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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乍相逢有心报喜讯再离别无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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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词曰:十步一转,九步一曲,通天大路人生难遇。莫道事多挫折,命多乖戾,平安难得断肠诗,惊天句。蛾眉不敌百年霜,红颜难销丝与缕。挡不住,任它河向东流,日朝西去。

    那少女望着众人闭目运功,忽然笑道:“啊哟,我倒想起来了,南大侠不比旁人,受人小恩小惠也非要提报答二字。小女子不如好事做到底,也让你帮我一个忙,免得南大侠老觉得欠了我一个人情。”

    南霁云正色道:“不知姑娘要南某做些什么?”

    那少女道:“我有些东西让贼人抢去了,不知南大侠能否帮我抢回来”

    南霁云望着那少女,见她双目漆黑,似是清澈透明,又似是幽深无比,当真令人捉摸不透,笑道:“姑娘不妨说得仔细些。”

    那少女压低声音道:“我说的贼人正是三圣教徒,你只要明晚赶到铁岭老风口,一切便已明白。去的时候,莫忘了买几根赶车用的马鞭。喂,你那位朋友叫什么?”

    南霁云瞧着她手指向莫之扬,忽的想到方才她那声“阿之”脱口问道:“他叫莫之扬,你认得他么?”

    那少女浑身一抖,旋即笑道:“我怎会认得他?”转过脸去,似是极怕莫之扬忽然睁开眼睛看到自己,对南霁云道:“如此,咱们就此别过了。”匆匆出了门去。南霁云不料她说走便走,疑惑不已。他却不知这少女此时心中好不悲伤。原来她正是五年之前被三圣教抓走的梅雪儿。她缘何不与莫之扬相认,暂且按下不表。

    且说南霁云等人在庙中逗留了小半日,待毒酒悉数化解,说起方才的事来,众人前嫌尽释,言笑甚欢。

    班训师道:“喂,南八,你方才说的那给解药的小娘们,风骚不风骚?”

    单江斥道:“二弟,不得胡言乱语。那姑娘是咱们的救命恩人,怎可出此污言秽语?”

    南霁云心想:“这单江还有些过人之处,班训师则着实粗鲁不堪,莫兄弟整天与他们在一起,没沾染些不良习气,倒也不易。那小姑娘身段倒是很匀称,只是一张脸却吓人得很。”当下不好明说,笑道:“莫兄弟,给解药的那姑娘说不定还与你相识哪。”

    莫之扬诧道:“怎会与我相识?”脱口道:“莫不是上官楚慧?”

    南霁云摇头道:“不是她。上官姑娘我是见过的,就算这几年长变了模样,可她行事的火爆脾气却是不会改的,给解药的这个小姑娘却是心眼儿甚多,说起话来半真半假,没想到也是三圣教徒。”

    莫之扬心念闪转,想起几年前遇到三圣教的事,失声道:“是雪儿!”

    南霁云等人问道:“救咱们性命的那个姑娘叫雪儿么?”

    莫之扬点点头,说道:“我想来就是她。四年前三圣教姜堂主将她抓去,那时她不过十二岁,单大哥,三圣教可有个姓姜的堂主么?”

    单江道:“不错,姜堂主在三圣教中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原来雪儿姑娘是让他掳走的?”莫之扬脸色一变,恨恨道:“不错,正是此人,他不仅抓走了雪儿,还打死了梅伯伯,我一定要亲手杀掉他,为梅伯伯报仇!”

    他平时说话心平气和,从未有过眼下这般神情。众人见他黑漆漆的双目中满是怨恨,更有一股阴森森的味道,均是心中一凛。

    只有南霁云笑道:“对啊,三圣教为害江湖,仁人志士都该灭之而后快。莫小兄弟有此等心愿,正是再好不过。那姑娘,哦,雪儿姑娘临去时要我帮她做一件事,我本来还有些疑虑,现下却是非帮她不可了!”当下,将梅雪儿之托复述了一遍,接道:“雪儿姑娘是被三圣教掳去的,算不得三圣教的人,我几乎错怪了她。”

    莫之扬心下激动,点头道:“雪儿妹妹幼时十分顽皮,心地却是最好的。不管三圣教的狗杂种抢去了她什么东西,我们都要帮她抢回来!”心中忽悲忽喜,回忆起以往种种,暗暗祷道:“梅伯伯,雪儿还活着,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望望单江等人,问道:“大哥,不知今后怎样找你们?”

    原来,他虽不愿多言,一颗心却是处处替人着想,他知单江等人早年曾与三圣教有来往,是以不愿让他们为难。南霁云心里暗赞一声:“莫小兄弟年纪虽小,却有一副男儿气量。”

    单江闻言沉吟不语。班训师嘴唇动了几动,终于忍不住嚷道:“妈的我们给三圣教卖过命,三圣教给了老子什么好处?若不是七弟,老子非死在牢里不可!大哥,我把话挑明,我是一定要和七弟一起去的!”他这一说,驼象接道:“不错,咱们七兄弟结义时,说过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若是一离开牢狱,便忘了这些,那还叫什么兄弟!”

    单江叹口气,也点点头道:“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不错,便是刀山火海,我们也不能让七弟一人去闯!”

    莫之扬心头一热,道:“大哥!”

    当下,七人收拾停当,觅路下山。到了山下,寻了一处饭庄吃了顿饱饭,问清路途,直奔铁岭老风口而去。

    到了铁岭老风口,南霁云看看地形,笑道:“你那雪儿妹妹倒是个才女,你瞧这儿左临沼泽,右傍乱石滩,惟独中央一条大道。咱们只需在这里放倒几株树,那些贼人就决计不容易逃脱。”

    且说风堂主听到南霁云一声“在这里”接着看清他的仪容,沉声道:“若不是在下眼拙,阁下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南霁云南大侠?”

    南霁云冷笑道:“正是南某。”风堂主抱拳道:“原来是南大侠。在下风百向,是三圣教辛教主座下元宝堂堂主,今日在下有要事在身,请南大侠行个方便,他日必当答谢。”

    南霁云摇摇头,道:“不行!”

    风百向本来料想他便是要找碴子,也得虚套几句,听他断然一声,诧道:“你?”立即取出信号响箭“嗖”的一声向空中射出。却在同时,南霁云已持弓搭箭“呜”的一声,正射中风百向发出的响箭,两只箭一起斜斜飞出,落在百丈之外的空地上,这才“啪”的一下炸开,闪出一团黄色火焰。

    南霁云取弓、搭箭,快得难以形容,准得丝毫不差,众人不禁惊讶得一时回不过神来。

    风百向惨然道:“南大侠果然名不虚传。说来好笑,在下一直想会会南大侠,讨教一下剑法,今日才知,风某纵使再练一百年剑法,又怎能与南大侠放手一搏?”仰头长叹一声,慢慢抽出背上长剑,接道“剑法悬殊太大,风某不得已只好倚多为胜了!”长剑晃动一下,卞副堂主、三圣教徒中一十五名教徒俱都取出兵刃,与风百向站在一起。

    莫之扬见了这等情势,急道:“好不要脸的三圣教,倚多胜少算什么好汉?”

    风百向等人却置若罔闻,并成一排,整一下阵形,慢慢逼上前来。

    南霁云笑道:“莫小兄弟,你这一句话错了两处。第一,三圣教徒本就不是好汉;第二,纵使人多,又怎能胜”

    话未说完,但见他忽如旋风一般冲进敌阵,霎时响起一阵叮叮当当之声,接着两名三圣教徒惨呼一声,扑倒在地。风百向又惊又骇,大喝道:“好!”不知是壮胆还是喝彩,手中长剑却是毫不迟疑地向南霁云面门刺去。他剑尖晃动不定,一柄剑居然变成两柄剑一般。南霁云右手提剑,向他长剑刺去,风百向却不待招数用老,身子一晃,长剑划了一道圆弧,向南霁云腰际削到。他这一招叫“水银练”暗藏八式后手,不知有多少江湖人物败在这一剑之下。卞副堂主用的是一根铁棍,此时使一招“二郎担山”铁棍挑向南霁云后脑。莫之扬等人本见他又瘦又小,这时见他一动手,却端的威猛。三圣教其余众人也都或刀或剑,或枪或钩,向南霁云身上招呼过去。南霁云虽然魁梧,但在这诸般兵器笼罩之下,却显得万分凶险。莫之扬忍不住喊道:“小心!”上前向一名矮壮的三圣教徒挥掌拍去。

    那三圣教徒听到脑后有风声,霍地转身,看清莫之扬掌式,冷笑一声,也挥掌向莫之扬对来。他练的是铁砂掌功夫,满打满算一掌就将莫之扬打倒,孰知“咔嚓”一声,自己手臂痛得钻心,见莫之扬又一掌劈来“砰”的一声,此人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莫之扬一招就取了一名三圣教徒的性命,心中大喜,刚要再出掌,却听身后驼象喊道:“七弟,小心!”

    莫之扬听耳后传来刀风,忙向前跨出一步,转过身来,见一名三圣教徒手中一柄朴刀向自己斜刺里砍到,想起这招就是六哥张顺所说的“抽刀断水”当下身子一斜,让开刀锋,左拳向那人腹间打去。这一招叫“铁拐劝酒”是班训师教的拳法。谁知他一拳打出,却见旁边又一名三圣教徒掠过来,平平一剑从侧面刺向自己右胁。他右胁正是一个空门,眼见无法躲过这一剑,不由惊呼一声,右拳拼命挥出,心道:“就是死也要先打死眼前这一个!”这一拳注入了秦三惭的真传内功,那使刀的教徒如何禁受得住?整个人飞出一丈有余,这才惨呼一声气绝。莫之扬却听右侧“叮”的一声,快刀小妞已适时掠来,一刀碰开那人长剑,笑道:“我陪你耍耍!”

    莫之扬吓出一身冷汗,向南霁云看去,但见南霁云长剑翻飞,风百向等人虽是围着他团团转,却被他的剑风逼得不能近前,反是他不时或刺或挑,又有四名教徒负伤不能参战。莫之扬见南霁云如此神勇,忽的想起三圣教姜堂主如何杀死梅伯伯、陆通的情景来,不由得热血激荡,呼道:“我杀了你们!”向敌群冲去。

    风百向运剑如风,奈何南霁云剑上功夫太强,他数十招精妙剑法都落空,情急之下,见莫之扬冲到,心念一闪,回过剑来,使一招“一波三折”挽出三朵剑花,向莫之扬上中下三路同时攻到。他眼力奇好,见莫之扬拳上内力甚强,拳法却平平无奇,知道只要扬自己剑法之长,便能先制住这个少年,以他性命作要挟,逼南霁云住手,说不定逢凶化吉也未可知。

    莫之扬蓦见他这奇妙剑法,一时慌了手脚,向后退去,谁知脚被石头绊了一下,身子一趔趄,便要摔倒。心念忽转,干脆往地下一坐,一掌向风百向拍去。旁人要摔倒时便是无论如何也要想法子站起,他却是练坐拳惯了的,百忙中自然而然使出看家本领。这样一来,风百向的“一波三折”两折落了空,最后一折本来是攻他下路的,却变成了攻他上路。但同时觉得莫之扬拳上威力大得惊人,心道:“这少年如此年轻,怎会练成这样的功力?”手中长剑却是不假思索地刺出。剑尖碰着拳风,滑开半尺。饶是如此,莫之扬觉得肩一凉,已然中剑。幸亏风百向被他拳风逼得失了准头,又怕下腹丹田给他打中,向旁掠开一步;不然这“一波三折”之后便会跟上一招“顺风扯船”剑尖自上而下划落,莫之扬焉能保住性命?却听树顶上忽然有一女子惊叫一声,只是众人正斗到紧要关头,无人细想。

    风百向正怕莫之扬又一拳打到,却见莫之扬并不站起,心道:“这是什么功夫?”绕到他身后,见莫之扬不及转身,方要出剑,忽听一人道:“亏你还是元宝堂堂主!”一人手持朴刀,向自己当头劈到。原来单江见风百向居然在身后向莫之扬出剑,再也按捺不住,加入战团。可惜他的刀法与风百向相比实在相差太远,风百向一剑挑开他手中朴刀,跟着一抖,单江胸腹上顿时多了一道血口。班训师、驼象等人见状,忙上前救应。

    风百向知道今日再难生离此地,连连使出数招快剑,将莫之扬、单江等人逼退,抽身向后便走。班训师骂道:“你***休要跑!”刚要去追,忽听“嗖”的一声,风百向已射出响箭,飞上天空约一百多丈,炸出灿烂的一团黄色烟花。

    南霁云喝道:“拿命来!”铁剑翻飞,又刺死三名教徒。单江大声道:“南大侠,三圣教援兵就要到了!”南霁云道:“各位先走一步,待我杀尽了这些恶徒再走不迟!三圣教想取南某的性命,只怕不大容易!”

    莫之扬忽然想起方才那个女子的惊呼,向那株树看去,树冠上隐隐约约露出一幅黄色衣衫。莫之扬心中十分激动,快步跑到树下,叫道:“雪儿妹妹,是你么?”

    树上之人似乎轻叹一声,那一丛藏身的浓密枝叶也微微发抖。莫之扬又道:“雪儿妹妹!”树上之人这次似乎更加发抖,忽听那女子“哇”的一声哭出来,从树上跃下,飞快地奔去,转眼已到了二三十丈之外。

    莫之扬心中迷惘不已:“雪儿妹妹为什么不愿见我?可是怪我这许多年不去寻她?你怎知我坐了许多年的牢?”呆呆想了片刻,见那女子身影就要消失,不由叫道:“雪儿,等等我!”拔足追去。

    那女子轻功竟似不弱,莫之扬直追出近两里地,眼见她身影越来越远,心中愈发着急,一边狂奔,一边高叫“雪儿等我”那女子却不回头,只是一个劲儿奔跑。

    莫之扬从未练过轻功,但他自从习练“四象宝经”与“洗脉大法”以来,内力增长神速,行动之间已比常人不知轻盈了多少。这番奔跑,已近于奔马之速。那女子却似是足不沾地,莫之扬提劲儿追去,又有七八里,这才见她步法慢下来。莫之扬心中大喜,暗道:“我内力深厚,雪儿妹妹跑不过我的!”忽然想起幼年在宝石山下时,与雪儿以谁给鹅割草为赌注赛跑的事来,兄妹情谊滚滚涌起,只觉得胸中又酸又热,大叫道:“雪儿,等我,我是你阿之哥哥!”

    那女子顿了一顿,回头望了一眼,跺一跺脚,手背在脸颊上一抹,忽然折向路旁树林之中,三闪两闪,转眼便不见了踪迹。

    莫之扬快步奔向那片树林,只见晨曦之中,近处还有些透亮,在远处就只剩下蒙蒙一片浓雾了,不禁悲从中来,叫道:“雪儿——雪儿——”

    一时间,莫之扬但觉这世上一切都与自己过不去,亦或自己确实生性愚笨,根本无法明白这世间的事情。脑海中似是遥遥飘来所经历的一幕幕往事,又似是只剩下空白。忽觉一股浊气从腹间升起,冲喉而上,不由得一声长啸,似呐喊,似悲鸣,更似是疑问。

    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胸间的烦闷已随着这一啸消弭得干干净净。树林之外已升起了太阳,薄薄一丝阳光微弱地,却毫不迟疑地驱走了黑暗。

    莫之扬冷静下来,出了树林,辨明方向,顺路向前追。他丝毫不敢耽搁,一路疾走,所幸这条路虽然弯来弯去,但近一百五十里都未出现过一个岔口。莫之扬心道:“我总要追上她,从此以后,决不让人欺负她。”又追了二三十里,天色已经要黑下去了。他一日米水未进,腹中饥渴难忍,心想:“雪儿妹妹必定也是饿了一天,她究竟为何不愿意见到我?”

    眼见天幕中最后一片银白被乌黑的山峦吞没,莫之扬这才着急起来,心想:“错过宿头,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山野岭,可如何是好?”又忽而想:“雪儿妹妹此时才叫害怕呢,亏你还是一个堂堂男儿!”这般胡思乱想,又走了七八里路,忽然路途一折,从一个小山坡后显出一个小村镇,此时各家住户都掌起灯来。莫之扬精神一振,快步走去。

    到了那小镇,则见大街上各色人物穿梭于市,街面上三五个酒铺已坐满了人。莫之扬看一处店铺悬挂了两只大灯笼,店主人也很和气,便上了前去,寻一处空位坐下。早有小二候在一旁,见他落座,即唱个喏笑道:“客官来些什么?”

    莫之扬瞧瞧铺面上摆了多样卤菜,便点了四两牛肉,一盘烧豆腐,外加四个馒头。那小二答应一声,不一会儿,两只菜盘一碟馒头送到。

    莫之扬实在饿得发慌,抄起馒头便吃。刚咬得一口,听身旁一伙客人道:“店伙,算账!”不由得心里格登一下,暗道:“糟啦,这里不比牢房,吃饭是要付钱的,待会儿没有银子会账,可如何是好?”呆了一呆,却又想:“先吃完再说。”不一会儿,四只馒头两盘小菜已卷入腹中,又咕嘟咕嘟喝尽一碗开水,抬头看时,小二已提了一条抹桌布巾候在一旁。莫之扬心中发虚,搭讪道:“酒保哥,这是什么地方,怎的这么热闹?”

    那小二笑道:“客人定是远处来的。这里叫三道桥,是去中原的必经之地,人来人往,自然热闹啦。”

    莫之扬点头道:“原来如此,不敢请问酒保哥,可见过一个穿黄衫的姑娘经过这里?”

    那小二尚未答话,边上一人道:“是有这么一位姑娘。嗬,看来找这姑娘的还真不少。”插话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邋遢汉子,正一手端着酒杯,眯着一双醉眼。莫之扬道:“这位大叔见她向哪里去了?”那汉子道:“是不是个头这么高,脸蛋挺漂亮,长着一双大眼睛,说起话来细声细气的?”

    莫之扬心道:“雪儿妹妹长到现在,应该是这样的。”点头道:“大叔,她去了哪里?”

    那汉子嘿嘿一笑,道:“她在这儿吃了一碗面,也怪她生得好看,好些人就少不得看她两眼。我对面一个道士一边看她一边和几个西域人嘀嘀咕咕。那姑娘颇不自在,付了银钱就向那边走啦。”向小镇另一头一指,接着摇摇头道:“那个道人追了上去,方才又有几个军爷问这位姑娘,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不知那姑娘”

    莫之扬被他说得一愣一愣,道:“多谢大叔啦。”站起身来,举步便走。小二一步抢上,扯住他道:“客官还未付饭钱哪!”

    莫之扬正要辩解,忽见旁边两个三十多岁的汉子道:“店家,算我们的。”摸出一只银锭扔在桌上。莫之扬喜出望外,道:“多谢,多谢。”那两个汉子盯着他,硬邦邦地道:“不必。”莫之扬也无暇多言,拱一拱手,快步穿出小镇,顺路向前奔去。谁知听得身后一人道:“朋友慢走!”

    莫之扬吃了一惊,回过头来,但见路上追来两人,到了近前,正是方才与他付账的两位。一个五短身材,微微有些发胖,另一个身形瘦高,只是一颗脑袋有些偏小。

    莫之扬抱拳道:“二位朋友相助之德,在下感激不尽,不知两位尊姓大名,哪里人氏,在下日后少不得上门道谢。”

    那五短身材的汉子摇摇头,道:“朋友误会啦。我们不过是向你打听一件事。你方才询问的那个姑娘,姓什么叫什么?是你的什么人?”

    莫之扬心中不由“格登”一下,笑道:“两位朋友问这个做什么?”

    那矮汉子与瘦汉子交换一下眼色,道:“我们二人是广素派弟子,我姓褚,他姓恽。朋友也许不知,三四年前广素派可是大大有名,这几年唉,我派是否能再次中兴,与这姓齐的女子关系重大,万望朋友见教则个。”

    莫之扬听他二人是广素派的,蓦然想起陆通交付玄铁匮的事来,待他又说出“姓齐的女子”等话,暗道:“这人真是鲁莽性儿,我要不要说出玄铁匮的事?”

    略一犹疑,不料那姓褚的急道:“你现去找那姓齐的姑娘,我们一同去如何?”

    莫之扬忍不住哑然失笑,道:“我根本不认得什么姓齐的姑娘。在下是要找一个姑娘,可她根本不姓齐,两位只怕是弄错了。”

    姓恽的高个子冷声道:“那你要找的姑娘姓什么?”

    莫之扬不由来了气,摇摇头道:“这个我是否可以不说?!”心想:“广素派的徒弟怎的这般胡搅蛮缠,那玄铁匮究竟是个什么宝贝,我倒要自己去看一看了。想来那陆通不过是临死时无以托付,才交给了我,更连累我梅伯伯送命,雪儿妹妹落入虎狼之口。”忽然醒悟该快快去寻雪儿,拱手道:“就此别过。”转过身就走。

    蓦听身后一声冷笑,刀风呼啸而至,莫之扬忙向旁边一闪,但到底是慢了一点,刀尖挨着他右臂划过,将衣袖划开,皮肉也开了一道小口子。莫之扬愤然转过身来,但见那姓恽的高个一刀又已砍到,忙后退一步,伸出右手食中二指,虚空向他右肘尺泽穴点去。只听“嗤”的一声,姓恽的衣袖已给莫之扬指力穿透,心中一激灵,这一刀便僵在半空,真不知是不是该砍下去。

    广素派二人见他眼中精光逼人,又见了他方才的神奇指力,均暗道:“这小子怎的小小年纪便练成如此内力?”那姓褚的脑筋一转,道:“方才我们兄弟二人实在是找人心切,冒犯了朋友,请问朋友尊姓大名?”

    莫之扬笑道:“怕我赖你们的饭钱不还么?告诉你们罢,在下姓莫名之扬,决不抵赖你们的饭钱。告辞!”冷哼一声,转身便走。听二人轻声道:“莫之扬?我没听说过。恽师弟,你呢?”

    莫之扬匆匆疾走,但见天空中不知何时已升起了一钩浅月,山峦、树木都似盖了薄薄的一层丝被。不觉想起梅伯伯教他的一首李白的诗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伴着这钩浅月,默默想道:“我的故乡在哪里?梅伯伯说原先在秦州的,后来是宝石山,再后来便是牢狱。嘿嘿,其实人生在天地之间,哪里有什么故乡?”

    忽听“叮叮”数下兵刃交击声自夜风中传来,莫之扬仔细辨去,在西北方向的一处山坡上。他精神一振,快步向那里奔去,愈走近愈听得兵刃相击之声激烈,在几名男子呼喝之声中分明夹着一个女子的惊呼。他一颗心紧张起来,连连翻过几个小山坡,看见七八十丈远的一处空地上,五六个人正斗得激烈。

    一人道:“今天一定要活捉了你。鲁不希,不要取他性命。”还有几个叽哩咕噜,说着一些听不懂的外族话。兵刃破风之声中夹着不时的呼呼声响,听来还有人使锤、狼牙棒一类的重兵器。一个女子不时惊呼,听来已是凶险万分。

    莫之扬心中焦急,冲将上去,看清四个卷发深目的异族汉子和一个汉族道士正围着一个黄衫女子游斗。那女子身上衣衫已破了不知多少处,到处是淋淋鲜血,却兀自挥舞着一柄短剑,左刺右削,剑招竟十分精妙。那异族武士中有一个使铜锤的,胸膛受了伤,此刻铜锤飞舞,竟是要将那女子一下砸死。那道士叫道:“捉活的,鲁不希,捉活的!”

    莫之扬见那女子鲜血染透了衣衫,情急之下,叫道:“雪儿!”见另一名使双刀的武士一刀挥向那少女腰际,不假思索,飞起一脚向那武士肩膀踢去。那武士未加防备,被他踢个正着,身不由己飞出近两丈,跌落在地上,哇哇乱叫。那道士沉声道:“阁下是谁,为什么要趟这场浑水?”

    莫之扬冲到那黄衫女子身边,见这个美丽少女神色凄惶,头发散乱,脸色煞白,身上裙裾破损了许多处,禁不住心中一酸,哽声道:“雪儿,哥哥来迟了!”

    那少女脸上闪过一丝诧异,方要说话,忽然向莫之扬身后看了一眼,道:“小心!”莫之扬猛然转身,见那个使铜锤的鲁不希一锤向自己打到,已不及一尺,闪无处闪,避无处避,心下一横,左掌外摆一架,右拳冲上打出。鲁不希狞笑一声,加大臂力,铜锤挟着风声,正砸在莫之扬左掌上。雪儿惊呼一声,却见铜锤竟被莫之扬一掌震开,跟着打出去的拳头却结结实实地落在鲁不希下颌上,鲁不希倒栽出一丈开外,含含糊糊叫了一声,想来下颌骨已给莫之扬一拳打碎。

    那汉族道士看来已年逾五旬,高髻长袍,双目清澈,向莫之扬看一眼,道:“阁下好硬的功夫。可惜,可惜。”

    莫之扬冷哼一声,道:“臭道士,你们几个大汉欺侮一个女子,可恨,可恶,还说什么可惜?”

    那道士摇摇头,叹道:“阁下年少英雄,武功了得,道人本不愿和你过招,可阁下既与虎狼为伍,说不得要放手一试了。”左手捏个剑诀,右手缓缓提起剑来,凛然大气,沉声道:“请了!”

    莫之扬心想:“他为什么要说我与虎狼为伍?哦,是了,这自是因雪儿在三圣教中的缘故。”冷笑道:“方才你们与她动手时,可说过请了么?装什么斯文?干脆一起上来,瞧我们兄妹可怕了你们?”他蓦然见到雪儿,一颗心真是又惊又喜,陡生出许多豪情,立一个门户,对雪儿道:“不要怕,有哥哥在这里,谁也不能欺侮你了。”

    那道士道:“阁下误会了,方才贫道并未参战。贫道受命请这位姑娘走一趟,这几位同僚都是刚猛之人,贫道怕伤了这姑娘性命,这才”

    莫之扬望一望雪儿,雪儿点点头,道:“可是如果我打败这几个吐蕃武师,他堂堂国师还会不倚多欺少么?”她身上受了几处重伤,说这话时气力已明显不足,口气格外愤慨。莫之扬听得心中一酸,大声道:“我妹妹什么地方惹了你们,从吐蕃老远来欺侮她?”心中有气,一掌忽然打出。

    那道士听他掌风呼啸,隐然有风雷之声,诧道:“阁下怎会有如此掌力?”手中长剑“嗡”的一声,斜刺莫之扬左目。他这一式名唤“轩辕拜山”意在围魏救赵。莫之扬见他上手便欲刺瞎自己,冷哼一声,右掌出势不变,左手中指一弹,正中道人剑身“嗡”的一声长鸣,道人剑招落空,滑开两步,脸上已变了颜色,冷笑道:“好,阁下功夫不错,却是铁了心要助纣为虐,山人丛不平领教领教高招!”左手捏个剑诀,慢慢沉至腰际,右手一抖,忽然无比迅捷地晃出四朵剑花。一个年轻些的武士道:“国师好剑法,这小子扎手,咱们一起上罢!”

    丛不平未置可否,莫之扬已出掌劈到。丛不平叹道:“何苦如此!”剑光陡涨,刺向莫之扬掌心。莫之扬慌忙撤掌,丛不平剑尖一凝,迅即又动,已削向他右腿。莫之扬伸指弹去,那剑突然改削为挑“嗡”的一声,直奔咽喉而来。丛不平这三剑,一剑接一剑,分不清哪是先发,哪是后发,莫之扬惊叫一声,忙侧身一闪,却觉得头皮一凉,被他削落一丛头发,不及落地,已给剑风化成一团粉末。莫之扬吓出一身冷汗,剩下的三名吐蕃武士发一声喊,加入战团。雪儿叱呵一声,与莫之扬站在一起,刺出数剑,将几名吐蕃武士的兵刃一一磕开。丛不平一剑又削到,雪儿怕他伤了莫之扬,忙挥剑去挡,却听“叮”的一声,虎口一麻,一股热力传至肘肩,短剑险些脱手飞出。吐蕃武士见丛不平占了上风,勇气陡增,三种兵刃银光灼灼,夹头夹脑攻到。

    莫之扬手无寸铁,不敢接丛不平长剑,十数招一过,腿上已挨了吐蕃武士一刀。他心中悲愤,叫道:“雪儿,哥哥无能,咱们今日就死在一起罢了!”右拳打出“砰”的打中那名使镔铁棍的武士,那武士疼痛难忍“叽哩咕噜”骂了句什么,镔铁棍再挥来时,便不如先前凶狠。

    饶是如此,莫之扬与雪儿却已是凶险万状。雪儿剑法虽十分精妙,奈何内力不足,在那几名吐蕃武士合攻之下,堪堪自保;莫之扬却被丛不平一柄长剑压住,拳法自是全乱了套,仗着内力浑厚,掌风逼人,丛不平一时难以靠近,否则,恐怕早就身首异处。丛不平越战越惊,手中长剑却是越使越快,寻个破绽,一招“长虹贯日”刺向莫之扬眉心。莫之扬蓦见剑光暴涨,自知性命有虞,叫道:“雪儿!”伸手向后拉去,雪儿也惊呼一声。莫之扬道:“咱们兄妹死在一起罢!”心中万念俱灰,索性连眼睛也阖上。

    忽听“叮”的一响,丛不平“咦”了一声。莫之扬觉得有异,睁开眼来,但见雪儿展开长剑,与丛不平、三名吐蕃武士斗得正急。雪儿一改方才气力不济之状,长剑向处,嗤嗤有声,剑尖闪动着半尺余长的青光。吐蕃武士的兵刃固然不能抵挡,丛不平的剑也是被她激荡得东歪西斜,不成章法。莫之扬正在惊喜雪儿忽然有如此神功,却忽觉得自己的内力自右掌劳宫穴滚滚涌出,都传进雪儿左手之中,心念一闪,明白原来自己方才一伸手,正与雪儿左掌握在一起,雪儿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借去了自己的内力,将剑法发挥到极致。想通此处,莫之扬运动内息,自丹田经任督二脉,一径向右掌劳宫穴涌去。他这一催动内力,雪儿剑光果然又暴涨,长剑所到之处,丛不平、吐蕃武士再难抵挡。雪儿忽然连出数剑,一名长头发留胡子的吐蕃武士不及闪避,一条手臂给她连根斩下,丛不平吃了一惊,稍一迟疑,雪儿的长剑已自他脸颊划过,丛不平猛一仰身,丧命之祸堪堪躲过,但胸腹一凉,道袍已被从中划开,胸膛连同上腹开了一道半寸深、尺余长的口子,鲜血顿时迸出。丛不平大惊之下,一个空心筋斗倒翻出去,道一声:“走!”与几名吐蕃武士扶起伤者,不一会儿便消失于山道上。

    莫之扬见己方出奇制胜,竟将强敌战败,不由长出了一口气,喜道:“雪儿,你的剑法好厉害,我最讨厌牛鼻子,这个牛鼻子老道尤其讨厌!”转过脸来,见雪儿脸上一片红晕,双目转换不定,似是想要看自己,又怕看,有些累,又有些兴奋。不禁奇道:“雪儿,你怎的啦?”

    雪儿轻轻从他手中抽出手来,轻声道:“敌人都跑了,你还叫我雪儿?”莫之扬奇道:“那我叫你什么?雪儿,你不知这几年来,阿之哥哥有多么想你,我饿的时候怕你也挨饿,就连吃饱的时候也担心你吃不上东西,怕坏人欺负你,怕再也见不到你。雪儿,这几年你都到了哪里?”见雪儿衣衫破了许多处,身上鲜血斑斑,急道:“那帮坏蛋着实可恶!”一把将她拉过来,道:“我看看都伤在哪里?”雪儿双手扶着他肩膀,挣了一挣,却松了手,叹了口气,双目幽幽地望了他一眼,轻声道:“原来你几年没见雪儿了,才我明白了。”

    莫之扬怔了一怔,却来不及细想,匆匆将雪儿伤口看过,见她腿上一处伤口流血不止,想起秦三惭讲的法子,点了她大腿上和腰间的几处穴道,那创口流血之势果然缓解。莫之扬说道:“雪儿,哥哥带你找一个好郎中好好医治一下,从此以后,我再不让别人欺负你!”抓住她双手,转身将她背起,却听她道:“你身上也受了伤的,让我自己走就好。”莫之扬笑道:“雪儿,你小时候常常赖着让我背你,现在是长大了么?”说完这句话,忽然心中一动,觉得肩背上雪儿又软又热,不似记忆之中的那个瘦瘦的小女孩。一股热流自她身上传来,一时之间竟有种奇异的感觉,不由得想起班训师等常说的那些怪话来,自责道:“你是怎么了?这是你亲妹妹!”又想:“南大哥、单大哥他们怎样了?”寻路向山下走去。

    他头脑之中方才有了那一点古怪念头,一时便不知如何开口说话。幸好雪儿伏在他背上,除了呼吸有些急促,也是一句话都不说。如此走了一程,那一弯月牙儿不知何时已隐进乌云深处,夜色格外漆黑,莫之扬知道这是天亮之前的征兆,觉得夜风袭人,问道:“雪儿,你冷不冷?”

    雪儿颤了一颤,将头从他脖颈旁移开,道:“可是你冷了?”莫之扬道:“我怕你冷。”雪儿轻声道:“我不冷。”又轻轻伏下脸庞,一丛头发从莫之扬耳朵后拂过,香气也随之袭来。莫之扬又觉得有些异状,恨恨自骂了一句,道:“雪儿,这几年哥哥没去找你,你生不生哥哥的气?”

    忽听黑夜之中一个男子声音道:“阿卡普,盛支加依克!”山洼处闪出几点火把,接着又是三四个人连续叫道:“阿卡普,盛支加依克!”声音此起彼伏,传至四野。

    莫之扬听这几人声音洪亮,分明是内功根基十分扎实的样子,随口道:“雪儿,他们喊的话是什么意思?”

    雪儿侧耳听了一会,道:“他们说的是突厥话,是‘郡主,你在哪里’。”莫之扬道:“雪儿,这几年你长了不少本事,突厥话也听得懂啦。对了,方才你借我内功,用的是什么法子?”

    雪儿道:“那个法子叫‘十向桥’,可以借别人的内功。但这种武功实际上并无多大用处。你想,天下之人,谁愿意将自己的内功借给别人?又有谁的内功既高过旁人还肯借?三圣教辛一羞有一种功夫名叫‘纳川大法’,可以将别人的内功吸来化为己有,但那内功被吸取之人当时纵不丧命,也活不了十天半月,我觉得那功夫太过恶毒,便没有学它。”

    莫之扬切齿道:“原来是辛一羞那个老贼教你的什么‘十向桥’。雪儿,你不防把他的‘纳川大法’也学来,倒过来把辛老贼的内功吸来。哦,是了,辛老贼也不会教你那种功夫。我师父说过,辛一羞处处比不上他老人家,独独将‘纳川大法’视作珍宝一般,言道有朝一日必以此法战胜师父。嘿嘿,他却不知,‘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固然不差,可辛一羞并非汪洋大海,充其量不过是浊水一洼,真将师父的神功吸去,恐怕四处溃崩,只好堤决坝陷,呜呼哀哉啦。”这番话他自秦三惭处听来,说出时一半是复述,一半是自撰,甚感畅快,忍不住“嘿嘿”冷笑几声。觉得背上雪儿似是打了个哆嗦。接着道:“这几年你给三圣教的那班恶徒掳去,定吃了不少苦,是么,雪儿?”听得山洼处“阿卡普,盛支加依克”的呼声不断,又道:“这几个人也真是,荒山野岭,哪里有什么郡主?”

    雪儿默然半晌,忽然道:“你师父可是叫秦三惭?”声音不知为何十分激动。

    莫之扬道:“不错啊。师父他老人家待我极好,可就是性情太过古怪。我和他一起被安禄山抓去,依他的武功,哪里能关得住他?可他不知是怎的,偏不肯离开那个鬼地方。唉,现下没有了我,他在牢中必是更加寂寞。”

    雪儿忽然轻轻叹了一声。那一声叹息似是失望,又似是哀愁,其中意味,说不出的凄迷。莫之扬听得一愣,欲要去辨,但那叹息早已化进夜风之中,四周只有夜虫鸣叫之声,以及“阿卡普”的呼唤。

    雪儿忽然道:“你放下我罢。”莫之扬道:“怎的啦?”雪儿轻轻推着他后肩,下了地来,转过身去,一言不发。莫之扬瞧她双肩微微发抖,诧道:“你怎的啦?”

    雪儿转过身来,抬头望着莫之扬,但见她双目深沉,似是有无限意味。莫之扬给她的目光吓了一跳,道:“雪儿!”

    雪儿摇摇头,道:“我不是雪儿。”莫之扬这一惊非同小可,不由大了声音道:“你那你是谁?”山洼中那几个人听到声音,道:“胡依强生介?”向这里奔来。

    雪儿目光楚楚,道:“我是阿卡普。”莫之扬呆了一呆,一把拉住她手臂,咬牙道:“那雪儿呢?你为什么要装做是她?”

    “阿卡普”望着他,道:“我没有要装做是她。告诉我,你是谁?”她说话时压着声音,一双大眼却目光炽热。莫之扬恨道:“你”听“阿卡普、阿卡普”的呼喊越来越近,跺一跺脚,转身向山下奔去。刚走了几步,却被她一把拉住。莫之扬正要发怒,却忽觉怀中一紧“阿卡普”已将他紧紧抱住。莫之扬喝道:“放开我!”“阿卡普”忽然在他面上一吻,低声道:“我虽不是雪儿,但你是我的好哥哥,我记住你了!”转身向找寻而来的那几人奔去,叫道:“来巴介生。”那几个人一齐叫“阿卡普”拜伏下去,似是向她磕头。

    莫之扬给她一抱一吻,脑中似是空白了一般,见了这等景象,连自己也不知说什么好,走下山来,又行了十几里地,觉得双腿有些发软,寻了块平一些的石头坐下。那“阿卡普”的影子不知从哪里跳出来,莫之扬摇了摇头,那影子却不肯离去。心道:“我追了这么久,居然认错了人!雪儿到底去了哪里?我昨夜遇到的那两个广素派的也多半是找阿卡普的,却又为什么说找姓齐的?那么,雪儿应该不会有事罢。可三圣教的人一定在追踪雪儿,雪儿的情形还会好到哪儿去?”这样反反复复想了一会,天色已透出一丝曙光。

    莫之扬站起身来,顺着一条小道,胡乱走去,走了一程,腹中忽然一阵饥渴,莫之扬心道:“该吃饭了。”现下四野空空,哪里找得上吃的?如此又走了一会,忽然眼前一亮,见前面一道石墙后,分明有一片小菜园,豆角高悬,油菜青青,另有些说不清名目的花花草草,十分葱茏。莫之扬不由得惊奇了。因为其地正处朔方,平日居民都不过以青稞、粗粮为饭,以萝卜、土豆为蔬,似这样的菜园,可以说从未见过。他趋步上前,这才见豆角架后还有一座茅屋,简陋矮小,一个老者骨瘦如柴,须发皆白,脚边搁着一只木桶,看样子是汲水累了,坐在门前的一个树墩上歇口气儿。

    莫之扬绕过石墙,上前施了一礼,道:“老大爷,我路过这里,想讨碗水喝,好么?”他幼时讨饭长大,此时面皮竟不如彼时之厚,想到自己“讨碗水”之后,八成还要再“讨口干粮”吃的,不由得脸上一红。

    那老者看他一眼,嘟哝道:“唉,世风之下,后生不学好。唉唉唉,呸呸呸。”伸手指一指水桶,又指一指旁边的一口井。莫之扬见他古怪,一怔之下才知是自己肩上受了伤,这老者多半以为自己是流氓地痞,与人斗殴弄成了这般模样。当下也不辩解,提木桶到井边,挂在辘轳上,汲了一桶水喝了个痛快,将剩下的倒在菜园中。心道:“找这老者讨口干粮是很难的了,不如别开这口了罢,免得自讨没趣。”刚要放下水桶走路,转念一想,又去提了水,帮那老者浇菜园。那老者似是“咦”了一声,莫之扬却也并未在意,自顾去浇园。浇完了一畦萝卜、三沟大葱,又提水去浇墙角上的一些花草。那些花草甚是奇异,莫之扬辨认半天,只不过识得一种“三叶草”听那老者嘟哝道:“喜鹊喳喳,乌鸦哇哇,啊呸!”

    忽听路上传来脚步声,莫之扬越过墙头去看,但见路上驰来三匹轻骑,当先一人四十六七岁年纪,面白微须,瘦削飘逸,后面跟着两个后生,却是浓眉大眼,煞是敦实。驰得近了,莫之扬看清面目,不由吃了一惊,心道:“怎会是他?”忙低下头去,拎起旁边的一柄小锄,假装自语道:“唉,这老大爷老了,我索性帮他把草也锄一锄罢。”低下头来干活。

    原来那人便是当年莫之扬在狱中遇到的郎中向来治。莫之扬是越狱逃出的,自然不愿让他看见。

    向来治等三人到了石门前,拴了马匹,走进院内。莫之扬心如鼓敲,暗道:“这向郎中怎的也来讨水喝?”转了一个身,使劲锄草。谁知心思不在锄上,一锄下去将一株异草连根刨出,一瞥之间,忽然发觉这根草竟然就是向来治说过的何首乌,已被刨断了半截。他心中发虚,偷偷去看那老者,见那老者心疼得白胡子乱翘,骂道:“怕鬼偏有鬼,呸呸!”莫之扬好生惭愧,忙将何首乌仔细合了,重新埋好。

    向来治三人来到那老者眼前,半晌不语,那老者头也不抬,就像没见到三人。向来治忽然道:“阿文、阿武,快拜见师祖!”自己先拜伏下去,磕了三个响头,恭声道:“师父,弟子向来治携犬子向文、向武来拜见您老人家啦。”

    那老者在树墩上敲敲烟锅,站起身来,侧头想了一会,道:“向来治,嗯,谁是向来治?我有这么个弟子么?”

    向来治神色更为不自然,扭头看见莫之扬背影,道:“师父,您老人家最近又收了弟子么?”

    那老者道:“呸,我老头子还会笨死么?这不过是我雇来的一个短工。啊呸,你要走了么?不喝口水么?”莫之扬以为他是对自己说话,抬起头来,却见那老者正一本正经地对着向来治。心道:“这老者说话不着边际,但向来治叫他师父,必是一位名医。”不由得有些好奇。

    却听向来治叹一口气,道:“师父,您老还生弟子的气么?您老人家想必知道,眼下正是盛世,您传授给弟子的本领在民间并无大用,只有军中兵将常常受伤,弟子有妻有子,如不从军,何以养家?”

    那老者“呸”的一口唾沫吐在地下,道:“是哪个狗崽子当初立誓一生悬壶济世?哼,什么眼下正是盛世?啊呸!你狗崽子是不是遇上什么难题,才想起我这把老骨头的?”

    向文、向武使一个眼色,其中一个道:“爹,怕他怎的,这个糟老头子若是不去给大帅治病,咱们回头叫恩将军把他打入大牢,看他还敢怎的?”向来治气极“啪”的给了他一记耳光,喝道:“你胡说什么?!”他那儿子眼眶一红,跺一跺脚,急步奔到石门边,解了马缰,径自去了。

    向来治重重叹一口气,道:“犬子不肖,教师父生气”

    那老者冷笑一会,喃喃道:“不得了,不得了,听说你是安大将军身边的红人,我以往总是不信,现下见令郎便可调遣什么恩将军哼将军,足见传闻不谬。百草和尚,你究竟造了什么孽,竟瞎眼收了这么个徒弟?啊呸!”他这次的“啊呸”特别重特别大,似是无限悲凉、无限愤慨。

    莫之扬听他的自语,忽然一惊,暗道:“原来他就是百草和尚?”他原先想既是和尚,必是光头袈裟,此时才知百草和尚原来就是这个老者,跟着想起自己当年被罗而苏打断胳膊、肋骨,全仗南霁云大哥赠送的“黑玉续骨膏”才得痊愈,而“黑玉续骨膏”正是百草和尚送给南大哥的。

    向来治道:“师父怎样责怪弟子都不为过。只是有件事,弟子还想请师父最后一次指教。”

    百草和尚道;“最后一次指教?莫非指教完了我百草和尚便从此绝了人间烟火么?”

    向来治脸上一红,道:“不敢。不瞒师父说,安大帅这几年一直有眼疾,起先是双瞳旁起了一层白雾,其后白雾如乳,且日见其长,两个月前,大帅双目已近遮住,几乎无法视物。师父,此病当如何医治?”

    百草和尚本来满面悲愤之情,但听向来治一说起病情,他便全神贯注,及至听完,皱眉沉思半晌,道:“此病叫障目疾,若服‘珍珠明目汤’可延缓病情。但若要根治,恐非啊呸,险些上了你狗崽子大当,若是我不知医治之法,你便怎样?”

    向来治给他责骂得面皮由红转白,由白转硬,索性板下脸来,道:“师父,安大帅治病心切,着弟子前来请您老人家。他怕弟子路上不周全,特派副将恩克别率八十名精兵护送。弟子怕惹师父心烦,叫他们在山下等候,离此不过八里之遥。师父,常言道‘医者父母心’,您老人家何苦如此?”

    百草和尚摇头冷笑道:“你倒教训起我来啦。若是别人,这病我一定要治,但既是那草菅人命、弄得人家妻离子散的什么安大将军,我巴不得他早日瞎了双眼,还说什么医治?啊呸,你快滚你的蛋罢。”挥了挥手,坐回树墩上,再也不看向来治一眼。

    莫之扬听了百草和尚如此说,不由得老大佩服,心道:“以往想凡有英雄相方有英雄气,今日才知什么是英雄气概。”但旋即想那向来治既是有备而来,必不会说滚蛋便滚,不禁为百草和尚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