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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六王爷亲属问斩的日子,皇帝老儿够狠,连那几个弱冠的少男少女都不肯放过,那些可是他的亲侄子侄女。乔遇安猜想,若皇帝老儿不是看在本是同根生的份上,恐怕早把六王爷的九族给诛了。
自古以来,凡是皇位之争,哪有不流血的结局。
六王爷说自己不想当皇帝,乔遇安信了。
要是换成他也不乐意当皇帝,当个昏君会被世人骂死,当个明君会把自己累死,这笔卖卖怎么看也不划算。而且高处不胜寒,时时刻刻得提防着有人把自己从龙椅上拖下来,从人上人变成落水狗,那滋味可生不如死。
可是世上真正看得开的、能把皇位视如敝屣的,又有几个人呢?
所以不得不说,六王爷绝对是一个奇葩。
乔遇安坐在草堆上,两只手抓住木栏,眼看一个个甲乙丙丁从自己面前被押过去,送赴刑场受死,那种滋味同样不好受。因为这些人他通通认识,光是王府里的莺莺燕燕就有十七八个,想起他们往日为了争宠斗死斗活,结果现在好了,谁也别嫌弃谁,好歹黄泉路上有个伴。
最后一批走过去的,是三福晋和有名分的小妾,她们步履蹒跚神情恍惚,看得人心中凄凉。
乔遇安不知是否入戏太深,这一刻,真觉得自己最大恶极,忒坏了。
他暂时逃过一劫,因为和秦卫国有约在先——他死没关系,但是一定要当最后死的人。
但是有些事秦卫国也控制不了。
有身穿藏青服的老太监来到牢房,徐徐展开一卷锦布,宣旨。
老太监念得咬文嚼字,乔遇安只听懂了大致上的意思,翻译成几句大白话——南宫清医术不凡,是个人才,皇帝大发慈悲,不仅不要他的脑袋了,还允许他日后到宫中当差。
当然了,必须是净身之后,方能入宫。
乔遇安和南宫清听后,同时愣愣地跪在牢房里,没有接旨谢恩。
老太监等了一阵,只好语重心长地说:“这道圣旨,可是太子殿下千辛万苦,不惜在病榻前跪了一夜才求到的。南宫大夫,知足吧,赶紧接旨吧。”
“谁要他多事!”
南宫清把递到眼前的圣旨打掉,疯癫大骂:“休想!以为这样就可以逼我就范,他休想!”
“休得放肆,圣旨已下,容不得你忤逆。”
“休想,我就是死也不让太子得逞!放开我,你们放开我!让我死!”
“敬酒不吃吃罚酒,拖走,直接拖到净身房去。”
南宫清仍在宁死不屈地挣扎着,一边叫骂:“安然,安然……你害了我,你害了我啊……”
乔遇安默默闭上了眼睛,捂住耳朵。
他给敏儿报仇了,用最解气也最残忍的方式。
应该高兴吧?明明是值得拍手称快的事,为什么他现在却只想哭?
该走的都走了,该死的也死了,剩下他孤伶伶的呆在牢房里,也不过是为了等死而已。
“你又来做什么?”
乔遇安心情不好,看见谁都讨厌,看见秦卫国就特别讨厌。
南宫清被拖走之后,牢房里冷冷清清,原来两个人一起发呆,和一个人独自发呆,感觉是完全不同。乔遇安看着秦卫国把篮子里的小菜一碟碟拿出来,有水晶肘子和红油大虾,还有清蒸鲈鱼和凉拌三鲜,全是他们当初唯一一次出府,唯一一次同桌吃饭的菜品。
饭菜看上去卖相不错,可惜搁得太久,已经变凉没有了热气。
原来秦卫国是来给自己送行了,乔遇安心想,这一顿,估计是传说中的断头饭吧。
乔遇安尝了尝,连味道也和当初一模一样。
秦卫国把酒杯递过去:“喝一口看看,长年酿造的桂花露,你应该会喜欢。”
乔遇安也不矫情推拒,接过来一口饮尽,说了声好。
两人坐在小牢房里,相对无言。
秦卫国本来就是个话少得可怜的人,如果乔遇安不逗他说,他比哑巴还像哑巴。
乔遇安夹菜,他看着,乔遇安喝酒,他看着,乔遇安扒饭,他还是看着,老半天才憋出一句:“胃口不好吗?”
乔遇安停下动作,疑惑地抬眼。
“以前看你吃饭,不管吃什么都好像在吃人间美味,经常看得我想上去抢一口。”
“这是我今生的最后一顿饭,当然得慢慢吃了。”
“……”
乔遇安把饭菜一扫而空,再把最后几口酒也干掉,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
他盘腿坐直,认认真真地看着秦卫国,不再针锋相对冷嘲热讽,就像看着一个不相干的人。乔遇安犹豫不定,有些话卡在喉咙里很难开口,可是最后最后,他到底还是开了口。
“可不可以再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南宫清……”
乔遇安没有把话说明白,也不忍说得太明白了,反正对方能懂得就好。
秦卫国露出了一丝苦笑:“你想怎么做?”
乔遇安反问:“你能怎么做?”
“太子盯得紧,救是救不出来了,只有找个机会……”秦卫国说着,握住拳头,拇指往脖子上一抹。
乔遇安沉默了片刻,强压下喉头的酸胀,起身,规规矩矩作了一揖。
他哑声说:“尽快吧,谢谢。”
这样的态度,分明是见外了,秦卫国低声说:“安然,你不必如此……”
乔遇安打断他:“拜托了。”
他知道自己的要求很过分,非常过分,可是他只有指望秦卫国了,别无他法。
他到底还是心疼南宫清,没法子不心疼,也许不知不觉养成了习惯。
如果用现代心理学分析,南宫清便是一个唯心主义者又或者是完美主义者,如果不能完完全全得到一个人,那么他宁肯不要!死也不要!乔遇安想到这些就心疼,宁愿对方死掉算了,要不然,以南宫清的性子,将来在宫中只怕会受尽欺凌。
秦卫国摸摸乔遇安的脑袋:“我尽力。”
乔遇安点头,也算却了一桩心事,剩下的,就等明天了。
天亮之后,是一个万里无云的晴朗日子。
乔遇安戴着枷锁,双手双脚也戴着镣铐,正副东西加起来有二三十斤的重量,戴得越久越吃力。
他努力挺直腰杆,盯着那道朱红色大门眼也不眨,在太阳底下淌了一脸的汗水。不知等了多久,笨重的木门缓缓开了,一队禁卫军分成两列先走出来,随后,才是乔遇安要等的那个人。
那人抬脚跨出门槛,看见乔遇安,怔了怔,随即笑了。
乔遇安傻乎乎地睁大眼睛——那张相貌平平的面孔,笑起来一点也不好看,只是没有了往日的轻浮和张狂,两边嘴角微微翘起,形成一个淡得不能再淡的笑容。好像偶然相遇,报以微笑。
那他们的相遇是偶然吗?
不,是必然!
乔遇安咧开嘴,笑着说:“白老鼠,你好。”
六王爷是那只白老鼠吗?这个疑问早已存在乔遇安的心里,但是他找不到证据,对方的所作所为,一举一动,都完美符合浪荡王爷的角色。如果非要说破绽,便是过度的冷酷无情,无论对劳苦功高的管家,还是对一片痴心的玉公子,都没有丁点儿怜悯之意。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乔遇安就怀疑上了,一直怀疑,却又一直不能确定。
直到今天,这个淡若无愁的笑容,印证了一切。
乔遇安纳闷着,他们不是应该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么?为何自己会有种情不自禁的欣喜?甚至他开始文艺起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忍不住唾弃自己,真他妈的没有出息!
后来,这股隐隐约约又羞于表达的欣喜,只维持了短暂的片刻。
六王爷开口说:“终于发现了啊,你呀,原来还没傻透。”
乔遇安:“……”
六王爷又说:“弄得那么狼狈就不要出来见人,丑死了。”
乔遇安看着他那一身素色长袍,轻轻松松像要去逛街的自在装扮,继续:“……”
通往刑场的路很长,要穿过闹市,才能到达宫殿前的午门。
前方由禁卫军开路,两边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六王爷一边走,一边笑笑点头,不时还扬手和阁楼上的花姑娘们打招呼。乔遇安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忍无可忍地咆哮:“你现在要去刑场,能别做出一副上台领奖的样子吗?”
六王爷不理他,继续很有明星范的游街示众。
走到一栋别致的楼房前,六王爷忽然停住。
乔遇安只顾着身上的枷锁,没有注意路况,差点儿一头撞上去了。
他不禁问:“怎么了?”
六王爷看了看那金字招牌,又回头看了看乔遇安:“黑店,想进去问问能不能退货。”
乔遇安抬头一看,几乎吐血。
记忆中,这里不就是六王爷当初常来寻欢作乐,然后把自己买回去的胭脂楼么?黑店?看来这家伙忘了是谁一掷千金,把整座楼的花姑娘花美男都包下了,还牛逼轰轰的放言,本王啥也没有,穷得只剩下钱了。
“退货,退你妹啊!赶紧走,反正退回的钱你也没命花!”
六王爷摇头叹气,自言自语:“太坑爹了,明明货不对板,还不让人退换,差评。”
乔遇安:“……”
终于来到了午门刑场,乔遇安累得快站不住了,双腿一直打哆嗦。
六王爷仍是轻松自在的模样,顺着木阶踏上邢台,大字型躺下去,对着明艳的太阳眯眼。过了一会儿,他翻身侧躺,一手托住脑袋,换成了美人卧榻的姿势。
不久后,他又换了一个姿势,顺便问:“你们认为本王怎样躺好看点?”
众人:“……”
乔遇安已经没有力气咆哮了,望天:“大哥,你以为自己要拍杂志封面啊?”
“好吧。”六王爷又换回大字型的姿势,不再折腾了。
乔遇安抹一把脸,深吸两口气,不断催眠自己,这家伙是白老鼠,这家伙是白老鼠……他接过刽子手递来的酒碗,踏上邢台,踢了踢六王爷的小腿:“别躺了,过会要把你绑在那根木架,凌迟,要割三千刀呢……怕你受不住了满地打滚,影响人家的工作进度。”
他开始还挺有气势地训话,越说声音越低,到后来不自觉变成了抖音。
六王爷哦一声,挺身坐起来。
乔遇安也坐了下来,把碗喂到他的唇边,目光灼灼,终于问出了心底的疑问。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