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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昱下了撤军令,嫘牧方安心一些,有魏庆带轻骑兵去传令,自然比他去更为稳妥。
殊不知,在鲍昱的计划里,魏庆作为其心腹,是全程参与的,而他手下的三百轻骑也都是精挑细选的‘忠心’之士,早就都入了王子颓的阵营,自然是唯鲍昱是从,如今让他们去掩护成冲撤退,无异于是落井下石。
魏庆带着轻骑兵到了漠北战场,眼见着成冲被潞婴的狄兵围攻。他并不出手,更不阻拦,只是停驻暗处,作壁上观。
战马交错,青铜剑出,一瞬间,潞婴的左臂被成冲一剑斫中,鲜血顺着手臂躺下来,他扫了一眼伤处,仍是一脸云淡风轻。
成冲手上的剑上还滴着血,他不自觉地朝着嫘牧离开的方向看了看,为何嫘牧还没带消息回来。
“你在看什么?”潞婴用那双深不可测的血瞳盯着成冲,尔后带着几分嘲笑说,“你的人,怕是回不来了。”
成冲不答,心里暗思,难不成鲍昱真得没能敌过皋落尨……
“真是想不通,像你这样的高手,周室怎么说弃就弃。”潞婴微微皱了皱眉,像是有一丝遗憾之意。
“你说什么?”成冲听罢,心头一冷,一个念头闪过,莫不是那鲍昱想要在这时候借刀杀人?!
“可惜啊可惜!看来你们的鲍将军,已经把你当弃子了,如今周兵已经胜了皋落,班师回营了,只有你,还蒙在鼓里。”潞婴说道。
早在嫘牧离开之前,潞婴便已经派了手下去打探情况了,他知道皋落尨和皋落带定是守不住了,若是他彼时前去支援,尚有六七成的把握翻盘。
可是,他没有去。
一是因为成冲太难缠,他很难脱开身。二是,他与皋落尨原本就是各取所需,貌合神离。当初皋落尨说服他南下,是答应他等到攻下渭北边邑和镐京后,把镐京让给他。然而,答应得好听,三个多月了,周室即使是瘦死骆驼,也比马大,想要打下边邑都如此困难,更别提镐京了……
潞婴纵横漠北,东临晋,西接秦,即使不南下,也可以活得很好,镐京这么难求,不要也罢。所以,到了今时今日,他并没有再诚心想要拼尽全力帮皋落尨了。
人心难测,趋利避害,最是无常。
潞婴想着,等周兵胜了皋落尨,若能就此作罢,他便可以两安,继续当他的漠北之狼。若是鲍昱不自量力,接着再来动他,左右他实力未伤,届时再与疲惫的周兵交手,也能占个上风。
现在看起来,鲍昱根本没有与他正面交战的念头,让潞婴出乎意料的是,鲍昱竟未派人来命成冲撤退,反而任其苦战,很明显,是想借自己的手让成冲折在这里。
成冲自然知道鲍昱是姬颓的人,也向来与他不和,可无论怎样,他也没料到,鲍昱今日会有这一手。
想起临行那晚,子突那一语成谶的话,他心里忍不住怒骂,鲍昱你这个混蛋,大敌当前,竟想要杀我,还不惜以四千军作陪,真他娘的是丧心病狂!
又掂量着,既然周兵主力获胜,他也犯不着在这跟潞婴纠缠了,不如伺机撤退。
可惜,成冲的心思被潞婴看破,今日里他杀了那么多狄兵,潞婴如何能轻易放过他。
随即,一声令下,潞婴的万余狄军便将成冲和二千军围了个水泄不通。
“你今日若是降了,我可以不杀你。”潞婴盯着成冲,幽幽地说着。
“呵呵,如此折辱人的话,潞首领何必要说。”鲍昱那厮不仁,成冲却不能不义,降敌之举,他断然做不出。
潞婴的血瞳闪着冷光,似有不解,“你的主将一心要你死,你还替他拼命做什么呢?”
“我不是为他。”成冲冷冷回道,尔后青铜剑起,挥向层层围堵的敌兵。
本就奋战多时,又是以寡敌众,即便成冲的身手再好,气力也会慢慢耗尽,不知何时,他的左肩上、腰腹右侧皆被狄人的鹿头刀划伤,伤口深长,血涌浸甲。
恐怕再打一会,不只是自己,手下这两千余周兵也要统统被拖死了,成冲心里有些凉意。
“伊捦,一会儿我去突围,你们不必跟着我,尽力自保,分头撤回军营,能走多少是多少!”成冲对手下说。
“不!属下誓死追随将军!”
“胡闹,都跟着我做累赘吗?!分头撤退,活下去的希望还大些,没意义的死算什么忠勇!况且,我也不见得就回不去,我还得留着命,好好地跟鲍昱算算账!!”
成冲说完,纵马而驰。他知道潞婴的猎物是自己,引开他们,手下的弟兄还有活路,而鲍昱那兔崽子想要杀得也是自己,犯不着让其他人一起陪葬!
单骑突围,对于成冲,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潞婴眼见着他是如何杀出了重重包围,孤身而走,不禁震惊,这样的人,既不降,就绝不能留。于是带着一众精锐,弃了残余的周兵,直接去追成冲。
成冲一个人分担了潞氏的精锐骑兵,剩余的周兵便多少得了空档可寻,伊捦按着成冲的话,命周兵分头而走。
“魏将军,我们要怎么办?追上去吗?”藏匿在暗中的魏庆手下见成冲已突围,不禁问道。
“不必了。”魏庆心想着,今日的成冲只是怕插翅也难逃了,毕竟同僚一场,若要真眼见着他如何惨死,还竟有些不忍心了。
又驻了一会,魏庆方道,“走吧,回去渭北,接应一下撤出来的弟兄。”
“可是,突出围的兵士,若回了营,怕是会对鲍将军心存怨念……”
“没事,理由有的是,就看怎么说了。鲍将军不是已经吩咐我们来了么,路上遇了皋落带残余势力的伏击,所以迟了。不是么?”魏庆深沉一笑。
“是。是。正是如此。”
“走吧,叫兄弟们当心,别被潞婴的人发现了。”
“诺!”
“还有,今日的事,谁若透露半个字,下场是知道的。”魏庆对手下的轻骑兵说。
“属下明白,谨遵将军吩咐。”众人应声。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然而,今天的黄雀,可不止一只。
在潞氏与周兵交战地的不远处,有一大片高丘,从那再往北,便是秦人的地界。
当初周平王东迁,秦人先祖嬴开护驾有功,被平王从西陲大夫擢封为诸侯,并承诺把岐山以西的土地赐给他。
然而,这份赏赐却是与众不同的,由于当时岐山以西已被戎狄侵占,名义上虽被周王赐给了秦人,但想要真正拿到,还是需要秦人一拳一拳打下来的。
高丘之上,秦人的眼睛正在目睹着成冲和潞婴的战役。
“大哥,周兵和潞氏已经战了这般久,怎么还不见主力来援,那躲在林子里的几百周兵来了又去,却是何意?”说话者是秦国的二公子,嬴嘉。
被问的那人不过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一身玄色常服,上面绣着九天玄鸟的图腾,举手投足间,有股超出常人的沉稳与威严。
此人,便是秦武公嬴说。
“他们么,和我们一样,也是看戏的。”他嘴角微微扬了扬,仍是居高临下地凝望着。他身后的数千秦兵,屹立如松。
“看戏?!我不懂,眼下这个周将也算是一等一的高手了,难道周人想任其战死?”嬴嘉疑惑。
“常闻华夏诸族人心诡谲,惯于尔虞我诈,如今周军内讧,来一招借刀杀人,又何足为奇。”秦公平静答道。
“那我们,什么时候出手?”嬴嘉又问。
秦公嬴说只道,“等。”
“等什么?等这个周将力竭而死么?”
“不。等他爆发出更大的潜力。”嬴说的睫毛浓密而舒长,再配上一双深邃的眼眸,好像普天之下,少有人能猜出他在想什么。
戎狄肆虐的漠北,秦人为了拿下西岐之地,不知耗费了多少辈的努力。近些年,潞氏凶猛强悍,当年武公其父就在战场上被潞婴刺伤,而后迁延不愈,病逝榻上。所以,这对嬴氏兄弟一直视潞婴为宿敌,恨不能杀之而后快。然而,秦人也与潞氏交战过不少次,总是不能敌。
高丘之下,数里之外,战事仍在继续。
秦公带着部下,在高处一路相随,仿若观台上看困兽之斗的看客。
成冲的纤离马已叫乱刀伤了前蹄,行速受阻,所以,潞婴很容易便赶上了他。
成冲避不过,只得应战。
两个人身上均有伤,不过潞婴只是手臂上的剑伤,成冲却已是数伤在身,血流不止。
当然,这并不妨碍两人的战斗。
刀光剑影,杀气横生,招招稳狠,皆欲取对方性命。
霎时间,潞婴的鹿头刀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成冲,成冲忙收缰避闪,却因着纤离的前蹄失血,行动慢了一分,未能全然避过。鹿头刀刃自其左肩锁骨处穿甲而过,鲜血飞溅。
成冲眉头一皱,顾不上伤痛,抬起左手牢牢持住潞婴握刀之腕,右手的青铜剑猛然一击,潞婴心头一惊,正要躲闪之时,右手却被制住,身形受困,屈身再去避剑,竟跌下马来。成冲随着他,亦翻身下马,两人滚作一团。
再起身时,成冲已是将潞婴困在身前,右手持着的青铜剑正抵在潞婴的脖子上,潞婴那把鹿头刀,还插在成冲的左肩。
数千赤狄逡巡着,上前也不是,后退也不是,唯恐潞婴被已杀红眼的成冲一剑毙命。
“今日我若有何差池,我的族人便会把你砍成肉泥。”潞婴背对着成冲,厉声说道,他不敢轻举妄动,脖子上已被青铜剑划出血痕。
“呵呵,我若放了你,难不成你会让我走么?!”成冲冷笑道。
“你若是能归降,我可以给你副首领的位子!”潞婴复开口道,那立在部族队伍里的副首领听其言,不由得眉头紧蹙。
“少废话!士岂可辱!”成冲骂道,他看了一眼不远处自己的纤离马,那马儿伤了腿,已是不能行,却似有灵性一般,可怜兮兮地望着他,看得他怪心疼的,跟了我多年,如今也要殒命在此了么……
“看来我今天是脱不了身了,不过好在有你这个漠北孤狼作陪,就是死了,我也不算亏!”成冲笑着说道,左肩上的血已顺着鹿头刀淌满了半身甲胄。
尔后,他手中的青铜剑狠狠一横,大漠孤狼的咽喉,便登时被割断了。随即,潞婴倒在地上,自口里呛出两口鲜血后,气绝身亡。
“他竟杀了潞婴么!!”高丘之上那人,少有的露出了惊诧的神色。
“首领!!”潞氏的部族眼睁睁看着,不禁大惊失色,纷纷涌上前来,誓要为首领报仇。
成冲抬起左手,一把将肩处的鹿头刀拔了出来,抛在地上,接着右手挥剑,猛一横斩,青铜剑闪着寒光,伴着血色,四五个狄人便应声而倒,随着他们的首领一起去了。
杀念,继续升腾着,身处绝境,又何须顾忌……
死在青铜剑下的狄兵越来越多……
他浑身是血,缓缓地抬起头来,睥睨着面前的数千狄兵,眼里尽是血丝,同时却透出无比凶残之意,似乎要比那潞婴的血瞳还要让人心生恐惧……此刻,什么漠北孤狼,嗜血魔族,在成冲这头绝地反击的狂兽面前,皆是小巫见大巫了。
成冲望着满目的尸骸和惊惶的狄人,突然仰天狂笑起来。
一时间,数千众面面相觑,竟无一人敢贸然上前了……
笑着笑着,成冲觉得有几分疲累,那左肩处的刀伤牵引着胸中闷痛,他忍不住咳了几声,竟连着血一起咳了出来。
狄人观望了好一会,确定此时的成冲已是濒临力竭、强弩之末了,遂又试探着围上前。
“呵呵,都来吧!看战到我死,能杀多少狄人!”成冲再一次举起手中的青铜剑。
转眼,又是十余人亡命于剑下……
西风呜咽,孤勇如斯。
终于,成冲开始觉得视线模糊了,身上的刀伤越来越多,他虽不觉得痛,却觉得困乏得很,似要脱力了……
朦胧之中见着狄人蜂拥而上,他复无声地笑了笑,心中暗自念着,子突,我欠你的酒,到底是还不上了,你莫要怪我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