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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意识是如何渐渐苏醒的?
是有人狼奔豕突哭逃着叫她“妖怪”,是有些偶然趟进浑水来的小道士叫她“孽畜”,是同类临死前挣扎着咒骂她“猪狗不如,沆瀣下流”?
事后想想,世事何其讽刺,小孩子读书,启蒙读物是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她不是,她被四面八方咒骂痛恨,骂到晕头转向时自己也开始问自己: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于是开始留心,在街头巷尾听人讲鬼怪故事,有意无意向人打听道士和妖怪是不是天生对立,也会故作天真去问:“会有道士养个妖怪吗?”
对方哈哈大笑:“道士怎么会养妖怪,假的吧!”
有时候想想,如果邵琰宽不教她读书认字明理,她永远是个唯命是从不分青红皂白的孽畜妖怪,也许就没后来的那么多挣扎。
一路向东逃亡,心中的结解不开,像所有陷于困顿的人一样,寄希望于访道、求佛、甚至那些从西方来传教的神父,但他们总说一些玄妙的句子,要她自己悟。
什么万法由缘生,随缘即是福,要她逆来顺受吗?这么说,丘山做的都是对的了?
什么借问安居何处,白云深处是我家。她要有家还会亡命天涯吗?
什么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这是五行缺打吗?
又想到邵琰宽曾说若有不明白的,就去书中找寻,浩瀚书海,充栋典籍,或许能给她指路呢?于是杂七杂八,还真是看了不少,形形色色的故事,千奇百怪际遇,无人与她雷同,却也歪打正着,教她一点一滴,悟自己的道。
窦娥是真冤,她若是窦娥,一根藤绞死张驴儿,一根藤吊死逼供的太守,才不傻兮兮引颈就戮,六月飞霜血溅白练又能怎么样呢?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不过话又说回来,窦娥是个弱女子,只能任人摆布,所以绝不能弱,就是要做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妖怪,道门不敢欺她,妖界也不敢妄动。
还有岳飞,十二道金牌催命,明知道是个死还要回来,换了她不会的,人仁我仁,人义我义,你不仁不义,我就要扯块大旗打自己的江山做自己的皇帝,不受鸟人鸟气……妖怪嘛,没那么多束缚,也不怕什么欺君之罪。
……
后来到了姑苏渡头,等船过河,来一条说是渡米工的,又一条是载瓦罐的,再一条渡人已满,河道里深深浅浅,水痕交七交八,久久不散,她看着看着,忽然就想明白了。
这世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道,莫问前程,各行各道,同道为亲,道不同不相为谋,生如长河,渡船千艘,唯自渡方是真渡。
***
司藤对秦放说:“你说的没错,知道同类相食大逆不道之后,我确实也不怎么好受,事后也的确没有再做过同样的事——东逃时,我放出风声说自己又连杀三妖,那是为了让丘山怕我,他摸不清我到底有多大能耐,就不敢对我随便下手了。”
“但做都做了,我又不想一死谢罪,我还想活着,我也就原谅我自己了,当然,别人可以不原谅我,可以来找我报仇,尽管来吧,打的过我就把我的人头取走,打不过我就有多远滚多远,别在我面前讨嫌。”
“沈银灯这件事,我没什么好为难的,拿不到妖力,以半妖之身活着,不被人杀死也会像人一样老死的,从知道她是赤伞开始,我就下了决定了。我和沈银灯,谁也不是好人,她想我死,我想她死,各凭己力,愿赌服输。这就好像我们藤,为了争阳光争水分争空气,难免遮掉那些枝干羸弱的——你们人是扶老携幼帮助弱者,我们妖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大家道不同,不相为谋。”
原来如此,让她这么一说,自己先前的那些担心颇有点杞人忧天和自作多情,也许真的是道不同吧。
一时无话,风突然大起来,掀起毯子的一角,秦放低头去帮她掖,司藤看着秦放,心口微微一暖,说:“其实,你现在离开我也不会有什么大碍了。”
“你之前一旦距离我远些,容貌会发生变化,是因为我妖力太弱,不能支撑你血气如常,现在已经没关系了。”
秦放沉默了一下:“不是还有第五件事吗?我听到你问苍鸿观主的话,第五件事,是不是去找……另一个司藤的……尸骨?”
54、第章
看得出与沈银灯的妖力相融是一件颇为不易的事,司藤渐渐疲倦,不再与秦放讲话,偶尔会拉一下毯子,似乎极冷,有时又眉头皱紧,唇色苍白如纸。
普通人哪怕是输血呢,都要血型相配,她这贸贸然拿走沈银灯妖力,果然也不是即取即用这么简单,秦放帮不上什么忙,只能陪她坐着,见她捱的难受,也问了一次要不要紧,司藤含糊着说了句:“就像高烧吧,捱过就好了。”
夜色转浓,他扶着椅子,困意渐渐袭上心头,半醒半睡间,忽然听见司藤叫他,似乎是让他回屋去睡,秦放倦极了,只是摇头,又趴着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听见楼下门响,一个激灵醒转,这才发现天已略白,摇椅上是空的,自己的身上却披着那床毯子,这才省得司藤叫他的场景并不是梦。
他打了个呵欠,揉着眼睛走到栏杆边,颜福瑞正在院子里收拾手里的提篮,听见动静抬头看他,又怕吵着别人,小声说了句:“我去给瓦房烧纸。”
哦,对,瓦房,那个小鼻子小眼的娃娃,秦放心里忽然空落落的,说了句:“我跟你一起吧。”
***
颜福瑞的提篮里,装了两刀黄纸,两个馒头,简易包的香,塑料小手枪,玻璃球,还有小孩儿穿的旧衣服,时候还早,寨子里静悄悄的,两个人沿着青石板往高处走,走着走着颜福瑞就伤感起来,絮絮叨叨地一直说话。
——我们瓦房啊,年纪还小,又没上学,成天跟我出摊,都被小混混们带坏了,张口闭口就骂人,每次都被我扇,早知道他只能活这么久,我说什么都不打他的。
——我捡他的时候,他被人扔在房子后头,猫崽儿一样大,你说这做父母的也没良心,养不起就别生,生了怎么着也好好养啊。
——司藤小姐说瓦房是叫赤伞给吃了,那得多疼啊,那时候我待在潘祈年道长屋里,他的宝葫芦,忽然摇啊摇的,我看着觉得奇怪,心里还挺乐呵的,我都不知道那时候瓦房正遭罪呢……
说着说着颜福瑞就呜呜哭起来,秦放心里难受的很,他帮颜福瑞把篮子拿过来提着,一直劝他:“事情都已经了结了,节哀顺变啊颜道长。”
不知道劝到第几次,前头远远的,石板上响起了滚轮的声音,不知道是谁赶早行路,走的近了,才发现居然是苍鸿观主一群人。
一行人七八个人,提行李的提行李,拖滚轮箱的拖滚轮箱,想想也是,道门的事已经结了,多留也没大意思,起的这么早,兴许是刻意想避开司藤这边的人?也是巧了,撞个正着。
经过这么多事,秦放对道门也实在谈不上什么好印象,他侧了侧身子让出条路,待苍鸿观主等人都过去了,才示意颜福瑞继续走。
才走了没两步,身后传来喊声:“秦先生……秦放!”
回头一看,是苍鸿观主的那个徒孙王乾坤,跑的气喘吁吁,道士髻歪的跟比萨斜塔似的,到近前拿手撑着腰,缓了好久才说话。
“我太师父请你传个话给司藤小姐,一是感谢,谢谢司藤小姐高抬贵手,二是……”
说到这里,他忽然小心起来,警醒地看前后左右,声音都降低了八度:“二是沈银灯的那个老公,叫央波的,司藤小姐要提防一下,那个人怪怪的,昨天我太师父随口问了一句沈小姐怎么样了,他说好着呢。今儿早上我们收拾行李,看到那个央波早早就出门了……总之,让司藤小姐当心些吧……”
说完了又赶着去撵苍鸿观主他们,跑的一颠一颠的,秦放到苗寨之后,才知道沈银灯是嫁了人的,但从没见过央波,印象也浅,王乾坤这么一提醒,他才想起来,确实应该是有这么一个人。
原先,他和司藤都觉得沈银灯潜伏在麻姑洞是瞒过所有人的,这个央波应该也在受骗者之列,但是依王乾坤的说法,如果央波行为如此颠倒,那即便不是同党,也至少是个知情者……
秦放心里一紧:这事儿得赶紧让司藤知道,还有,司藤身体不舒服,一个人在客栈,如果那个央波跑去找她……
越想越慌,赶紧把篮子塞回给颜福瑞:“你先去吧,我要回去一趟。”
他也顾不上跟颜福瑞解释,撒腿就往回跑,清晨的雾气从木屋子上升起来,又落回青石板上,浸的条石湿漉漉的,他记得从这回去要经过好几个岔口,也不知道拐进第几个时,脑后忽然响起风声,有什么东西重重砸在他后脑上……
秦放扑通一声就摔了,头痛的像是要裂开,脑后和脖颈里有温热的液体在流,他挣扎着睁开眼睛,迷迷糊糊中看见一个当地人打扮的高大男人走过来,拽着他的衣领开始往外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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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啦一声,一桶凉水淋在头上,秦放冻的一哆嗦,顿时就清醒了,环顾四周,也不知道是在哪里的屋子里,窗户都用纸糊着,屋里亮着梨形钨丝灯,分不出白天晚上,手和脚都被捆住,身上一定被事先搜过,因为除了穿着的衣物,所有其他物件都被翻出来扔在一边,包括手机、钱包、钥匙,还有用手帕包着的司藤的头发。
面前蹲了个男人,眉目俊朗中透着几分憨直,但是对视的久了,他的眼神里又会突然掠过一丝愤懑。
秦放知道他是谁了。
他费力的用被捆住的手撑住地面坐起来,又蹭着身子倚住屋子的墙壁:“央波是吧?”
先前一门心思以为央波要去对付司藤,没想到,目标居然是自己。
秦放吁了一口气,又觉着事情滑稽可笑,问他:“你抓我做什么?用来威胁司藤吗?你要是见过她,就会知道,她不受任何人威胁的,你就算当着她的面把我砍死,也没用。”
央波冷冷打断他:“你们杀了阿银。”
事到如今,也顾不上说话委婉了,秦放承认:“是,但是沈银灯不是人,她是妖怪,妖怪你懂吗?她甚至害死了七八岁的小孩子!”
央波盯着秦放,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心里只转着一个念头:骗子!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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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十二点,橱柜右首最下面的抽屉,沈银灯给他留了一封信,还有个打造精美的银首饰盒,首饰盒他认识,是当初两人热恋时,他一凿一钎花了两个晚上做出来的,说是定情信物也不为过。
信的第一句话就是:“央波,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被人杀死了。”
读到这句话,脑子里像是忽然一个炸雷,轰隆隆,又是一道闪电,蹦嚓嚓,再然后哗啦啦大雨如注,浇的人透体冰凉。
她动情地回忆两人初恋时的忐忑、热恋时的甜蜜,还有婚后的如胶似漆,她说这辈子只有一件事瞒他,那就是,自己是个妖怪。
信纸上泪痕斑斑的,阿银写的时候,一定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