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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上校一手撑头,没精打采地坐在舰桥旁的应急舱里看侦探小说,手指间夹着的香烟快烧尽了。
“飞行员们开始用无线电通话了,上校。”航信士官海因斯在门口向他敬礼。
“好极了。”他跳起身来,连忙走进操舵室,坐在高脚椅上,装出一副舒坦的样子,实在是骗不了谁的。舰上的调皮蛋早就在模仿他弯腰曲背的姿势和心清紧张地抽烟时那些急促的小动作。他只顾垂着头抽烟,眺望着大海,值班人员们彼此投射会意的目光。舰桥上的扩音器里发出从远方飞机上微弱的送话器里传来的讲话片断:“厄尔,你对付左边那一架开始进攻嗨!十一点钟方位上出现零式维克多。赛尔,我是蒂姆。萨特利,我被击中了,要迫降,祝我平安吧哇,瞧那大王八蛋烧得多欢!”
“听上去他们干得很不错,长官,”副舰长放胆说,他正踱来踱去,擦着脸上的汗水。
帕格光是点了点头,他正徒劳地竖起了耳朵辨别他儿子那特有的音色;但是那边空中的心情激动的小伙子们听上去声音都差不多。这些夹杂着火辣辣的粗话的片言只语,在舰桥上引起哈哈大笑和叽呱呱呱的闲话,帕格由于内心紧张,这一回没加理会。
飞机上传来的通话声逐渐消失了,亨利上校朝四下扫了一眼,舰桥上的谈话声就停止了。静寂了好一阵子,只有劈劈啪啪的静电干扰声。返航中的驾驶员开始冷静地报告自己的方位,有时没奈何地说句笑话,因为油没有了,打算迫降在海面上;华伦却一无音信。随后,雷达兵报告有“友机”在飞近。舰队笨重地掉头迎风。帕格的监视哨报告,西方低空中出现一些小黑点,它们逐渐变成轰隆隆地越过屏护舰队朝航空母舰飞去的飞机。舰身隐没在西方远处的“约克敦号”上也有飞机在甲板上降落。飞机零零落落地进入帕格那双筒望远镜的视野,他打定主意,即使没有一架sbd型飞过他头上时把机翼摇晃一下,也决不担心。华伦可能跟别人一样碰到燃料耗尽的问题,不得不降落在海面上。不过当俯冲轰炸机在“企业号”上降落时,他还是一架架地计着数。出发时是三十二架。回来了十架十一架十二架接着好一阵子过去了,还是没有;反正他觉得是好一阵子。只见飞机一架接一架地不断在“大黄蜂号”上降落:“企业号”上也有几架,可是再没有俯冲轰炸机了
“右舷舰首外有架无畏式在飞来,上校!”从舰桥另一侧传来一声舵手的叫喊。帕格急步穿过驾驶室。飞机摇晃了一下上有白色五角星的机翼,机声隆隆地掠过前甲板上空,掉头朝“企业号”飞去,戴风镜的驾驶员挥着一条长臂。维克多。亨利一直脸朝着海,看这架飞机飞近航空母舰,准备降落。他不想伸手去擦润湿的眼睛。舰桥上没人走近他。这样过了几分钟。
副舰长从驾驶室内叫道:“‘约克敦号’报告,雷达屏上出现不少来路不明的飞机,上校。方位二七五,距离四十。来袭的速度每小时两百海里。”
帕格好歹开口了“好吧。进入战备状态。”
“企业号”上,负责降落的军官咧着嘴拿信号板在喉头横划了一下。华伦的机轮嘻嘻嘻地在甲板上震响。阻拦装置钩住轮子,一股阻力使他朝前猛冲,胸膛贴紧在安全带上,他高兴得心花怒放。到家啦!飞机朝前直冲过放倒在甲板上的挡板,他关掉引擎,拿了航空图板跳下机来,看见他的报务员科尼特也跳到甲板上,就啪的打了一下他的背脊。地勤人员马上把飞机推向升降机。
“好啊,我们成功了,”华伦大叫,想把声音压倒另一架正斜着机身降落的轰炸机隆隆的引擎声。猛地响起战斗警报,把他的声音淹没了。水兵们让开了砰砰地降落在飞行甲板上的无畏式飞机(是6一s—9号,彼特。戈夫的,真谢天谢地!),川流不息地奔向各个战斗岗位。钟当当地响起来,高音喇叭吼叫着:“战斗机准备起飞。”
科尼特一路小跑地走了。华伦跳进就近的高炮炮位。头戴钢盔的炮手们吃惊地转眼望着这位掉在他们中间的飞行员,一个电话通讯兵朝西方地平线上那灰色的平顶山般的东西挥挥手。“射击指挥部报告有批敌机袭击‘约克敦号’,上尉。”
“对,他们首先对付它。不管怎样,还是提高警惕好。”
“真他妈的千真万确,”钢盔上印着炮长字样的那水兵说。“长官,”他露出一口白牙补上一声,大家都笑起来。
华伦得意扬扬,心想这些美国小伙子长得多出色,天气好得出奇,世间再没比作战更强的事啦。而这次乘着受了伤的飞机,油表的指针停在零字上,凯旋归来,就象拿了一百万块钱重新开始生活一样。战斗机继续在起飞。华伦和炮手们把手指塞住了耳朵,紧盯着“约克敦号”这时飞机一架又一架呼啸着从甲板上飞出。遥远的灰色舰影上腾起一股烟柱时,飞机还在起飞。“妈的,他们投中了它,”炮长伤心地说。
“没准儿他们的护航舰在放烟幕哪,”另一个水兵说。
“这哪是烟幕,笨蛋,”炮长说。“地地道道的挨了炸弹,井且——我的老天爷!”他发狂似的把高炮瞄准阳光明媚的天空中一簇小黑点。“一帮兔崽子来啦。径直朝我们飞来啦。”
“全体炮手,注意。”高音喇叭里声调很迫切。“从左舷后部方向飞来的飞机不是,再说一遍,不是敌机,是友机。停止射击。它们是‘约克敦号’上返航的飞机,油不够了,要求紧急降落。‘约克敦号’被击中了。再说一遍,停止射击。行动起来,准备飞机降落。”
飞机地勤人员在甲板上东奔西跑,救生衣下边露出红、黄和绿色的针织套衫的边缘。华伦从高炮炮位上跳出来,冒着风在甲板上飞奔,下到舱里。他朝鱼雷轰炸机中队待命室望了一眼,变得平静起来。电传打字机在哒哒地响,没人看的屏幕上字迹在移动:约克敦号报告中了三颗炸弹下舱受重创空无一人的皮靠椅周围搁着一些十五子游戏盘、纸牌、有半裸体女人相片的画报和体育杂志。堆满压熄了好久的雪茄头和香烟蒂的烟灰缸发出一股强烈的气味。天哪,林赛的中队准是碰上霉运啦!不过,也有可能他们正在别的地方,从军官室或是舰上的医务处,这是指已经回来的人。
他自己那中队的待命室,虽然远远不能说挤满了人,却是一片生气,人声嘈杂。这里的十个飞行员中有两个是后备人员,当初没起飞。这么说,十八人中至今回来了八个。只有八个啊!他们又谈又笑,一手握着咖啡杯或者三明治,另一只手比划着飞机翻飞的动作。上面甲板上“约克敦号”上的飞机在砰砰地降落,引擎轰轰地响,而电传打字机又哒哒地发来一条关于损伤情况的报告。“约克敦号”在燃烧,在海里动不了啦;抢救人员开始控制了火势,但“企业号”还得把它的侦察机也收留下来。
华伦对听取汇报的军官谈了自己的作战经过,用粉笔在黑板上画出自己俯冲的动作,这时候,喜洋洋的驾驶员们谈个不停——谁击中了目标啦,谁没击中啦,谁挨到零式飞机的袭击啦。谁被人看见起火焚烧或掉在海里啦,谁可能在归航途中迫降啦。关于华伦投中的那一颗炸弹没一点争议那是千真万确、效果惊人而确凿可靠的。其他情况却是莫衷一是,连一共看到多少航空母舰也不肯定——五艘,两艘,三艘,四艘,根本没一致的意见;在这一点上不能肯定,投中多少炸弹不能肯定,甚至连差一点命中的炸弹的数目也不能肯定,有些不同意见都近似争吵了。
中队长打电话叫华伦到飞行作战部去,他就匆匆赶到那又黑又低的人头挤挤的标图室去,那里扩音器在哇哇叫。加拉赫和一位“约克敦号”上流亡来的上尉正凑在一起商议,周围是散发着臭氧、闪烁着绿光的雷达显示器,以及上面还留着用橘红色油彩笔标出日方来袭击的路线的大型有机玻璃罗经卡。麦克拉斯基负伤回来了,加拉赫说,所以要由他率领大队去袭击那第四条航空母舰。侦察机已经出去精确地测定它的位置。他的中队副失踪了,所以排下来就轮到华伦了。华伦得立刻从第六轰炸机中队和第六侦察机中队生还的驾驶员以及“约克敦号”上的飞行员中凑齐一个轰炸机中队。在华伦看来,在这光辉的日子里被一下子提升为中队指挥官,也是挺正常的事。加拉赫被迈尔斯。布朗宁来电话叫走了。华伦和“约克敦号”上的中队长一起草拟了一份进攻方案,这位中队长是个板着脸的南方人,他恨不得马上对那条使他的航空母舰失去战斗力的日方航空母舰进行反击。
回到第六侦察机中队待命室,华伦把“企业号”上的无畏式飞机的飞行员和“约克敦号”上的流亡人员召集在一起。双手叉着腰站在黑板前,他交代了新的命令,干脆地警告第六轰炸机中队和第六侦察机中队的人员,不许再为了早晨出击时命中不命中的问题争个不休。“这是给大家的又一次出击机会,”他说。“我们要不象好弟兄般合伙儿干才活该倒霉,所以把你们的好斗劲儿去对付日本鬼子吧。”
会议开得一帆风顺。第六轰炸机中队的飞行员和“约克敦号”上的生客一开始就接受华伦的指挥。飞行员和他们的临时队长很快就规定了谁做谁的僚和各小队在飞行中的位置。他听他们谈着,意识到他们正在组成一个临时凑合的可以运转的中队。华伦忘记了疲劳。他几乎忘记了还有些驾驶员没返航。有件事他甚至比飞行更爱好,那就是任何领导工作。自从在海军学院带过大队以来,他还没担任过指挥官。
消息传来“约克敦号”扑灭了火,恢复了舰队一般的速度后,又挨到了一次空袭,中了鱼雷,在熊熊燃烧,朝一边倾倒,说不定不得不离弃,但即使这消息他也受得了。最主要的是那第四条航空母舰已被发现,战斗已经打响。华伦迷迷糊糊地象在做梦,对他这匆忙地组成的中队作了最后指示,就跨进一架sbd-2型飞机的座舱,后座上照例是科尼特。一阵晕眩、麻木而愉快的感觉充满了华伦的心灵。他仿佛驾驶着一支只能飞几小时的火箭,神情紧张,浑身是劲,保持着警觉,毫不畏惧,心情愉快。伟大的事件正在他周围发生,但他必须明确而简单地履行自己的职责:驾驶这架飞机,率领这个中队,找到那条航空母舰,把一颗炸弹投中目标。
华伦起飞时,几乎全忘了自己正在飞向前途未卜的未来;他带着苦笑,心想这有点儿象跟一个女人第二次相好。不需要等待鱼雷轰炸机或战斗机来一起出击。战斗机得留在后边保卫“企业号”和冒着烟的“约克敦号”;鱼雷轰炸机呢,都已经报销了。据说“大黄蜂号”上有个俯冲轰炸机中队将参加一起进攻;但是加拉赫发现“大黄蜂号”上毫无起飞的动静,就决定出发,率领大队西去。这次没干扰的飞行径直朝着太阳,越过万里无云的蓝色海洋。一小时后,日本航空母舰在地平线上出现了,就在正前方预测到的方位上,周围密集着一圈护航舰只。南方远处,一片耀眼的下午阳光里,其他三条被击毁而在闷烧的航空母舰的躯壳依旧排成一条直线浮在水面,怪模怪样地有的东倒,有的西歪,象丢在斗牛场外被屠杀了的公牛。加拉赫绕着这第四条航空母舰来个大转弯,这样可背着落日的光辉发动进攻。华伦心想,这回燃料很充足,攻击的目标只有一条航空母舰,他大可不必象早上那样胡乱地俯冲袭击,而是尽量按照操练时的规章行事。
海面上闪烁着点点高射炮火,象一片满是萤火虫的草坪。空中一片爆烈的黑烟。零式飞机成群地升空迎击他们。这回情况可不同!航空母舰激起一道又宽又白的弯弯的尾迹,叫人迷惑地朝一侧高速急转弯,舰身斜得好厉害。中队是新凑成的,这会儿显原形啦:俯冲得参差不齐。华伦看到一枚枚炸弹溅起水柱。轮到他自已来俯冲了。只听得科尼特的机枪哒哒哒地连射,棕绿两色的零式飞机院直上升,再象捉小鸡的老鹰般猛扎下来,吐出一串串红色曳光弹,弹片哒哒地打在机翼上,声音怪响的,还有这条航空母舰可恶地弯弯曲曲前进,他想法把这些分散他注意力的事抛在脑后。他朝下冲了几千英尺,耳朵感到压痛,冒着冷汗,好歹把瞄准镜对准这条军舰;可是这架没有驾驶过的飞机摇晃不定,使这航空母舰常常滑出瞄准镜的视野。他决定投弹了。一转眼就后悔了。他的手顺从他的意志,扳机一投下炸弹,他就知道不会投中。等他感到胃直朝下沉,腰部发痛,抬起机首爬升时,他回头一看,只见那母舰前面海上腾起一个白色水柱。可是就在海水溅上翘起的舰首时,后甲板上冒出一大团烈火,象朵惊人的红黄两色的花朵,接着前甲板上也是一声爆炸,烟雾直冒,整个升降机从甲板上飞起,砰地朝后掉在岛状上层建筑上,吐着火焰,碎片四迸。原来别人投中了,谢天谢地。又击伤了一条航空母舰。
华伦穿过一团团黑烟,贴着海面躲避高射炮火,高炮的弹片激荡着冒着白沫的蓝色海浪,他加大油门径直穿过两艘闪着黄色火光的大军舰——他想,是一条战列舰和一条巡洋舰吧——朝辽阔的海面开足马力猛冲。尽管高射炮火密集如雨,零式飞机活跃非凡,但是等到这些四散的飞机会合在一起由加拉赫统带着组成队形时,说也奇怪,华伦一数竟只少了三架。在他们背后,航空母舰上的滚滚浓烟被舰内窜动的火舌和低垂的落日映照得通红。无线电对讲机中扬扬得意的通话说明肯定中了四颗炸弹,也许五颗哪。这才象是他心目中的战斗:冒了风险,损失了一些飞机,可是阵势没打乱,胜利返航。这实在跟空袭一座岛屿差不了多少。相形之下,早晨那次出击可搞得一团糟,拙劣透了。当然啦,多亏第一次空袭烧毁了大部分日方的空中力量,这第四条母舰才会被这么轻而易举地击毁。只见那些姗姗来迟的“大黄蜂号”上的俯冲轰炸机,在红彤彤的夕照中在高空中朝反方向飞去,迟了半个小时,这才使人想起早上那搞糟的玩意儿。
华伦在一大片护航舰中找出“诺思安普敦号”照例在飞越它时摇晃一下机翼。他在落日余辉中把机轮降在舰上时,觉得浑身上下筋疲力尽。他敷衍了事地作了汇报,眼睛都快张不开来,就跌跌绊绊地走进自己的舱房。他倒在铺上,心想准会马上睡去。哪知尽管累得浑身疼痛,却还是睡不着,只顾呆望着副中队长那整洁的铺位。他们是同舱的伙伴,但说不上是亲密朋友。毯子上搁着半包骆驼牌香烟。舱壁上挂着一张他的女朋友带着笑容的照片,她叫洛伊斯,一位海军世家的姑娘。那个矮个儿、黑头发、面有菜色的弗吉尼亚州弗朗特罗亚尔人,肯。特纳死去了。他永远不能去经营他父亲在赫里福德的农场了;那么会不会他还活着,就在那边某处地方的一个救生筏上呢?华伦拚命闭上眼睛,只见黄色的甲板正朝他迎上前来,飞机砰砰地爆裂,进出五色缤纷的火焰。
“去他妈的,”他出声地说,就到加拉赫的舱房去,有些不眠的驾驶员在那里讨论明天会出什么事;最要紧的是,怎样分派侦察和攻击的任务。明摆着这整整一夜要全速追击;拂晓出去侦察,日出时分起飞出击。不能给日寇以喘息的机会。没有了空中掩护,他们的战列舰和巡洋舰就跟“威尔士亲王号”和“击退号”一般脆弱。这是个歼灭日方舰队的大好战机,因此俯冲轰炸机在明天有的是搜索任务。人们谈着这件事,还谈到摧毁了四艘航空母舰所感到的欢乐。没人见到它们下沉,所以把它们送到海底或许也在第二天的工作范围之内。但是加拉赫认为,驱逐舰会放鱼雷去干这工作的。
飞行员在舱房里出出进进“约克敦号”上的飞行员和第六轰炸机中队的驾驶员前来看望华伦那中队生还的人员。过了一会儿,有人提议上军官餐室去吃冷肉,喝咖啡,大家就兴高采烈地开步前去。华伦退出了,回到铺上就睡着了。他醒来时,迷迷糊糊地想该是第二天早上了吧,因为他感到精神焕发,睡足了;但夜光表面上指着十点四十五分。原来他打了个盹儿,半小时也不到。
这样可不行,他想。他洗了个淋浴,穿上军服和防风外衣,就走上甲板去。一轮明月,星光暗淡。华伦想起,二十四小时前他曾纳闷过,究竟能不能活下去再看到星星。好啊,星星就在上空,他呢,还在这儿。他在凉快的微风中在飞行甲板上踱步,心里展开了长长一系列对前途的展望。这次战役在他生命中划下一道分界线——真是地道的“中途”啊!他曾是个爱恶作剧的捣蛋鬼,但又是个杰出的学员,杰出的工兵,杰出的舱面军官;他还晋升到佩带金翼徽章的地位。他的为人实在是效法他父亲的,只是在有些方面他乐意背离他爹那古板的思想和拘谨的作风。但在过去那二十四小时内,他把这一切全抛在脑后了。
飞行这一行真是了不起,再这样打上几仗,就能使他饱享荣誉,大获成就。在和平时期,海军这一行是处在不利条件下的苦差使,油水不大,路子狭窄。他爸爸浪费了他的一辈子光阴和出色的才能,浪费得真不少啊。在五分钟的作战中,他,华伦,对国家的贡献比维克多。亨利在整个海军生涯中所取得的成就更大。他并不是瞧不起自己的父亲——这是万万不可以的,他认为他父亲比大多数人都优秀——但华伦为他感到惋惜。这榜样过时了。他的岳父是个更好的榜样。艾克。拉古秋在一个金钱和政治的现实世界中活动。相比之下,海军象一颗在严峻的太空中旋转的怪诞的小行星。它为某种目的服务,但它无非是真正大权在握的人手里的工具而已。
这些想法在华伦疲乏的头脑中闪现时,清新的晨风、有节奏的步伐,使他感到轻松自在。战斗尚未结束,还完全需要依靠他的精力和运气去进行。这他明白,但挨过了这最危险的一天,星星依旧照耀在他身上。他站住了伸伸懒腰,打个哈欠,这才留意到北斗七星和北极星清清楚楚地挂在左舷上空,而在舰尾的正后方,一轮黄澄澄的月亮正在下沉。
全能的上帝啊,这支特混舰队正在朝东行驶。斯普鲁恩斯少将撤下吃了败仗的敌人撤退啦!
这一发现使华伦大吃一惊,以往他从来没这样吃惊过。这违反了岩石和暗礁中庄重地阐明的海军第一条法则:决不从可能发生的战斗中后撤,要始终寻找战机;它也违反了一条战争的基本准则,不给已战败的敌人以任何喘息机会。难道接到了什么关于庞大的日本增援舰队——六条航空母舰什么的——在进逼中途岛的最新消息吗?
他匆匆赶下甲板到待命室,发现只有彼特。戈夫一个人,正忧郁地靠在一把靠背朝后倒的椅子上,抽着玉米穗轴烟斗,直勾勾地望着没有字的电传打字机屏幕。“大伙儿在哪里,彼特?”
“哦,我看还在餐室里大嚼吧。”
“有什么消息吗?”
少尉双眼朦胧,面带慍色,对他望了一眼。“消息?只知道我们遇到了一位胆小如鼠的将军。你可知道我们在撤吗?”
“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谁知道呀?司令室里闹翻天啦。你去听听餐室里在谈些什么。他们说,为了这件事,斯普鲁恩斯可能受到军法审判。”
“他凭什么理由呀?他一定有他的道理的。”
“嘿,这小于就是没种打仗哪,华伦,”少尉说,气得脸都红了。“今儿个参谋人员差一点没法使他叫飞机起飞。正是这么回事。他老是拖拖拉拉、磨磨蹭蹭地拿不定主意。要是没有布朗宁上校,我们永远不会从甲板上起飞去发动那第一次进攻。日本人就会打垮我们,而不是倒过来。天,但愿海尔赛没害上那种怪病睡倒多好啊!”“我们要上哪儿?关于这个,有什么风声?”
“我可说不准。依我看,一到早上我们会把航向又掉回来,为了在拂晓可以给中途岛提供空中掩护。到那时候,不用说,这帮黄脸儿的鬼子会在回日本的半途中啦。”
华伦打了个哈欠,从堆满食物的盘子里取了一块三明治,在戈夫身边的椅子上懒洋洋地坐下来。他感到失望,但也隐隐约约地觉得宽慰。“哦,我们反正炸毁了那些航空母舰。没准儿他打算赢了钱就歇手吧。这样打扑克可不赖。”
“华伦,他把我们歼灭日本舰队的机会给吹了。”
华伦很疲乏,不想跟这小伙子多费唇舌。“听着,也许人家还想在明天拿下中途岛。这样又将是个忙碌的日子。抓紧时间睡一会儿的好。”
“华伦,把那颗炸弹投中目标,你当时究竟有什么感觉?”彼特。戈夫摸摸浓胡子,带着稚气,咧嘴笑笑。“我两次都没投中,差得远哪。”
“哦,感到多舒畅啊。舒畅极了。什么都比不上它。”华伦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可是,彼特,我跟你说呀。在返航的长途中,我不禁想起那么许多日本鬼子给活活烧死,身体飞散开来,那些飞机象爆竹般飞上天空,那条呱呱叫的军舰毁个干净,把人们全都火烤水淹。接着我想起,在这混帐的海军里,我们拿了钱就是干些莫名其妙的名堂哪。”
天亮时阴云密布。没布置拂晓搜索,所以看夹白天也不会出击。日出时分,特混舰队以每小时十五海里的航速安稳地冲破铁灰色的浪涛前进。没下达任何升空作战的命令。机库甲板上还是震响着通宵机修工作的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和人员的尖叫声。待命室里一片消沉的气氛。憋着一肚子气的飞行员三点钟就吃了早饭,等啊等啊,等着会发生什么情况。十点钟,太阳破云而出、还是没有命令下来。没有警报。除了掉头迎风去弹射飞机和回收上空的战斗巡逻机以外,就象和平时期的航行一个样。牢骚越来越多,说什么少将把日本人放跑了。
同时,电传打字机上哒哒哒地传来互相冲突的消息。
中途岛上的侦察机找到了那第四条航空母舰,正冒着烟,但没沉掉,仍在行进中。
不,那实在是第五条航空母舰,被陆军的b-17型轰炸机击中的。
不,那第四条航空母舰失踪了。
不,日本舰队分成了两支,一支朝日本西行,另一支带着一条冒烟的航空母舰正朝西北方向撤退。
报来的方位在海图上一会儿在东,一会儿在西,叫人摸不着头脑。驾驶员中间传布着一种看法:过了那光辉灿烂的第一天“上面”出了什么非常非常糟糕的乱于。
实际的情况是,斯普鲁恩斯少将和海尔赛的参谋人员之间正在争论。
在参谋人员心目中,雷蒙德。斯普鲁恩斯仍然是一位屏护舰队战术指挥官,他凭着侥幸才被推上指挥这场战役的地位,而这一仗原该由海尔赛来打的。老总曾叫他们相信斯普鲁恩斯才华出众,但这次夜撤使他们的信心大为动摇。面临着实战的考验,他似乎要错过一场历史性的大捷了。
至于斯普鲁恩斯,他也对他们失去了信心。他原以为他们能以经验丰富的技能来执行作战计划,但实际上这还是他们打的第一个战役。海尔赛中将迄今只指挥过一些对那些环礁打了就跑的突袭。拖拖拉拉的第一次起飞、对敌人行动的错误估计、关于选择点的计算错误,都是叫人泄气的失着。重创四条敌方的航空母舰(因为斯普鲁恩斯尚未接到沉没的可靠消息)是个大战果;但是由于耗尽燃料而迫降的美国飞机比敌人击落的还多。三个鱼雷轰炸机中队没护航就投入了战斗。“大黄蜂号”上的飞行员,除了那自取灭亡的第八鱼雷轰炸机中队的以外,全部没赶卜战斗。这是糟糕的玩意儿。后来,在第二次出击中,参谋人员竟然——真叫人难信——忘了把进攻令通知那不幸的“大黄蜂号”因此他们起飞得迟,白飞一趟。
参谋人员对上一夜的后撤还是耿耿于怀,这会儿要求全速追击敌人,立刻命令搜索和攻击的机群起飞,不管天空是否多云。但是斯普鲁恩斯要得悉日本人驶出了能够空袭中途岛的航程的范围,才肯让中途岛没有空中护卫;而且他要保留现存的飞机和飞行员,等掌握了敌人到底在哪里的确实情报,才发动直接的袭击。这就是旗舰司令室里的僵局。待命室里那些坐立不安的飞行员,由于事关自己的生命,很准确地猜出了“上面”有些情况非常糟糕。
一点以后,命令终于下达。舰队航速将提高到每小时二十五海里。各中队将追击那支据说带着一条“冒着烟的航空母舰”撤退的日方舰队。无畏式飞机将循着模糊的踪迹出发,多方进行搜索,发现什么就打击,要在断黑前赶回来,因为他们没训练过夜间降落。驾驶员们听了不禁面面相觑,他们按照命令在航空地图上标绘着。静寂得异乎寻常。
华伦。亨利被叫到欧尔。加拉赫的睡舱去。韦德。麦克拉斯基脸色惨白,神情疲惫,坐在加拉赫的扶手椅上,卡其上装在身上扎绷带的地方鼓了起来。加拉赫咬着一支熄了火的雪茄,把门关上。“来得及把新的进攻方案标绘好吗,华伦?”
“行,长官。”
“你觉得怎么样?”
“这是个请大家去游水的方案。”
韦德。麦克拉斯基满面愁容,皱纹密布,他插嘴说:“你认识斯普鲁恩斯,是不?”
“我父亲认识,长官。”
“这就行了。”麦克拉斯基吃力地站起来。“我们找指挥官谈谈去。”
“企业号”的舰长坐在书桌边等待着他们,那是间大办公室,阳光从开着的舷窗外泻进来。麦克拉斯基爽快地把问题摆出来,请他跟布朗宁去说情,必要的话跟斯普鲁恩斯去说情。舰长紧盯着他,慢腾腾地点头,手指闲着,把一根粗橡皮筋一拉一放。他介于飞行员和将军的参谋之间,处境并不令人羡慕。“哦,好吧,韦德,”他说,想叹一口气,结果只呻吟了一声。“我假定你们是会用两脚规,会做加法的。说不定参谋中倒有人不会呢。我们上去,到旗舰掩蔽部去吧。”
迈尔斯。布朗宁上校高踞在海尔赛心爱的那个圆凳上,正在察看一幅标明进攻方案的大海图。海尔赛离舰以来,这位参谋长还是第一回感到愉快。少将等着中途岛上的搜索机发来发现敌人的确切情报,把行动一拖再拖。末了,布朗宁恼火了,指出太阳可不等人的;如果他们不马上起飞,整整一个战斗日将白白过去,没采取一点进攻的行动;这一来也许要不了多久就得到珍珠港去作交代,更不必提华盛顿啦。
斯普鲁恩斯若无其事地认输了,好象存心让所有人员多一点自由行动的余地似的。“很好,上校。制订一份进攻方案,立即执行吧。”
结果搞出了这张海图。它是由参谋们匆匆地凑合成的,用蓝色和橙红色的墨水绘制得很漂亮,按照这个方案,需要在仍可能发现日寇的那片越来越远、越宽的三角形海域来一次大规模扫荡。当然啦,这区域随着一小时一小时的流逝,正象扇形似的越变越大。但愿斯普鲁恩斯早一点听取大家的意见才好哪!然而弟兄们还可能逮住日本人呢。斯普鲁恩斯少将站在外边平台上,胳膊肘搁在舷墙上,观看一架架飞机被放在指定的地点,准备起飞。总算还好,此人被人制服后倒并不怨恨别人。斯普鲁恩斯尽管沉默寡言,甚至比海尔赛更固执,但他一旦让了步,却并不怀恨在心。布朗宁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铁扶梯上噎噎噎一阵脚步声,接着这三名飞行员由舰长率领着走进掩蔽部。麦克拉斯基直截了当地对迈尔斯。布朗宁说,这个进攻方案会叫“企业号”上现有的每架俯冲轰炸机都掉在海里。即使只带五百磅重的炸弹,距离、时间和燃料等因素也都配合不起来,然而方案上要求带一干磅重的炸弹。关于作战中的汽油消耗量,也没留下余地。舰长委婉地提议,是否请参谋们把方案复核一下。
布朗宁反驳说,根本没什么可复核的。方案就是一道命令。叫飞行员们注意节约用油,导航别出乱子,就不会掉在海里。麦克拉斯基也扯高了嗓门来回敬,宣称即使要受军法审判,他也不愿凭这些命令带他的大队出发。双方都大叫大嚷起来。
斯普鲁恩斯少将踱进室来,问到底是怎么回事。首先是布朗宁,接着麦克拉斯基气冲冲地摆了自己的看法。斯普鲁恩斯瞟了一眼航海时计,在扶手椅上坐下,搔搔没刮胡子的脸。在战斗期间不刮胡子,是海尔赛参谋人员的习惯,而他也照着办,尽管跟他那浆硬而一无污点的卡其军服以及闪闪发亮的黑皮鞋一比,这夹白的棕色胡子茬儿看来确实很是古怪。
“亨利上尉,你已经接到了命令!”斯普鲁恩斯突然声色俱厉地对华伦用刺耳的声音这么说,使他们都吃了一惊。“这份鲁莽劲儿,究竟算什么呀?你操什么心呢?难道你以为参谋人员不是万分慎重地制订这个方案的吗?”
面对斯普鲁恩斯这冷冰冰、阴沉沉的盯视,华伦声音发抖地开口说:“少将,参谋可不上天啊。”
“这种回答是目无领导!你父亲处在你的地位,不是会二话不说就执行命令的吗?不是会跨上飞机,按照吩咐去做吗?”
“对,将军,他会这样做。不过,如果去问他的意见——就象你问我那样,长官——他会说,你再也见不到你手下的任何飞机啦。因为事情就是这样。”
斯普鲁恩斯噘起一张线条分明的阔嘴,庄重的大眼睛朝其他人膘了一下,摸摸下巴,然后双手交叉搁在脑后。“好吧,”他转身对韦德。麦克拉斯基说“我依你的驾驶员们的意见办。”
“什么!”布朗宁陡地叫了一声,象一个人被扎了一刀时的惨叫。他把军帽啪地扔在甲板上,脸涨得通红,噔噔噔地走出旗舰掩蔽部,只听见砰砰的快速脚步声一路下了铁梯。军帽滚到斯普鲁恩斯脚边,他把它捡起来,搁在椅子扶手上,安详地说:“把作战军官叫来,韦德。”
下午三点,俯冲轰炸机各中队终于根据一个修正方案在越来越阴沉的天色中离开“企业号”和“大黄蜂号”在大范围的搜索中,他们只看见朵朵白云和大片灰色的海水。在火烧般红的夕照中返航,他们碰上孤零零的一艘日本驱逐舰,就朝它直扑。敌舰在下雹子般的弹雨中东躲西转,高射炮吐出红色曳光弹,甚至打下了一架飞机,最后天黑了,大队长不得不放它没受损伤地过去。这些无畏式飞机凭着y-e返航讯号,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轰隆隆地飞回去,华伦不禁寻思,他们到底怎样回舰降落呢?他还感到着恼,因为自己把炸弹投得离这艘驱逐舰很远,并且整个中队也竟然一颗没投中。
“企业号”上,布朗宁想通了,平息了怒火,恢复了职业军人的冷静心情,回进掩蔽部。斯普鲁恩斯对他的态度跟平时一般和气。夜色降临时,麦克拉斯基报告搜索大队正在返航中,斯普鲁恩斯象海尔赛那样踱起步来,这还是这场战役中第一回。两人在朦胧的暮色中踱来踱去,布朗宁终于脱口而出地说:“将军,我们不能不开灯啊。”
斯普鲁恩斯那模糊的身影停住不动了。“碰上潜艇怎么办?”
“长官,我们外围有屏护舰队。如果有条该死的潜艇钻了进来。那是太不幸了。小伙子们可得降落啊。”
“谢谢你,布朗宁上校。我同意。立刻开灯。”
在此后的年月里,雷蒙德。斯普鲁恩斯难得对他战时的所作所为发表明确的声明,其中有一次他说,战争中他只有一次感到担心,那就是飞机从中途岛外围在黑夜中归来的时候。
因此,使华伦又惊奇又宽慰的是,前面远方漆黑的海面上竟陡地亮起一片白光。几艘航空母舰显现出来,象制作精美的小模型。作战军官通过无线电发来有关紧急降落的指示。驾驶员们小心翼翼、心情紧张地开始有生以来第一次在航空母舰上作夜间降落。耀眼的探照灯光使这看来好象马戏班的特技表演。华伦觉得奇怪,原来竟这么轻而易举。他砰地降落下来,在灯光里钩住第二道阻拦索,就象在中午太阳光里一样;他然后匆匆赶到负责降落的军官的控制台上,观看其他飞机回舰。等未一架轰炸机一降落——只有一架掉在海里,机上人员被护卫驱逐舰顺利地搭救起来——灯光马上熄灭了。
舰只、飞机都看不见了。黑夜中的天空刷地出现在眼前。
“你怎么说?”华伦对那负责降落的军官说。“瞧这些星星。”
“诺思安普敦号”没点灯的舰桥上,维克多。亨利高高兴兴地吩咐副舰长解除战备状态。这次惊人的突然开灯,迫使这条巡洋舰立刻进入对潜艇的战备状态,另一方面也使他心上放下一块石头。帕格心想,那架不幸失事的飞机不会就是华伦的那一架。他还意识到,这次蔚为壮观的夜间回收飞机的行动实在就是本战役的结局了。也许还要花一两天工夫来肃清掉队的残敌,可是日本舰队已经走了,斯普鲁恩斯不会尾随他们去追踪好一程路的。护航的驱逐舰的燃料快耗尽了,他可不能把它们撇在这一带海域里。帕格非常钦佩而也有点泄气地注视着斯普鲁恩斯的战略调动步骤。第一夜的后撤,以及谨慎追击战术,确保了对日本强敌的巨大胜利。他把他们狠揍狠打了一顿,自己却没赔上老本。
如今在星光下,帕格。亨利站在舰桥外面的平台一端,又忍不住思念起华伦来。这两天来的守望使他老了;他从自己的精神状态、从自己呼吸的本身中感觉到这一点。在那使他担惊受怕的头天早上,他心里不断地闪现着圣经上的有一节文字,好久以前对一家人念圣经时,这一节曾使他一度悲不自胜。每天早晨,家中的一员要轮流读一章,而关于大卫和押沙龙之间最后的一战正轮到他念。
“我儿押沙龙啊,我儿,我儿押沙龙啊!我恨不得替你死,押沙龙啊,我儿,我儿。”
当着三个孩于那明亮而严肃的眼光,他念到这一节时声音哽住了,就啪地合上书本,慌忙走出屋去。上一天早晨,他心头涌起一股痛苦难熬的父爱,这些词句在他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响起,象一支折磨人的老歌。等到一看见华伦那架无畏式飞机刷地飞过前甲板,它象一张突然被击破的唱片,倏地停了。自此以后,帕格把他这身处险境的儿子抛在脑后,几乎就象他有意忘掉他那不贞的妻子,免得勾起伤心的回忆一样。他甚至坚决不再去看“企业号”上飞机调动的情况。华伦昨天第二次飞过,使他很安心。然而帕格明白,要直等到他跟他儿子在珍珠港重聚一堂,才能松一口气。他没法绝对有把握地说华伦还活着,看来也没法去打听。但是反正最大的危机已经过去,如今只有等待了。
这两天来,维克多。亨利指挥着一条大型战舰,一炮未发、一事无成地驶来驶去,他儿子呢,可以说就当着他的面在冒着最大的风险打仗。他心想,他怕再也不可能忍受比这两天更揪心的日子了。
旗舰掩蔽部中,气氛平息下来了。当斯普鲁恩斯规定夜间追击的速度仅为每小时十五海里时,大家都没意见。他和参谋长如今彼此了解啦。布朗宁主张全然不顾燃料消耗多少,拚命追击;由油轮跟在后边,以防万一燃料告尽。斯普鲁恩斯则要节约用油,免得万一作战拖延时日,没机会加油。他们两人到底谁对,如今要由上级和历史来作裁决了。
第二天一早,尼米兹拍来急电,给迈尔斯。布朗宁先尝到了一点甜头,因为太平洋舰队总司令同意他的意见。他连忙亲自把电报送给斯普鲁恩斯,只见他正趁天未破晓在舱房里煮咖啡。尼米兹在电文中说,第八鱼雷轰炸机中队唯一生还的人员已被搭救,他证实了三条日本航空母舰都受了重创。因此进逼敌人而加以打击的时机成熟了。他们俩都熟悉最高指挥部发下的电文中含蓄的语言。这是老实不客气地责备他们小心得过分了,并且警告他们,如果放走了已受重创的敌人。该负全责。关于那位驾驶员获救的消息,不过是铺填而已。
不动声色地签了这张薄薄的电文纸,斯普鲁恩斯问道:“关于这个你采取了什么行动?”
“拂晓搜索随时可以出发,将军。‘大黄蜂号’上的轰炸机装好一千磅的炸弹,作好准备,只等和敌人一接触就出击。”
“好极了。‘斯普鲁恩斯是难得这样说的。”吩咐巡洋舰上的水上飞机一发现敌人就穷追不舍,上校,别放他们跑掉。“
华伦亲自参加拂晓搜索。尽管很疲劳,但飞行还是比呆在待命室里发愁来得愉快。在星光里起飞,在黎明和日出时分作长程飞行,使他好象从紧张中喘过气来,舒坦多了。他什么也没找到,但他听到彼特。戈夫从南部搜索区用无线电发来一篇激动的长报告。显然有两条大型战舰,不是巡洋舰就是战列舰,在黑夜中相撞。它们由驱逐舰护卫着,正慢腾腾地行驶着,周围是一大片浮着油迹的水面,其中一艘的头部看来被撞破了。可怜的彼特,飞到了两条庞大的操纵失灵的破船上空,却没带一颗炸弹!这将是让“大黄蜂号”上的轰炸机提高它们那可怜巴巴的战绩的大好机会。在归途中飞近屏护舰队时,他再度下降,飞越“诺思安普敦号”看见他父亲在舰桥上若无其事地挥手打招呼。“大黄蜂号”上的轰炸机早起飞了。
“企业号”的待命室里,飞行员们贪婪地听着扩音器里源源不绝地传出的驾驶员之间在无线电中相互打趣或偶尔说的粗话,这时“大黄蜂号”上的飞机找到了那两条破船,用半吨重的炸弹予以重创。等这次空袭结束,巡洋舰上的巡逻机报告说两艘军舰都被打得稀巴烂,在焚烧,但仍在极慢极慢地行进。电传打字机在胜利的光辉中变得调皮起来,拼出这些字样:看来企业号还有的是投弹练习的机会看到这个,戈夫少尉发出一声怪叫,招来一阵哈哈大笑,萎靡不振地倒在椅子上,熬红了眼的驾驶员中间,有几个摇起头来。
叫阿,彼特,你大显身手的机会来啦,‘哗伦疲乏地笑笑。“这回只消看准了下蛋,十拿九稳的。”
彼特。戈夫脸容又板又白,说:“我要直掷在烟囱里。”
大伙儿离开待命室时,华伦拍拍戈夫的肩膀。“听着,彼特,收起掷在烟囱里那一套。无非是又一次轰炸任务罢了。你在这次战争中有的是机会呢。”
少尉戴上钢盔,长着红胡子的下巴额儿僵着不动,一副年青人的倔强相,使华伦强烈地想起拜伦,不禁悲从中来。“我不过是不喜欢领了军饷不干事罢了。”
“你出勤飞行就尽了本份啦。”
风向这时转了偏西。麦克拉斯基——尽管受了伤,已经又参加战斗了——熟练而迅速地带领大队出击。飞行员们尽管筋疲力尽,但华伦发现他们在编队飞行中越来越在行了。战斗本身就是所大学校,这是没问题的。
半小时飞行后,地平线上出现一层烟,说明下面就是那些打击对象。麦克拉斯基的大队里包括三架幸存的鱼雷轰炸机,但上面命令只有在没有高射炮火的情况下才能使用鱼雷。从一万英尺高空中通过双筒望远镜观看,这两条军舰已被打烂到不堪设想的地步——在一片飘动的烟雾和跳跃的火焰中,大炮歪斜了,舰桥悬挂着,鱼雷发射管和飞机弹射器奇形怪状地耷拉着。“大黄蜂号”上的飞行员曾报告说是战列舰,但在华伦眼里,它们活象一双被打坏的“诺思安普敦号”巡洋舰。两艘军舰都在稀稀拉拉地打出高炮曳光弹,还有几发炮弹爆成一团团黑烟。
“啊,这样只好不使用tbd鱼雷轰炸机啦。”麦克拉斯基的声音清晰地传来。他把对付这两条巡洋舰的任务分配给俯冲轰炸机分队,于是攻击开始了。
第一分队由加拉赫率领,公事公办地完成了任务;至少命中三颗炸弹,掀起滚滚浓烟和烈火,高射炮火也停止了。华伦正要带领自己的分队对远在下面那熊熊燃烧的残骸俯冲,回头望望彼特。戈夫,朝机外伸出一只手,在最后关头亲热地对他表示,劝告他不要激动;他然后驾轻就熟地把机首朝下,着手俯冲,从望远瞄准镜中望出去,正好是那条烧得正旺的巡洋舰。
华伦穿过零星无力的高射炮火,俯冲了约莫一千英尺,座机被击中了。他觉得机身惊人地一震,听到被炸裂的金属发出可怕的刺耳声响,看到一幕奇特的景象:自己那蓝色机翼被炸断,一个锯齿形的碎片飞走了,残余部分吐出樱桃红的火舌。他最初的反应是吃惊得目瞪口呆。他从没想到过自己会被击落,尽管明知道危机重重。眼看被宣判死刑了,他还是不相信这是真的。他的前程展开在他面前,不知还有多少年月——安排得井井有条,活生生的远大前程!然而要创造什么奇迹也只有几秒钟啦。他那受惊的头脑里回旋着这些令人目眩的念头,他徒劳地使劲扳动操纵杆,就在这时候,火焰烧遍了那断裂的机翼,他从耳机里听见科尼特惊叫了一声,可是听不明白。飞机朝一旁下坠,开始朝下旋冲,机身拚命摇晃,发动机直冒着火。蔚蓝色的海面在华伦眼前不断地旋转,在视野的四周是一圈火焰。他看见下面不远的地方就是溅着浪花的波涛。他拼命去拉开座舱罩,可是拉不开。他吩咐科尼特跳伞,没有回音。座舱里越来越热,在这高温中,他那僵硬的身体朝前紧贴在安全带上,挣扎了又挣扎,不停地挣扎。他终于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说到底,再也没办法啦。他已经尽了自己的全力,如今死的时候到啦。这对老爸爸来说将是难受的,然而爸爸会为他感到骄傲。这就是他最后的有条理的念头,关于自己的父亲。
海洋气势汹汹地涌起打着漩的、溅着浪花的大浪,朝他迎面扑来。已经全完了吗?
火焰在华伦面前跳跃,使他在世的最后几秒钟内什么也看不见。烤得他疼痛难熬。飞机砰的坠落入海,象在黑暗里猛地挨了一拳。华伦最后的感觉是又舒服又凉快的:海水冲洗着他被烤焦的脸和双手。飞机砰地爆炸开来,但是他感觉不到了,伤残的身子开始漫长而缓慢地下沉,平静地沉到茫茫大海的海底,他最后安息的地方。有几秒钟工夫,一缕黑色的轻烟标志着他掉在海面上的地点。接着,象他的生命一样,这缕轻烟被风吹散,无影无踪。
我儿押沙龙啊,我儿,我儿押沙龙啊!我恨不得替你死,押沙龙啊,我儿,我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