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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三个月过去了,今天是游航在“新人讲堂”的最后一天。按规定,新人的最后一课需要讲述自己来到这里的经过。回归部会派一个小组到场记录,同时提出一些细节方面的问题,以免遗漏关键信息。
人们相信通过细致比对外来者的经历可能会发现在两个世界间过渡的机制,而这正是回归部的主要工作。作为政府机构中规模最大的部门,回归部享有相当于宪法的《亡者法典》所规定的特殊地位,因而每年都能占用大量的税收和其他资源。而且尽管没有任何实质上的产出,但只要人们继续信任他们,他们就能把研究一直搞下去。
身为最近的一位外来者,游航回归的愿望极为强烈。所以在面对调查组的问询时他努力回忆所有的细节,绞尽脑汁把能想到的一切都说出来,说明白。
结果,他连说带比划地忙活了一个多小时,中间基本没有停过,可是调查组成员们并没有在他们的小本子上记录多少内容。游航觉得可能是自己说了太多废话,没有多少有价值的信息吧。毕竟连他自己也认为他所知的东西提供不了任何线索。
最后,调查组的画像师请游航描述了那部车和那个人。然而可能是当初心太乱,车的很多特征游航怎么也记不起来了,但那个人他这辈子也忘不了。于是亡者得到了他们的第一幅“神”的肖像。
调查组走后,游航准备回自己的房间。路上,讲堂管理员告诉他可以着手收拾个人物品,午后会有市政官员带他去新的住所。
回到房间,游航感到一种莫名的轻松,或许是台下听众们聚精会神地听讲和同情的眼神起了作用,使他郁结于心的悔恨与不甘消融了几分,也让他对小镇渐渐产生了归属感。事实上,按照镇民们的惯例,讲完最后一课,他就是小镇的一员了。
洗了把脸,游航躺倒在睡了三个多月的床上,望着表面剥落严重的天花板。他又想起了妈妈和秦晓瑜。她们还好吗?会足够坚强吗?如果今生不能再见,她们会怎样?最后这个问题,应该只涉及妈妈吧。秦晓瑜的条件那么好,她会找到幸福的。可怜的母亲,含辛茹苦把自己养大,一天福都没享过……游航不忍再往下想,但也不想掩面哭泣,因为害怕闭上眼睛就会看见母亲外出挣钱被大雨淋湿的样子,害怕看见她苦苦寻觅儿子下落又屡屡失望的样子。可是眼泪还是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泪水扭曲了视野,把周遭变成光斑组成的幻境。在这幻境里依稀可见房间四壁上前人刻写的文字。那些字迹歪七扭八地交错着,各种语言的都有,但意思都差不多,游航也早就看过。XX等我,XX一定回家,XX绝不放弃……现在那些字像活了,沿着墙壁向他爬来。他一动不动地面对着它们,就这样独处了一阵。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午饭的铃声。游航像是从梦中惊醒,走到镜子处让自己平静下来。几分钟后,他将个人物品打包放在床上,然后走出房间。身后的墙上又多了一行汉字“人类终会知晓我的传奇。”
……
讲堂管理员是一位沉默寡言的俄国老头,这里的一切事务全由他说了算,包括每天的饮食。今天的午饭又是土豆沙拉和红菜汤,虽然不合游航的口味,但吃了这么久也渐渐习惯了。“我还有很多事情要习惯。”看着盘里的午餐,游航在心里对自己说。
以往游航和老头都是分坐餐桌两头,彼此几乎没有交流。可今天老头出人意料地主动朝游航走来。游航见状立即放下餐具,坐直身体,注视着对方。
“这是你的报酬,你这家伙运气好,比之前几个倒霉鬼的听众都多,我们是按听众人数计量酬金的。”老头说完丢下一个钱袋,然后转身回去继续吃饭。
老头说的是汉语,这让游航吃了一惊,不过游航对他还是没什么好感,所以只回了句:“谢谢。”
饭后回到房间,游航细数了一遍酬金,这是他挣的第一笔钱,352锱零5铢。按镇上中国人的叫法,货币的单位就是这样。回想自己这段时间了解的情况,10铢为1锱,普通人一天的吃喝花销大约在9铢,所以这些钱还算是一笔可观的收入。可惜这是一锤子买卖,相当于安家费,从此以后他必须自食其力了。
咚咚咚,有人敲门。游航猜是政府派来的人,于是赶紧起身开门。
随着旧木门嘎吱嘎吱地响声,门外的景致映入游航眼帘。哇哦!一位标志的东方美人,精致清秀的五官,精心排布在稍显瘦长的脸上,卷翘的烫发倾泻而下,搭落在双肩,再配上一帘空气刘海,光是面部特征已经足够光彩照人。游航本想控制,可眼睛还是不听使唤地从上往下浏览。多么窈窕的身段啊,配上现代风格的深色职业套装,那气质简直叫人窒息。幸亏游航的审美系统被秦晓瑜和娜仁托雅升级过,否则他的大脑真有可能在这突发的美丽冲击下宕机。
游航花了两三秒来适应对方周身的光晕,然后开口道:“你好,有何贵干?”
来人优雅地用汉语回应说:“游先生,你好,我是市政厅民事部的工作人员,我叫林可。你可以叫我林姐。”
二人握了握手,游航心里嘀咕着:真是百闻不如一见,难怪弗兰克那小子对她有想法,不过他俩至少差了七八岁呢,跟我倒比较合适。诶!我在想什么……
林可已经习惯男人在初次见面时的迟钝,她微笑着继续说:“我负责带你去你的新住处,这里有一份表格,请你如实填写。”
游航接过表格,是英文印的,填写完相关内容花了几分钟。随后他带上行囊,跟随林可走出了这个临时收容所……
路上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街上不时会有人用通用语向林可打招呼,林可也会礼貌地回应。
“你很受欢迎啊,用我们那里的话说就是万人迷。”游航说。
“谢谢。”
“我听说你是2014年来的,那你是怎么……”游航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汇,于是用右手在空中画了两个圈来代替。
林可吸了口气,而后轻描淡写地说:“是的,我当时是空乘人员。”
“这么说你们的飞机的出事了?”
林可点点头说:“我们几个在海上漂了几天,然后发现了陆地。我们上岸后遇到了清剿队,他们把我们带来了这里。”
“你说话带点南洋腔,你是哪儿人?”
“大马。”
“马来西亚?”
“嗯哼。”
林可的话给了游航很多信息,有海说明这里是地球,尽管和观察到的其他现象有很大矛盾,可这或许是个铁证。他还需要多了解一些信息,于是又问:“你刚才说还有人和你一起来的,能带我见见吗?有没有举止奇怪的?上了岁数的?”
“没有,他们都死了。”说这话时,林可眼里失去了光亮,嘴角也收敛了笑容。
游航意识到自己可能提到了别人不愿意回想的事情,所以放弃了这个话题。那么现在最好聊点别的,可是聊什么呢?不熟悉的男女在化解尴尬方面有时真的力不从心。
二人默默地走过街巷,在一幢欧式风格的二层木质房屋前停了下来。
林可终于又开口了:“小弟弟,你的新家到了。”
“我去,大别墅啊。感谢政府,我实在是惶恐,惶恐。”
“按照《外来人救助法案》,凡事来自人类社会的人员,一律由政府安排住房。有现房时直接安排现房,无现房时由镇政府筹建新居,建设期间暂时安排到指定人家居住。你很幸运,镇上只有这一间空房。上一位房主失踪十几年了,又没有继承人,政府依法收回了房屋。现在它是你的了。这是钥匙。”林可说完将钥匙递给游航,又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叠文件说,“这些手续需要你签字。”
文件一式两份,给游航的那份附有《不动产权益法》的相关条文,是特意用中文印制的,十分贴心。
签完字房屋的产权就立即归到了游航名下,这种简洁的工作方式让游航十分喜欢。他热情地邀请林可到舍下坐坐。林可却委婉地谢绝了,她告诉游航这栋房子至少有90年的历史,请他善待这位老爷爷,什么时候房子能呆下人了再请她来做客。
交代完毕,再次握手,林可转身便走。长发轻甩散发淡淡的幽香,受过专业礼仪训练的身体姿态优美,引来路人瞩目。
游航不自主地挥舞右手与她作别,两秒过后他意识到对方根本没有看到,这才迟迟将手放下……
开门是个力气活,长期没有转动的门锁把可怜的钥匙咬断了。游航无奈,决定把门撞开,结果连人带门摔在了灰尘铺就的地毯上。这还没完,当他往前爬了半步正准备起身时,门框决定追到地上来寻找与它相依相偎多年的小门,可找到的却是一个肉呼呼的屁股。
“啊!……咳咳……”一声惨嚎让游航大吃了一口灰尘。嗯,家的味道。有那么一刹那,他真想要烧了这栋房子。
一分钟后,游航坐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打量着破败的房间。进门是客厅,有壁炉、吊灯、沙发、躺椅、茶桌和地毯,左边墙的高处还挂着一个布袋,所有这一切都落满了灰尘。“这个地方看起来像荒废了一个世纪,一个人收拾的话到下个世纪应该就能住了。”这句话后来被记在游航的回忆录里。
不管怎么样,自己现在有个窝了。站起来揉揉屁股,游航决定大干一场,天黑前至少要收拾一个床铺给自己睡。于是,他走过一个街口去伊斯梅尔杂货店花36铢买来了扫把、拖布等用具,然后回家开始打扫。沉寂已久的老屋突然有了人气,阁楼里的蝙蝠很不情愿地搬走了。可是那些粪便结成的硬块却没那么好说话。楼上楼下忙活了两个多小时,游航开始感到力不从心。他重重地瘫倒在地板上,闭上眼睛,心里叫苦:“已经收拾的房间还有许多需要修补的地方,其他房间恐怕也是。哎呀,我活不起啦!让我去屎!”
“嘿,游,如果你再不起来,菲利普的屁股就要坐到你脸上了。”
游航确定他听到了弗兰克的声音,接着一股腥臭的潮气也扑到了脸上。他赶紧睁开眼睛,看见菲利普的大嘴喘着粗气离自己只有半寸,吓得立刻跳了起来。
菲利普友好地望着游航,舔舔舌头,然后向门口跑去。游航的眼光追着菲利普来到门外,然后他就被感动了。
弗兰克一家、钟大夫带着一个徒弟,还有四周的邻居都带着扫除用具聚集在门口。林可从一旁探出身子,冲游航摆了摆手。她换了背带裤和花格子衬衣,头发扎成马尾,看起来就像一朵长在乡间篱围里的蔷薇。
“林可说你需要帮助,所以我们就来了。她可是个热心人。”弗兰克面带微红地说。
“谢谢,谢谢。”游航一时说不出别的话来。在他眼里,“浴霸”在接近夕阳的波段洒下金色的光,将这一刻和这些人永远定格为暖色调……
众人拾柴火焰高,打扫的进度快了起来。杰克帮游航修好了门,汉娜阿姨和林可收拾完厨房开始为大家准备晚餐。当然这顿饭是游航请客,他买了很多食材。虽然很贵,但这时候不该吝惜。
大约到了晚上六点钟,大家聚在客厅里休息。弗兰克借机偷瞄还在厨房忙活的林可,却发现菲利普在客厅靠近厨房的角落不停地刨着地毯。他微笑着走过去说:“嘿,菲利普,不能拉在这儿,跟我走。”然后注意到了地毯被掀开的地方。
“快来看,这儿有个地下室!”弗兰克喊道。
大家迅速聚拢过去,发现地毯下面有一扇小门。拉开后,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杰克叔叔于是找来一盏油灯并率先下去,游航紧随其后。
地下室里灯光昏暗,到处结着蛛网,角落里有一张书桌,上面整齐码放着若干字迹歪斜的手稿,还有一支羽毛笔插在墨水瓶中。桌旁的书架上面摆着许多贴着书签的书籍和几株用玻璃罩住的不知名的植物标本。四周的墙上满是涂鸦,好像是一些公式和即兴的演算。
游航快速地翻看了一些手稿,发现这里并非一个人的书房,而是前后有过两位主人。两人在时间上没有交集,年代较早的一位明显在数学和物理学方面有着不凡的造诣,他演算用的是阿拉伯数字,使用现代通用的符号系统来构建公式,书写文字时则用一种欧洲字母文字。游航猜测他应该是位二十世纪受过精英教育的外来者,“本地”的教育条件达不到他的水平。可惜他留下的信息都太过零碎,东一笔西一划,不是在墙上涂鸦就是写下一堆散乱的纸片。这些纸片被人装订过,不过显然装订的人也看不出纸片之间的联系。后一位地下室的使用者与前者截然不同,他是那些标本的主人,他的研究笔记里满是关于植物、矿物和土壤成分的记述,数量庞大且注明了编号和日期。游航很容易知道里面写的内容,因为那是用汉字写的。也许他就是整理前任房主手稿的人。
游航对神秘的东西天生抱有一种痴迷,过去他时常幻想不寻常的命运降临到自己身上。虽然当这一切真的发生时他并没有做好准备,但此刻他头脑中生出一个臆断,即这里有关于这个空间或者世界的真相。他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大家,其余人也陆陆续续回想起一些事情。
年龄最大钟大夫说:“约莫50年前,那时候我还是个学徒。一天家父带我出诊,经过这所宅子,见门外围满了人。我们上前询问,听闻这家主人两天没有出屋了,且年事已高,独居在此。后来警察破门,见人卧在此处。”钟大夫指着游航坐的沙发说,“最后是家父上前号的脉,已然去了。我好像还依稀记得此人名为马什么什么,洋人名字太长,记不住,记不住。至于这第二位主人,我想大家都有印象。”
汉娜阿姨接着说:“是的,来的路上杰克还和我说起这事。这是彭的家,我们农民过去经常来这儿请教他。”
“彭!!!”几乎所有人都惊叫起来。
弗兰克说:“游,记得墓地里那块碑吗?我跟你提过那个人。”
“喔,是他。他失踪了,对吧?”游航问。
众人点头。
“那他会不会是找到了回去的路?如果是看了前一个人的手稿就完全有可能,那人是个搞物理的。”游航两眼放光,面露喜色地说。
物理?这个词对镇民们来说好像有些陌生,除了林可其他人都没怎么接触过。
游航见大家面面相觑,心急地说:“至少我们应该马上研究研究下面那些书稿。只要有一点儿希望就不能放过。说不定真的能回归。”
此话一出,大家的表现突然有些怪怪的,就像小孩子看见心仪已久但属于别人的玩具,想要伸手却又害怕招来责备。
在十几秒的沉默之后,林可说:“我看还是交给回归部吧。”
“没有那个必要。”杰克这时从地下室出来,手里拿着一堆信件。他把信分成两堆,说:“这是那个人与回归部的通信,他写了很多,回归部的回复都是缺乏依据,不足采信。哦,还有警告,还有法庭的传票。”
“他都写些什么?”游航问。
“不知道,像是意大利语写的,关键地方还被涂抹掉了。”杰克打开一封信看看后说。
“这些呢?”游航指着另一堆信件。
“彭的。”杰克说,“回复跟之前那个差不多,主要内容也被涂掉了,但在末尾有更多的警告。”
游航难掩失望,这两个人真的没有任何发现吗?不,他不相信,可是大家显然都相信回归部的话。游航没法说服大家,很快大家也不再谈论这事了。
晚饭以后,大家各自散去。林可最后一个走,游航送她来到门外。
林可走前留下一句话:“听我的忠告。你应该了解一下行业法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