外公的那句问话。

    不是,她不是不愿意尽力,只是不敢尽力而已。

    今天的那一局,其实她本来也没想过要下得如此糟糕,只是她在开局不久就已经判断出了男孩的棋力——远在现在的自己之上。如果她真的竭尽全力去享受那份所渴望的酣畅淋漓,那她自以为坚定的心就一定发生会动摇,因为这样的话她就再也无法克制自己对围棋的那份压抑的饥渴。

    因为眼前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她不能释放内心的那头凶兽。她必须时刻克制自己,因为她很清楚,内心筑起的那座牢笼其实并没有表面上的坚固,只要稍有松懈,就会被全然冲垮,而她的理智,也会成为那头凶兽的食物,被撕裂得干干净净。

    “我们再来下一局吧,大久保沙罗。”少年目光灼灼,眼里尽是对围棋的浓烈感情,让女孩有种说不出的羡慕,她又何尝不怀念在棋盘之上恣意驰骋的那段日子,只是——

    三年了,你真的不愿意再回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