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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一个黄昏,泰姒仍然记得那是五月下旬的一个黄昏,风中夹杂着青草的味道,风中飘过着女孩子们的笑声,风中飞扬着春天离去的裙角。她母亲和大妹帮她拎着半旧的皮箱子,曾经那属于她父亲的箱子。
她们走进南京城的火车站。那年泰姒十六岁,她穿白色细腰喇叭袖的新式旗袍紫罗兰蕾丝花边,那布颜色,虽说是白色却隐隐约约还泛着淡蓝色,是她母亲唯一没有当掉的旗袍改的。
大妹哭了,母亲也哭了,泰姒无泪只是漠然的挥挥手。火车像条蜈蚣,咕噜咕噜的吐着烟圈在地上爬行,一条抽鸦片的蜈蚣。
一、
对面坐了一个青年男子,手里拿了一本书。他穿中山装,左胸上别了一枚校徽“南洋公学”他看她,他向她笑笑。一个有温吞笑容的男子,泰姒低下头,玩弄着袖口上的蕾丝花边。在他眼中的她是应该带点忧郁的。
他总想她能和他说些什么。但是,首先,他要先和她说些什么吧。他垂下眼,该说些什么呢。纸上一排一排的英文字母像蛇一样爬行,朦胧之间周围都静了下来,悠悠扬扬的婉转的一阵歌声,轻快的、愉悦的,是她的声音?风刮起银铃般的笑声“我叫泰姒。”
她说的?
火车一阵摇晃,他抬起头一阵恍惚,是梦吧。窗边的泰姒像是大理石雕像一般沉默着。
她有一双浅褐色的眼睛,像是刚出生孩子的眼睛一般纯,吸引人的是那像水一样流动的光辉。她将要在上海下火车,她想着家里的父亲背朝她躺在床上,母亲身上还是一贯的中药味儿“去上海吧,你表舅舅的小姨子在哪,她能帮你找点赚钱的事情做吧。”
她晓得的,父亲需要钱,母亲身上也不大好了,家里还有大妹,二妹没有钱为何还要一味的生孩子?她不明白,因为她不高兴自己是那一个——那一个命运对她说“你别无选择”的一个。
她的面前是大上海,是的,七拼八凑的大城市,租界和租界,印度人,英国人,法国人,拼凑、拼凑、拼凑陌生的中国城市却不把中国人当人。这也是荒谬的一个城市,所有的人和事情到了这里都变得毫无理由的荒谬。
二、
她看着他的背影,修长的,带着几分书卷气,带着几分傲然的男子。他坐黄包车,离开了她的视线。有那么一瞬间,他回头,看见她微小的白色的影子,有一点凄凉的无奈爬上心头,然后像藤一样盘踞在那里。他不知道,那是叫做宿命的东西。他只知道,今天邂逅的不过是一个美的像画中的女子,今天以后,明天以后,或许,总之两个人之间是没再有关系的了。
泰姒边走边问边张望,手里一张捏得皱巴巴的地址,一个人这样说,一个人那样说,最后她终于决定招一部黄包车代步。
“我在这儿,也不过是个姨太太,能给你找个什么工作啊!”表舅舅的小姨子一张口血红血红。她住大房子,一个房间就有她们一家人住的小屋那么大。
“姨,您看,我都大老远跑来了,您就帮我找个活吧,我什么都会做。”泰姒不曾习惯这样和人低声下气的说话,脸窘的发烫,涨的向被太阳晒伤。
“那你就在下人房住下?我给你去问问大夫人。”她才着高跟鞋扭着腰肢,像蛇一样游上楼梯。
泰姒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客厅里,因为她家的人向来多,这么大的房间没有别人,她便觉得空旷了。
“你是谁?”一个可以称之为男人的雄性动物下楼来。他叼着香烟“拿茶几上的洋火给我点上烟。”
泰姒一阵厌恶,看他的样子,应该是这家的少爷,败家子,她在心里小声地说,并且用眼皮半盖住瞳仁,仿佛怕自己的眼睛出卖自己“你又是谁?”她问。
他自觉她是害羞了,处子清纯的香气一路引诱“你是新来的罢。”
她还拿着洋火,抬起脸。她不知道,在这样柔和的灯光下,她那张脸美的出奇。晕黄的灯光弥补了她脸上所有的缺陷,譬如:不够白嫩的肌肤。他所看到的,是蜜色的脸蛋,尖下巴,小巧的贝齿,红蔷薇染的唇,那双清目带点迷惘。
一只遇见大野狼的小绵羊
三、
老太太的审视,像集市上挑母鸡,捏捏胳膊,捏捏腰肢。
“看起来到乖巧,可别做些不守本分的事啊。”老太太坐在藤椅上声音并不尖锐却刺耳。
泰姒在老太太房里做事,穿的和其他丫头一样,但她总是带着荒漠的一种神情看人,仿佛在她的面前什么都是透明的,一望无际。
“是你啊,丫头,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他从公事房回来,把手上的公事包交给站在门口的泰姒,泰姒帮他挂大衣,她说:“丫头就是个丫头。”头也不回的进了老太太的房间,一边掀帘子一边大声说:“老太太,少爷回来了。”
他笑,随后给他祖奶奶请了安。
他叫杜黎克,是大房太太唯一的儿子。
表舅舅的小姨子,泰姒是很少见的,她常陪在老太太身边,老太太搓麻将,她就扇扇子;老太太抽鸦片,她就跪在那里捶腿;老太太要睡觉,她就去端洗脚水。仿佛老太太哪儿是最安全的地方,她总觉得踏出老太太的屋,就有被猎人围剿的感觉,猎狗阴森的白牙齿逼人。
四、
那天夜里,泰姒表舅舅的小姨子破例要她代替她的丫头陪她出去“老太太,我是想她来了上海也还一阵子了,也没怎么逛,今天我去百货公司,带着她,让她见见世面”
泰姒也不好说不愿意,老太太看在她们八杆子还能打在一块的亲戚辈分上也没说什么“丫头,你就跟水汀去看看吧。”
表舅舅的小姨子叫水汀。
“我上年做了件元宝领的丝绒长袍,没想到今年就过时了,我也没穿过几回,你就穿了吧!我觉得你穿这种颜色特别好看,你身段又好。”水汀在她身上喷香水,幽凉的一丝味儿——是栀子花罢!
泰姒:“不不,姨奶奶,我不能要。”水汀曾经嘱咐她,在公馆里只能叫她“姨奶奶”
“和我还客气什么,我帮你打扮打扮。”她帮她搽雪花膏。
泰姒虽然诧异,也没多说什么,出门的时候挽高发髻,乌油油的黑发。
司机竟然是杜黎克,也许,泰姒也暗中预料到了。
她跟在他们两人身后,不大说话,他问她,她也只是带着悲哀的大眼望着他微笑。
水汀定做了件中毛的长大衣,又嫌那灰鼠毛的毛峰出得不好,她站在穿衣镜前左转右转“泰姒,你也没有件过冬的大衣吧,这件你穿了吧!”
泰姒:“不,不不,我不要,这,这实在是太贵了。”
杜黎克双手抱胸站在柜台前,和裁缝说:“把这件灰鼠大衣包了,记在我帐上。”
裁缝不住地点头“是,是是。”
水汀朝泰姒挤挤眼,泰姒慌张的捏着衣角。对那种眼神,泰姒莫名的恐惧,没有理由的害怕,而她,是该害怕了。
逛了一天的百货公司,他带她们去跳舞场,泰姒推托她不会跳舞,水汀纵拥“学学就会了。”
顶古板的跳舞场,荔枝红色、墨绿色交叉而过,斑点,到处都是色彩的斑点。
水汀又拉着他们去熟识的人家打通宵麻将,泰姒暗暗惶恐,又不知如何推却,半将半就的迷迷糊糊的,随着车上下颠簸,在跳舞场喝的酒精渐渐涌上来,鼻尖竟是刺鼻的香水——不是栀子花香。
眼皮竟是不听话的耸拉下来。
五、
泰姒一只手抵住他肩膀,本能地抗拒着,虽然她并没有真正清醒过来。晕晕乎乎她看见床头上,五彩的琉璃灯罩。他搂得更紧些,仿佛上上下下有许多手,他的脸好像偎在她两胸间,揉擦着,挨蹭着,这回她真地挣扎了,抽脱除一只手来,打了他一个嘴巴子。她自己也像挨了个嘴巴似的,醒了,热辣辣的脸颊两行清凉,又发了昏的燥热。
他的眼里满是血丝,红彤彤的像是要吃人“呶,别这么紧张,我只不过是想把小鸟关进鸟笼”
天花板上苹果绿的色彩鲜艳,逼人的龌龊感像潮水一般涌上床淹没了她。
泰姒呆木木的,昨夜浮生若梦。拎了箱子,站在火车站,现在是十二月了,怎么是十二月?她穿一件半旧的呢子大衣,坐了火车回南京。他给了她钱,为何不收?她冷笑,她耻笑,她悲哀。
她受不了,受不了他的强迫“大不了我走,又不是死。”
她真的决定要走,他也不见慌张,泰姒恨恨的瞅着他,这样的事,是司空见惯的。
六、
在家呆了几个月,又是一年五月,雏菊遍野,那双灵动的瞳又出现了“我又不是死了,我又不是犯了罪,为什么我要让自己在这么悲哀下去?这是没有理由的。”泰姒拎着小箱子回到了上海,这次,她拿着同乡朋友的介绍信,到一户英国寡妇家当女佣,罗安太太穿织锦缎旗袍,带一个七岁大的孩子。父亲是大学教授,她说的中文有异国的调调,指尖夹着细长的象牙烟嘴。
“跟着我,总比被人骗了买了去当妓女要好。”大红色的蔻丹像指尖的血。
楼下还住了一户寡妇,带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在银行工作,么儿刚刚大学毕业,在做实习工程师。
“是顶好的大学吧!”开电梯的老冯这么说。“对了!是叫南洋公学!”
泰姒一手拎着菜篮子,一手领着寡妇五岁的儿子。
“tessi,以后我是不是也要去念书。”他和她妈都叫她tessi,泰姒还年轻学什么都很快,况且寡妇闲来无事就教她英文。
“是的。”泰姒说话的时候,带着一股老态,不是17岁,或者是20岁?或者更老一些?
电梯到底楼的时候,他进来,她出去,她一愣,他擦肩而过。
是他啊,那个火车上的男子,背影依然修长,带着几分书卷气,带着几分傲然的男子。
七、
泰姒在阳台整理花枝子的时候,看见楼下的孟冉坐在藤椅上读报纸。
开电梯的老冯说的:“那个孟寡妇一家,就是2楼的那一户,大儿子叫孟忻,小儿叫孟冉。”
泰姒一个没注意,手一偏,把整棵花蕾拨楞下去,落在报纸上。楼下的孟冉唬了一跳,以为是楼上谁家的孩子恶作剧,他抬头,泰姒脸红红的探着头。孟冉只觉得这女子的脸,似曾相识又恍如梦寐,尖下巴,清亮的子眸,蜜色的皮肤,一口白瓷牙齿衬的红唇越发惹人。
“吓着您了吧。”泰姒笑得小心翼翼,不想丢了矜持也不想让人觉得很小家子气。
孟冉耳根一红,觉得自己不该这样盯着人看“没。”他手里捏着那颗花蕾,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一个仰着脖子,一个低着头“噗哧”泰姒笑出声来,孟冉也跟着笑了起来。这时候罗安太太的小孩朝着要找泰姒,泰姒说:“我要去带孩子了,天也暗了,你进屋看罢!”没等他回话,她就急急得进屋了。
“噢。”孟冉应声落在空气里。
八、
“你多大了。”孟冉下班预见买菜回来的泰姒。
“总也有19了。”泰姒身上穿了件月白竹布旗袍。
“这样小啊。”孟冉笑。
泰姒一扭头“说得好象你也有多老似的。”
“我可有23了。”他看她头上卡了一只琉璃别扣,艳蓝艳蓝的一只小凤凰。“你叫泰思?”
泰姒总觉得他的名字到了他嘴里就有一种别样的调子“姒,一个女,一个以,泰姒。”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你的英文说得可好吧。”
泰姒:“还好吧。”
“罗安太太是个好人。”
泰姒低着头,视线总是落在她的鞋面上,绣花鞋面上的尘土,有些破旧的鞋。孟冉看到的,永远是她头顶上那只艳蓝的凤凰,他不禁想到楼上楼下的距离,遥远的,又带点朦胧的她的脸。
九、
父亲过世的时候,泰姒请了假回乡下。火车站,遇见了孟冉。
“你,去哪里?”泰姒问。
孟冉有点恍惚,他看她,情景熟悉又陌生,她眼神带着执著的悲哀。“我见过你的吧。”
泰姒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看他要解释,她接口:“我懂,我懂,我们见过的。”
“列车上。”
“列车上。”她回答的声音很轻,缥缥缈缈,虚虚无无,仿佛是做过的梦。
说谎话就是这个样子,骗到最后,都不禁要相信也许那就是做了个梦,噩梦。
“你去哪里?”泰姒坐在他对面。
“南京老公馆。”他又接着说“我祖母在那里。”
“嗯。”
“我父亲是偏房的儿子,祖母过世,我妈身上又不好,所以”
“我懂,我都懂。”泰姒说。
孟冉看她,她一双眼,忧伤的好象蓄满了泪,又一个眨眼,他恍惚觉得自己看错了。
“你,家里给你定亲了?”他脱口而出的话,她身上一震,他心头一急“你有意中人了?”
她愣,摇摇头,如果时间停滞,就这样静静的和他面对面坐着,不也是好的吗?
“你不愿意罢。”他坐到她身边,双手撑着额头“像你这样美丽的女孩子。”
“不,不是,我”她轻轻的推他“我只是个乡下丫头,又是个带孩子的女佣,你还有大好的前途,以后会有社会名媛,很多很多”
他握住她的肩膀:“我要娶你。”
她定定得看他的脸,一片复杂的柔情“这可总算是真的罢。”她想。
十、
花容月貌的大女儿跪在棺材前。仔仔细细的看,倒觉得泰姒脸上带着一缕凄迷的微笑在嘴角。唇边一勾,又没了。
“我也不过是个社会上做工的人。”他的指肚爬上她的指尖,笼上她的双手,温暖仍在。
又一年,泰姒辞了罗安太太加女佣的工作,跑到一家犹太人开的药局工作,英文也总是排得上用场的,她又好学,孟冉又在一旁帮着她。她想,如果她也在社会上做事,那总算是配得上他了!
他对她的情意,孟太太也多少能看出点,她在一旁劝说了几回,孟冉也不理。他哥哥就是听了母亲的劝,和办公的一个秦小姐散了,娶了一个表姑舅的妹子做嫂子,不甚愉快的婚姻就像是枷锁,一锁牵连了无数人的不愉快,媳妇,婆婆,丈夫,心里不舒服得,怎么也有那秦小姐吧!孟冉总要掌握自己的婚姻罢!
十一、
“莫欢喜,总成空。喜乐喜乐,暗中摸索。水月镜花空中楼阁”无线电里空旷的女声尖锐的仿佛连肺里的空气都要抽尽了。
泰姒手上的针一偏,扎到手指,豆大的一滴血。她把鞋面压在玻璃桌面下。大门“吱嘎”、“吱嘎”的,泰姒站起来去掩门,赶上孟冉下班回来。看他脸上不大好,泰姒把高烧开的水冲了杯茶,细瓷的茶杯,白描的潇湘竹,成排。
梦魇的阴影笼罩下来,泰姒只以为是落日带走了余晖。
“泰姒,我问你。”他面朝着墙脱大衣。“你听过杜黎克这个人吗?”
“哐”砸了,茶杯砸了,凝重的脸,他们的脸。
孟冉懊恼“这便是真的了,他说的,都是真的了。”
泰姒不觉凄然“原来,不是个昏昏沉沉的梦。”
她不拘上去拖他的手,他一时气头上大力一挥,她扑向白漆书桌上“咚”的一声。合着摔门的声音,孟冉没回头,没听见。
终、
死了。晨曦里地板上干涸的血迹,枯萎的红蔷薇,干枯干枯的。
孟冉摸她的脸,柔软但是冰凉的肌肤,嘴唇是青紫色的,那种小小的花叫什么?对了,勿忘我。
监狱的铁窗外,总是20厘米见宽的正方形,一根一根的铁条,把天空割成了六份,落在墙角的阳光,无数灰尘大刺刺的荡漾,蜘蛛耙网,编制了一张又一张的网,离不开网。
孟冉想到那个下午,他仰着头,她伏着身子,乌幽的两条辫子;那个傍晚,他歪头,她垂着眼,头顶上艳蓝琉璃凤凰卡子;火车上,他慷慨激昂的说:“我要娶你。”
她那双星眸一闪一闪的,蜜色的脸,尖尖的下巴,头扭向一边,嘴角还噙着一丝滟滟的笑,藕臂背在身后依着墙。“原来你只是生我的气了。”孟冉也笑了,他站起来伸手去拉她“别靠哪站着,怪凉的。仔细脏了袍子,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