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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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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夜,大概是因为终于把憋了多日的想法在贡开宸面前倾诉一尽的缘故,出乎马扬自己的意料,他竟然睡得非常好。俗话说“为事在人,成事在天”既然,该他做的,他已经全都做了,成不成,让谁去成,那就让“天”去考虑吧。但这一夜,对于贡开宸,却依然是烦恼的一夜。到十一点多钟,他刚躺下不久,就又被叫起,裹上厚厚的棉睡袍,匆匆走进客厅,省纪委的两位主要领导已经在那儿等着了。候他在大沙发上坐下,纪委的周书记便把一份文字性的东西交放在贡开宸面前。“这是刚接到的中纪委领导的电话记录。”周书记解释道。

    贡开宸戴上花镜,非常认真地看了一遍,又从头至尾看了第二遍,这才接过纪委一个同志递过来的笔,在阅文记录上签了字。把电话记录交还给周书记后,他沉吟了一下:“能不能请中纪委晚两天对外宣布双规来海峰的决定。一来是因为接任省委副书记一职的同志明天下午才能来报到,而中组部的领导后天上午才能来宣布这个新的任职决定。我的意思是,先宣布任命决定,再宣布处理决定。这样衔接,更稳妥一些二来,这个案子里有几个重要的涉案人还没归案,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能不能让这几个人先归了案,再宣布双规来?省相关部门已经在紧锣密鼓地部署抓捕这几个重要涉案人的行动,让他们归案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情。”

    周书记忙点头:“好的。我马上向中纪委汇报。”贡开宸立即又声明:“当然,一定要讲清楚,省里最后总还是服从中纪委的部署。中纪委怎么决定,省里就怎么办。我们一定努力配合中纪委,办好这件事。”老周他们走后,贡开宸完全没有了睡意,他深陷在沙发里,坐了一会儿,正想着要上哪儿找两片“眠尔宁”之类的药镇静下自己,帮助自己找回睡觉的念头,一个穿着便衣的警卫员轻轻地走来,报告说:“贡书记,大山子的马主任要见您。”贡开宸问:“马扬?他打电话来了?”“不是。他人已经到这儿了。”警卫员说。“是吗?这家伙!”贡开宸抬起头看看那位很年轻的警卫,似乎还有点不相信。警卫却还在等他的答复。这时,贡开宸才相信“这家伙”真的已经到枫林路十一号了。贡开宸立即做了个手势。

    警卫员拉开客厅门。门外果然站着马扬。

    贡开宸苦笑笑:“你是存心要折我的寿啊请进啊。”

    马扬不好意思地笑道:“我车里还有两位女客”

    贡开宸哈哈一笑道:“女客?搞什么名堂?”

    马扬说:“黄群不放心,死活要跟着。又把女儿吵醒了,全家就一起出动了”

    贡开宸笑道:“嗨,我以为什么女客哩。快让她们进来!”

    不一会儿,黄群和马小扬走了过来。黄群忙叫了声:“贡书记。”又赶紧示意小扬:“快叫贡爷爷。”接着解释道:“真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来打扰。我说了我和小扬就不进门了。其实我们在车里待着挺暖和的”贡开宸笑着对警卫员说:“请马主任的爱人和女儿到楼上小客厅里去歇着。这会儿还有电视节目吗?找个什么能看的频道,解解闷吧。”

    马扬是在睡梦中被黄群拽起来的。当时他觉得自己刚好走进一片阴冷的大山。无数只猴子在周边叫,就是瞧不见一只猴影。他觉得自己走得挺累的了,不知道为什么,黄群和小扬就是没跟上来。后来,他就发现了一条石板路。破碎的青石板弯弯曲曲地从一个同样残破的城门洞里通过。厚厚的青苔和枯死的藤萝,让他感到自己好像踏进一座原始森林的边界。但,一走出这残破的城门洞,面前却展现着一片挺大的开阔地。毛茸茸的草地虽说已经有些发黄,但还是给人一种极强的亲和力。他真想就此躺下,完全让自己陷入这草丛的柔和之中,彻底地放松一下自己。但是草地的边缘,却向他展示出一座小镇,完全陌生的小镇,所有的窗户里都黑着灯,所有的石桥下都不流水。但所有的烟囱却又都在冒着烟。所有的十字路口又都响着整齐的脚步声。那是阅兵的脚步。准确地说,是阅兵前一刻的脚步声,是原地踏步的声音。它使马扬想起了军训时的激奋和枯燥。他有时很喜欢那种单调和枯燥。单调和枯燥,使人认准一个目标前进。他需要这种专一。于是,他跟着那“一二一”的踏步声,倒动起自己的双脚,开始向前走去,很悲壮的一种感觉油然而起,因为他听到了水的声音,包括大海的波涛声。但刚走了几步,黄群就带着小扬冲了过来。母女俩都穿着轻柔的白色长纱裙,像仙女似的,还光着双脚,头上戴着七彩花环,飘飘然地拉着他向天空上飞去,并叫道:“马扬马扬你起来起来”他挣扎了一下,睁开眼,发现黄群正坐在床边上,用力地推着他今晚临睡前,黄群准备把马扬换下来要洗的衣服放进洗衣机里,用洗涤灵泡上,以便明天一早,一边做早饭,一边开动洗衣机,顺手就把它们洗出晾起,等到晚上下班后就全干了。每天都如此。虽然马扬早就跟她说过,不习惯用保姆,也可以把这些家务活交给钟点工去做。但她还是不习惯,总是说:“等你的官再做大点再说吧。”马扬说:“用钟点工,跟我官做多大有何关系?”黄群说:“到那时,我的自我感觉就会发生变化嘛。”“许多很普通的市民都在使用钟点工。这只是一种劳动分工现代社会很正常的分工”“我会习惯的。等着吧。”

    这一晚,黄群在马扬的裤子口袋里,发现了一封写给中央组织部领导的信稿。很原始的信稿,改了好几遍,已然作废,原想揉皱了扔纸篓里去的,不知道让什么事半中间打了个岔,顺手往裤子口袋里一放,随即就把它忘了。

    读了这信稿,黄群才得知,这个马扬居然要放弃省委副书记的职务,留在大山子搞什么完全“自负盈亏”的工业集团公司,一冲动,她拿起这份信稿,就跨进卧室的门,本想立即叫醒他,问个究竟。但没想,这时马扬已经睡着了。一百年才有这么一回,他能比她早睡一会儿。看着他略有些发黑的眼圈,早已不丰腴的脸颊,正在稀疏的头发,蜷曲着的身子,那种恨不得连脑袋也一起窝进被子去的“很难看”的睡相由于进入梦乡,平日在部下面前那种“容光焕发”“精气神十足”的状态全然被疲惫和困乏所替代,这时的他,看起来,脸相要比实际年龄老许多。放松以后的脸部皮肤,也把平日里有所掩饰的皱纹堆叠得越发明显他深长地呼吸着,不时还会发出一点些微的抽泣般的倒气声。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强烈的温热的为她所尤其熟悉的男人的气息,似乎笼罩了黄群周边所有的空间。她是能触摸得到它们的,甚至也时时能融会进那里头去的她忍不住地深深吸了一口,仿佛一个母亲闻到久别了的儿女的气息似的,心里涌起了一股感动的心潮

    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她常常这样问自己。熟悉,陌生?又熟悉,又陌生?一会儿熟悉,一会儿陌生?今天熟悉,明儿个又觉得陌生了?他总有那么多的想法,总有钻研不完的问题,总向她显示出一种她不能把握的精神面貌,她有时为此感到“害怕”但更多的,却总是为这一点激动。妈妈(马扬的老丈母娘)生前告诫过黄群“对马扬这样的老公,你要经常踩踩‘煞车’。”

    当时,她并没有把这种经验之谈放在心上,但后来想想,是很有道理的,自己实际上也是这么做的。但今天,拿着这样一封信稿,她却无法让自己简单地向他踩上一脚“煞车”了事。人们在自己付出的生存代价中熔铸自己的生命价值。有人力求用很低的生存代价换取很高的生命价值。有人用很高的生存代价换取很高的生命价值。还有人付出了很高的生存代价后,并不问自己的生命到底值多少钱。他们拥有一个更大更高的生存目标,只是向着那个目标走去她常常暗自为马扬——她亲爱的男人而骄傲。他有一千个理由,一千种可能,一万个“不得不”让自己终于走向“世俗化”但她知道,他心底里始终是反世俗的。放弃省委副书记的职务留守大山子,创建一个起码在k省来说尚未有过的公司模式,如果仅仅说他是为了追求“时髦”那代价太大了。为追求时髦而愿意付代价的人也是有的。

    但他们是有严格界限的,那界限就是必须以自己最后的“盈利”为最后底线。她相信,她的马扬,追求的只是一种思想。为思想而活着——“你明白,这有多么愉快吗?”有一回,他轻轻地吻着她的手指,轻轻地这么跟她说道。她要叫醒他。她要“责问”他。这么大一件事,为什么一点信儿都不跟她透露?难道说,他真的把她当“家庭妇女”来对待了?难道说,你真的不明白,我向你踩的那无数次“煞车”只是有朝一日能让你有更充沛的精力向更高峰冲击我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要跟你跨过金水桥,但我总时刻准备着,陪伴你一起艰难地去渡过那断魂沟

    “哎,说话呀。深更半夜,带着老婆闺女,上我这儿打坐来了?”贡开宸见马扬坐下后许久不说话,便开始催促。马扬被黄群叫醒后,满肚子窝火,低垂着头,闷闷地坐了会儿,正要“问罪”于黄群:“犯什么病呢,不让人睡觉?”睡眼惺忪中却看到她手中拿着那封信稿,睡意一下全消失了。他以为黄群会跟以往那样,拿许多眼前的实际利益跟他叨叨个没完,没想到,她一声不响只是怔怔地看着他,而后却一下倒在他怀里,呜呜地抽泣起来

    “那件事,我已经征求了黄群的意见。她完全支持我的选择”

    “哪件事?”

    “争取留在大山子组建企业集团”

    “完全?她完全支持你不去外省当省委副书记?我怎么觉得,刚才她进屋来的时候,眼圈还有点发红呢?”

    “她是哭了”

    “那你还说她完全支持你?”

    “但她就是这么说的。”

    “一边哭,一边说完全支持你?”

    “是的。我以党性和人格担保。平时,跟她商量这种事,她一般都要发一点牢骚,今晚怪了,一句牢骚都没有。先是不说话,闷坐着,后来就开始流泪,然后就说支持我的决定”再没说别的了?“

    “没有。后来就一直坐在那儿默默地哭鼻子”

    贡开宸淡淡地笑了笑,又轻轻地叹口气,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说:“走,去看看她母女俩。”

    “贡书记,您不用说了。真的不用说了。不用再为我操这份心了。马扬他能放弃当省委副书记的机会,为大山子去干这么一档子事,我要再拖他后腿,再给他出什么难题,我就真的不是个人了,也白做了他这么多年的妻子。”黄群一边说,一边接过女儿递给她的手绢,擦了擦眼泪,苦笑着继续说道“再怎么说,我也是大山子的一分子”说着,眼泪又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贡开宸眼圈微微地红了:“谢谢谢谢”这时,贡家大门外开来三辆车,三辆车中有两辆是高级警车,一辆挂着公安车牌,另一辆车身上标着“检察”二字。几分钟后,贡宅的警卫走到二楼起居室,弯下腰,低声地对贡开宸说道:“省政法委的陈书记、公安厅的唐厅长和省高检的申检察长来了。”

    贡开宸笑道:“今天晚上是怎么了?都约好了,存心不让我睡觉,还是怎么的?”

    马扬一家人忙站起来告辞。贡开宸默默地送马扬一家。快走到客厅门口,马扬忙回转身对贡开宸说:“贡书记,您留步。”黄群也忙说:“您请留步。”贡开宸却做了个手势,继续陪着他们一家子一直走到大门外。一直等马扬的车快开到拐角处了,黄群和小扬回过头来看,只见贡开宸还站在大门口目送着他们。

    车走不多远,突然停了。陪女儿一起坐在后座上的黄群都有点打瞌睡了,这一停,猛然醒了,忙问:“怎么了?车出故障了?”

    马扬默默地呆坐了会儿,突然叹了口气说道:“黄群,谢谢你”黄群真让他骤然间说愣了:“什么呀?”

    马扬眼眶湿润起来,低声说道:“真的非常非常谢谢非常”

    黄群眼圈一下子也红了,忙咬住嘴唇,默默地伸过一只手,轻轻地放在马扬的肩头上。马扬感慨地握住黄群的手。坐在一旁的马小扬故意地叫了起来:“哎呀,快走吧。多晚了。都困死我了,别跟这儿犯酸了。”黄群扑一声笑了,抽出手来,打了一下马小扬:“死丫头”